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我对面的来访者悠悠地抬起头，问我：「是不是独生子女都很自私呢？」她的问题让我想起我读中学时做的考试题。那时候老师就说了，如果选项里出现了「都」「一定」「所有」这类过于绝对的字词时，不用看题干就知道，该选项是错的。这是我给她的回答。

她来找我，是因为她身边就有不少人指责她很自私，包括她以前的同学，现在的同事，还有就是她自己。不过我看得出，她对我的回应并不是很满意。既然这样，我不妨再多说几句。

每次经过那个路口，她都会痛恨那个自私的自己

多年前的一个台风夜，她和朋友驾车回家，天气状况很吓人，雨大风急。可能是天气的原因，驾驶室里的气氛有点压抑，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在车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她踩了一脚急刹，因为她看见一个骑电瓶车的人被一根很大的树枝连人带车压在积水里了。不知道是因为受伤无力还是树枝太沉，那人努力了几次都无法将树枝从身上掀开。她看了朋友一眼，明显他也看见了，但没有下车的意思。她内心挣扎了几秒钟，就避开了泥水中的那个倒霉蛋，驾车走掉了。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很纠结，几次有调头回去帮帮那个人的冲动，但她一想到车外的风雨雷电，就……。好在路不远，很快到家了。进门以后，她更后悔了，痛恨那个冷血又自私的自己——就算不能帮他掀开身上的树枝也应该帮他打个电话的。

第二天，雨过天晴，她再经过那个路口时，那个倒霉蛋早已经不在了，断掉的树枝也被清理到路边了。那个倒霉蛋究竟在泥水中挣扎了多久？有没有好心人帮助他？她不得而知。

后来，每次经过那个路口，她都会想起那个雨夜里的倒霉蛋和那个冷血又自私的自己……

对人性自私的认识，《蜘蛛丝》这部小说最深刻

她的故事让我想起芥川龙之介在《蜘蛛丝》这部小说中，对人性自私的认识。小说是从极乐世界写起的：有一天释迦牟尼在荷花池边蹓跶，看到了大盗犍陀多在地狱的血池里慢慢蠕动的情形。

犍陀多本是一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大盗，但因为心里曾闪过的一丝善念救了一只蜘蛛，认为「这家伙虽小也肯定是有生命的。这样随心所欲地让它一命呜呼，无论怎么说，是太可怜了。」释迦牟尼对这样的罪人给予了救赎的机会——释迦牟尼垂下了一根蜘蛛丝。

犍陀多太想爬出地狱了，所以一看到蜘蛛丝，他「两手倒换着，拼着性命引体向上攀登起来。」

犍陀多发现，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有数不清的罪人跟在自己的后面，简直和成列的蚂蚁一样」。他担心蜘蛛丝承受不了如此的重量，便大喊大叫起来：「喂，你们这些罪人，蜘蛛丝是属于我的，是谁允许你们向上爬的，给我滚下去，滚下去。」

就是在这个时候，蜘蛛丝断掉了，犍陀多又重新坠回了地狱。

有研究者认为，那数不清的罪人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是犍陀多因利己主义而产生的幻觉；犍陀多由于太看重自身的利益，从而心生幻想，视他人为潜在的利益侵害者。

在弗洛姆看来，「自私是一种贪婪，同所有的贪婪一样，它蕴含着一种不满足性，其结果是永远没有真正的满足。贪婪是一个无底洞，它耗尽了人的精力，人虽然不停地努力使其需求得到满足，却又永远得不到满足。」

因此，自私者想要把一切据为己有，对外在的设想只着眼于自己能得到什么，给予令他感到痛苦，只有索取才令他感到快乐和满足；自私者只对自己感兴趣，对他人的尊严和完整性漠然置之；自私者仅仅从是否对自己有利的角度评判一切人和物，对于比自己可能得到更多东西的人充满妒忌。

弗洛姆认为，人之所以自私，根源在于缺乏对真实自我的肯定与爱。也就是说，自私的人并不爱自己，甚至极其厌恶自己，他们试图通过不断地使其需求得到满足来掩饰内心的焦虑。

在这儿，我们大抵可以看出，弗洛姆所说的自私和别人指责我们时所说的自私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弗洛姆所说的自私者，只是一味地填补其内心的空虚和恐惧感，而没有真正思考自身的幸福、发展与自由，更没有真正思考生命的意义何在。比如《蜘蛛丝》里的犍陀多，就像书中写的：「犍陀多只图个人逃离地狱，他没有慈悲心于是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而被别人指责为自私的人，往往是肯定自己的生命、幸福、发展与自由。比如我的这位来访者，她的一切烦恼都来自于，她要对她所喜欢的、肯定的、接纳的那个自己进一步作确认。

在我的生活中，我就遇到过很多被别人指责为自私的人。我跟来访者分享，我遇到的最自私的那个人——我。

我追美剧的时候家里的大事小事什么也不干的；我健身也不在乎会打扰到晚睡的家人；见了长辈也懒得打一声招呼……。这么讲吧，我给很多人的印象就是，孤独的、冷漠的、自私的！

当然，身边的亲人、同学也想过要帮助我改变这一现状，然而我拥有让所有人都闭嘴的能力，所以无果而终。

然而，这样的我喜欢阅读，当我读到普鲁斯特的文字时，总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工作认真负责，经过我手的事情，别人很难挑出毛病来；此外，我还特别热爱运动，我的生活方式让很多人明里暗里表示钦佩。

就是这样的我，每次听到有人说我很自私，我就说：「是啊，我就很自私啊，发了工资从不分门卫老大爷一半，手机啊、电脑啊向来自己都看得死死的，谁借也不给；你说自私不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