我觉得汪曾祺是我所读的书里最有生活的作家,车站削面条的老头儿,公园门口儿的养蜂人,夏天的冰镇大西瓜,端午节的咸鸭蛋,在他的笔下都活色生香。
他被发配去劳改,因为很会画画,所以让他去画马铃薯图鉴。他就自得其乐的到农场里,画完之后把马铃薯扔到火堆里烤着吃,头上戴着几顶帽子,生活也很清苦,可是他却颇为骄傲地说,世界上恐怕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吃过这么多品种的马铃薯。在那个年代能开开心心的过日子,甚至是有点没心没肺的开开心心,是真的了不起。
他的成名作品《受戒》,你现在读起来也是那么甜,那么美,那么接地气。至于他的人间三部曲(《人间草木》、《人间滋味》、《人间有戏》),也都是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你会觉得打理花草,炒菜做饭,听曲唱戏,都是那么有滋有味有生活。但是什么又算真正的会生活?
会生活不是种花、不是做饭、不是唱戏,也不是旅游、看电影、丰富多彩的文体活动等等。会生活的基本面首先是一种态度,那既不是什么山盟海誓,也不是诗情画意。不用说什么:“我有一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今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那样就太刻意了,就反而别扭了,失真了。会生活就是那样一种玩闹似的态度,有时调皮,有时好奇,有时没正形,有时多动症。
会生活不需要什么仪式感,也不需要做什么心理建设。就好像佛教里很多信徒日夜读诵各种经文却一无所获,也有人看到佛陀拈花一笑,就心有所感见性成佛了。拈花一笑是什么呢?就是那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是当你领悟到了,就自然成佛了。
会生活也是如此,没有什么特定的行为,没有什么修炼的方法和可供选择的捷径。也许就是某一天你偶然的去到一个菜市场,偶然的瞥见几个长茄子,然后想着做一个茄丁打卤面,要有葱花肉沫呛锅,要加点小米辣提味儿,然后你很开心的备齐佐料、洗菜切菜,这过程中你压根没想要什么会生活,也没在想自己正在努力生活得有滋有味,只是看见长茄子后的一个闪念,然后就不由自主的这样做了,而且做的时候很开心、很快乐,然后吃到面的时候就感到内心无比的满足。别人看见你这种状态,羡慕的说你真会生活,你却一头雾水,“嗨,我就是一吃货。”
有些境界是越用力去找越难以达到的,反而是让自己松弛下来,顺其自然,跟着心走,心里那些最纯粹的对美的向往就会自然而然萌生出来。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做茄丁面是会生活,你用热水泡脚是会生活,你养鱼养花是会生活,你骑行露营是会生活,你躺在长椅上什么都不做的晒太阳也是会生活。你看,当你达到了这个境界,就像拈花一笑一样,至于你拈的是桃花、梅花、芍药还是牡丹,这都无所谓了。就像心里向往的是明月,至于是哪只手指向月亮的也都无所谓,反而纠结在用谁的手指,用什么姿势指,是求式而远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