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是于大海十天轮值里的最后一天,媳妇吴海燕中午特意包了一顿韭菜虾仁鸡蛋馅的水饺。
“妈,多吃点!院里的韭菜,嫩着呢!”吴海燕退休前是小学老师,职业沿袭的口吻,好意的劝说也好像威严的命令。
唯唯诺诺一辈子的叶杏花,随声附和着“好,好!”,夹了一个胖乎乎的饺子,用她不够利索的假牙,囫囵半片地咀嚼着。
她当了一辈子好人,身体力行践实了“三从四德”,顺从和附和如条件反射一般渗透在生活里的方方面面。
在家听父亲的,出嫁听丈夫的,丈夫死了,她却要听三个儿子的。如果三个儿子有争议,她好似站在一个三岔路口,忽左忽右,踟蹰不前,听了哪一个,都得得罪另外两个……索性一言不发吧,谁也不得罪,造就了她一辈子没有自己的主张。
咸了!却不敢说!
91岁的叶杏花,饭量大不如前,有心吃上一盘子,嘴巴和胃让她止步于半盘子,何况,咸度已经超过了她的忍耐程度。
吴海燕看着叶杏花盘子里仅仅缺了一角,发了狠似的把剩余的饺子,扣在了于大海盘子,盘子里瞬间隆起了一个小坟包。
“干嘛啊,我也……”还不等于大海把“吃不了”三个字吐出来,吴海燕已然先声夺人!
“妈不爱吃,你都吃了!”吴海燕白了叶杏花一眼,塞进嘴里一块大饺子,左右腮帮子轮番鼓起,左右眼睛也起了势,说一不二行使主权“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于大海闷着头吃完了饺子,最后一个下了肚,好像一直塞住嗓子眼,让他嘴巴也不敢张一下,唯恐一连串的饺子排着队,从胃里涌了出来。
一旁的叶杏花看在眼里,也和于大海一样宵禁了声音,脸朝着窗外,竭力忍住和儿媳妇争吵几句的想法。
吴海燕就像一个3000响的炮仗,只要哪句话说得不对劲,就相当于点了她的引线,接下来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说些什么呢?无外乎她进了于家的门,公婆偏心,大哥于大江欺负人,大姑子没借钱给她……都是站在自己立场上的“吃亏”,自己永远都是受害者。
她能受什么害呢?无非是没有占了大便宜罢了。
饭后,叶杏花照例要躺在炕上睡一觉。过了85岁,叶杏花随时等待着死亡。如果,睡一觉就拥入死亡的怀抱,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事与愿违,每一次睡眠结束,还是把她留在了现实。挪腾不动的手脚、只剩一颗真牙的嘴、骤然停顿的心脏,还不够死亡的级别。
这日子,还要接着熬!
第二天一早,于大海和吴海燕收拾停当,载着院子里新鲜的蔬菜,开着车准备回城。这一天,轮到了三儿子于大浪!
叶杏花被于大海搬到了墙根底下,这个岁数的人,唯一的户外运动便是晒太阳了,不花钱也不费力。
“妈,我走啦!”于大海的光头在阳光下熠熠生光,他不回头,也没有叮嘱,要去逃命似的尽快逃离这个院子。
“好,慢慢开,别喝酒,别跟海燕生气,早点让孙子找对象……”叶杏花的啰里啰嗦追不上于大海的脚步,看着就好像叶杏花的自言自语,她习惯了,儿孙们早就不爱听她的唠叨,她也必须要说,给自己一个为他们做点什么的由头!
叶杏花的目光追随着于大海夫妻二人,来到了大门口,又跟着他们一起打开后备箱装上一袋子又一袋子……
浑身上下最精锐的器官就属眼睛和耳朵了,没有老花眼,也没有听力障碍,空闲了还能学习重孙女撂下的一年级语文书。
门口。
于大海和吴海燕正低头料理着一个个塑料袋。
马路对面,于大江带着草帽子锄茄子地的杂草,听到了,也看到了,却视若不见,避免尴尬。
马路东面,唯一的一条土路上,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吱扭吱扭地从东方而来,来到近前,“吱——”刹车,于大浪和他的自行车站在了于大江和于大海面前。
“哥——”于大浪从嗓子眼里低低地吟出了这个词,于大海是一定听到的,他抬了头,“嗯”了一声,钻进车里。
于大江也听到了于大浪的刹车声,抬起头和于大浪打了个照面,他的嘴微微翕动着,虽然听不清说的什么,于大江也礼貌地笑了笑。
于大海的车扬起了灰土,绝尘而去。
于大江挺了挺身子,拄着锄头把儿,看着于大海的车屁股向东奔去。于大浪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推着自己的二八大杠往院子里走,留给于大江一个佝偻的背影。
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兄弟三个,还不如邻里邻居热络亲切,真想不通到底有多大的仇!
于大江接着除草,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他有绝对的话语权,谁都比不过自己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