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35岁,白白净净一张脸,银边框眼镜,一双眼睛清澈平静,稍胖的身材和圆润的脸型,让整个人的线条都柔软下来,带着种亲和力。他没有笑,但一看就知,是那种笑起来略微憨厚,很亲切的人。
我是先拿到的病历,全然没想到在监护室见到,这样一位年轻的、精神尚可的病人。当把冰冷的“重症肺炎、恶性肿瘤”诊断、凶险的胸部CT影像、因反复放疗而增生发黑的颈部、从他气管切口处狰狞钻出气管套管与这个人的年龄、看似生机勃勃的面貌联系在一起,有一种奇异的违和感和不真实感。
因为气管切开没办法发声,但他很有话说。每次查房站在他床边,他就会用眼神示意,然后在那张写字板上写写画画。护士也说,他整个晚上都在比划和提要求。安排充电线的插座、把用不上的东西送还给他妻子、喝水、查看他的溃疡等等,不一而足。
然而他提到的最多的,就是呼吸不畅,气道堵塞。来的第一天,仔细检查过,整个呼吸气道通畅,痰液也很少。最可能的就是肿瘤倾犯了气道,需要化疗控制,矛盾的是,反复的抗肿瘤治疗,导致他的免疫功能已经很差,感染很重,根本无法耐受住进一步的化疗。
所以,能说的是,也只是:放松点,你的气道没有堵,不要去想它。等化疗之后就好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很无力。
事实上,每次站在他的床边,我都很无力。他的病情太重了,最好的抗生素、抗病毒药物、抗真菌药物成批地输入他的血管,而那两片肺却白得寂静,仿若毫无生气的一片荒原。我们认真监测他的生命体征和出入量,努力从一堆检查检验中寻找可能需要调整的方向,但毫无起色。一直毫无起色。
他在努力呼吸,敏感到不小心碰到呼吸管路都会引起剧烈的喘息,也坚强到躺在病床上三个月之久仍旧维持着表面的生机。
是的,他已经躺在医院整整三个月了。放化疗带来的副作用让这个原本是一家之主的男人脆弱得像个琉璃娃娃,被最好的护理、最贵的药物包裹,随之而来的,是不菲的花销。他有垂垂老矣的高堂、年华尚好的妻子和年仅10岁尚且懵懂生死的孩子,在等着他回家。
可以从他的身上轻易看到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庭,此刻正在风雨中飘摇,怀揣着带着绝望气息的期望,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今天是他入院的第五天,审判之锤悄然落下。他对不得不用的药物产生了不良反应,像是一滴雨落下,荡出圈圈涟漪,最终化为噬人海啸。经过抢救和紧急会诊,生命体征稳定下来,而敲定的最后谈话却异常残酷。面对高昂的费用,人财两空的预判,他的妻子终是落下了焦急又心酸的泪水,打湿了胸前和袖口。她一直都很坚强地维持理智和体面。夫妻俩如出一辙。
最后,他的家人决定回家换医院继续治疗。下楼的电梯漫长而安静。只能听到呼吸机与他均匀而努力的呼吸声,是一首悲伤的曲调。经过凌晨的打击,他睁眼已经费劲,紧闭的眼皮掩盖住眼神,却从眉间透出痛苦,白净的脸上晕出紫色的病气,原本尚有血色的双唇却苍白得很。我不敢再看他,我想做点什么,但什么都做不到。
他的爱人仍旧怀着一丝希望,希望家里的医院能够有所帮助。
万里骄阳下,我看着他被推上救护车,仿佛被推上一条漂泊的船,在风雨如晦、波涛汹涌的海洋里,被一丝生的灯光照亮,可这光早已虚弱不堪。
(原想祝他平安,然而,我没有勇气。不知道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