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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的眼皮摇摇晃晃地睁了一下,又合上了。通灵的鼻子,让他闻到了西药与针水混杂在一起的味儿。刚才他吃力地睁眼看到的是泛着白光的墙壁,也听到了窗外不绝于耳的说话声与拖鞋在水泥地上拖动的声响。他确认自己已经来到了医院里。
我怎么会躺到这儿来?他想。但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努力使自己静下心来,希望耳朵与鼻子不要受到外界的干扰,能让他竭力想起什么事来。
有人轻手轻脚进来了。开门没声音、走路也没声音,但他已经感知到了那人的存在。
来人是一个小护士,用柔软细嫩、又热乎乎的手指掰开了他的眼睛,一束小电筒的光束在他眼前晃悠了一下,后来在带来的纸上莎莎地开始记录。她肯定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但在那护士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他在背后忽然问道:
“医生,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你以为你好了吗?”
他肯定没想到自己呼叫的这个医生会这样反问他一句,把他搞得出奇的狼狈。他没想再说什么,死尸一样地躺在那儿。护士用怪怪的表情、回头看了他一眼便朝门外走走。
病房里又开始鸦雀无声了。针水悄无声息地进到了他的体内。除了有点冷以外,他就没什么感觉了。
那缓慢进到他体内的液体,在晚上终于发挥作用了。在寂静的陪伴下,他原本一片空白的大脑,渐渐充斥了内容。他慢慢记起来了,上午自己在一连几天的谋划下采取了行动,而且差点就成功了。
他的喜怒哀乐完全来自大脑,尤其那驱散不了的痛苦更是紧紧地追随着他——它已经顽强地进驻到脑子里去了,晚上夜深人静时尤其如此。他总是离不开她,她也仍然活在他的大脑里。在梦中,他好几次都答应过她一定要尽早赶去找她。
“绝不分离,绝不!”他告慰自己。
这次,他采用了有别于上次的手段——选用一氧化碳中毒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查到的资料是:当一氧化碳进到人体,血红蛋白会先与它结合。而氧气就失去了与血红蛋白结合的机会,导致机体严重缺氧……联想到小时候家里贫穷,一家人围在炉旁烤火,煤炭通过滋滋的燃烧后释放出来的刺鼻怪味,父母就说过类似于快去把门打开透透气,不然大家都要一氧化碳中毒这样的话。
他要的致命的煤炭很难一时弄到,有好几天他都在为买煤炭的事伤脑筋——关键是已经没人再去用它了。倒不是怕用它会中毒,也许大多数人还没有这方面的常识,他要不是为达成自己的心愿也会与他们一样,而是它已经属于被淘汰的过时的东西了。最后,他还是从一个跑长途的司机那里搞到了它,出了高价钱。
遗憾的是最终又功亏一篑了。他刚躺下——之前,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选了一个人们寻常的中午吃饭时间,把炭炉子烧旺,换了衣服,在沙发上躺平……想到自己这次很可能是要走了,他的脸上挂着久违的微笑……可他家进贼了,他被一个冒失的小偷发现了。那小偷居然马上中止了偷窃行为,大概是救人一命的想法占据了他整个大脑,他喊来了邻居以极快的速度把他送到了附近的那家医院。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
“你叫牟名义吧?”
从门外进来的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医生,也许是视力不太好——可他分明戴了一副眼镜,他走近输液瓶,对那上面的文字看了足有一二分钟,随后才转身问他。估计他也是想通过这种故意问话的方式来试探一下这个患者的反应吧!
这会儿病人牟名义已经完全睁开眼睛了,冷冷地回答说:“是我。”
“你有几岁了?”老医生又和气地问道。
“快七十了。”
“哦,快七十的人,还要最后选择自杀才离开这个世界。有啥想不通的?”老医生不慌不忙、意味深长地看了床上的牟名义一眼。“你这人啊,生命只一次怎么不晓得珍惜呢?想过死不成的代价是什么了吗?”
此时的牟名义低下了头,缄默不言。应该说,他这不是良心发现,而是这个无趣的问题,他压根儿就不想回答。
因为,他是一个失败者。而且又一次失败了。
二
算起来这是牟名义老人第三次自杀了。前两次他都没能很好地抓住机会,这次又差之毫厘了。都怪自己太无能了,也许是命不好吧!
自从第一次产生了要尽快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时,他对死就有点上瘾了。看那样子,大有不达目的绝不收兵的架势。说他是已经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程度也不为过。
有天早上他醒来后,并没像往常那样及时下床,而是坐在床头发呆——发了多长时间的呆,他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了。他在那儿久久地回味着昨晚的梦境。
昨晚的梦已经让他不能再抑制自己了。梦中,她牵着他的手,就像年轻时小鸟依人那般,她深情地靠在他的肩头,甜蜜地说:“我都走了这么久——我们也分开了这么久,你一个人不觉得孤单吗?”
“孤单,实在是太孤单了!没有你的日子,我怎么不孤单呢?”他回答说。
“你骗人,人家独自一人来这边,人生地不熟……你却还在老地方,有那么多的熟人,咋可能会孤单嘛!”她靠在他的肩头,噘着嘴说。
“以前进进出出是两个人,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怎么可能不孤单呢?”他说了实情、竭力为自己辩护着。
“那你就过来噻,两个人在一起总比分开好嘛!”
“嗯。我也正有此意……”
他的嘴角显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心中也油然升起一股暖意。
可随着梦的迅速退潮,他已觉察到身体的某些不适了——毕竟是到了岁月不饶人的七十光景,身上的疼痛总是难免的。孤单不识时务地降临到了这无边寒意的早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他的身旁。在梦中他答应过要尽快赶过去找她,重温他们的二人世界……可也不仅仅是哟,她从没像此次这样离得他这么久,他对她的思念日盛就越觉难受。设若不是这个梦,他也会为她早点放弃阳寿的,得赶过去陪伴她。不,也不单单是陪伴她那么一回事,而是上年纪了、一个人过日子没意思。
说一千道一万也只有死去了,才能终止阳寿。才能去另外一个世界的。
既然结果是死,那应该是决绝地坦然地赴死,这就更需要当机立断地快死才行。只是他对死的方式还没拿定主意。
残忍的死与不受罪的死、慢慢的等死与痛快的死、不计后果的死与不伤及五官的死……他考虑了很多,也在死亡的道具上做了反复挑选,最终选定的是上吊死亡。不过,他也没想过这是他人为制造死亡的第一次。他心里想的是只要自己下定决心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他去土杂店里“订制”了麻绳。小时候,他与自己早早死去的父亲在“打绳”这件事上有过好几次深度合作。他们家的那条打水牯牛自始至终使用的牵牛绳,就是他与他的父亲合作“打”出来的。那粗硬的篾片,不但能割破“打索”人的手指,还令牛鼻子在整个寒冬都裂开了口子,流出来的殷红的血液染红了它喝的冰水。那用竹子打出来的绳索,虽然也能用于上吊——置人于死命,但他不想去用它。他问老板娘,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店里有没有麻绳卖——用土麻打的麻绳更结实,不至于在他上吊时中途断裂、让他不但死不了,反而可能还会受伤。他一旦受了伤,是没人照顾的。
“麻绳卖完了,得等一段时间才有。你要干什么,这种尼龙绳也可以嘛!”说罢,老板娘就给他拿出了绿色的尼龙绳。
他摸了一下,那感觉不太好。纤细不说,还很粗糙。同时,他心里暗想:死亡哪是能等的呢?尽管自己没去查过死亡的良辰吉日,但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至少会消磨他的意志。
他也没回答老板娘买绳子的用处。就按自己心中所想,说道:“不是说卖完了嘛,你们就没卖过吧?”
“真是卖完了。这样吧,你先给点订金,我明天就帮你调货。”
当即他交了订金,心中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他拿回麻绳的时间是在晚上。当晚,他按事先想好的那般,三下五除二就要送自己上路了。
夜浸黑浸黑的,他居住的房子周围什么动静也没有。这个时候,家家该是亮灯时分,唯独他家黑灯瞎火——黑得有些恐怖,这引起了邻居王大娘的担心。事实证明,她的担心不无道理。“我这心里叭嚓叭嚓跳得那个快哟,我就感觉要出事……”她是这么说起自己不祥的预感的。
王大娘到了牟名义老人家门口,就一个劲地朝黑洞洞的屋里喊话。她好像听到了屋内有板凳被推倒的一声响——那声闷响让她有种不好的预兆,她迅速警觉起来、冲进屋去。
牟名义老人已在他的门楣上挂着了。双脚悬空摇摆着,像件衣服飘在那儿。
“牟老爷子,你这是怎么了,这个年纪了还有什么想不开,居然还要寻短见?”
王大娘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的力气才把他取下来。把他惊醒的,却是她作为女人那尖嗓子的哭声。
醒来后,他踏了一下脚。“你救我干啥嘛,你破坏了我的好事。”
开局不利,他的阴谋毕竟没有得逞。大概是别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吧!
但没多久,他又开始了对自己的第二次“谋杀”。
这一次,他选中的是“安乐死”。
医生问他买安眠药干啥?
他说人上了年纪睡眠不好,买点安眠药镇静、更好睡觉。
医生说,这是新药、药性大,你一次只能吃四分之一片。
给他开安眠药的那个医生也没敢多开,他却一次一次地把它存起来了,只想来一次总爆发。
结果,在“死亡”临头的那个白天,他一次吃完了三次开药的总量……他吃了药以后,根本就没死成。不但死不了,而且肚子还相当难受。
他去敲邻居家的房门。邻居把他送到医院时,给他开药的那个医生笑着说,不想让你对安眠药产生依赖,我给你开了其他的药……幸好没给你开安眠药,不然……他看了一眼牟名义老人的神情,放心地说:“已经没事了,输点液就行了。”
三
还是在别人称他小牟的时候,牟名义就认识了当时同样被称为小李的她,只缘那时他们都年轻——年轻得须在姓氏前面加上个“小”字以示区别。她叫李厚雪,长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两个羊角辫儿朝后脑勺垂下,铿锵走路的脚步让它们一上一下地跳着——这些都是牟名义对她喜欢得不得了的原因。介绍人邓家婶把他俩刚一介绍拢,牟名义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你有没有名堂,哪有一个男人直勾勾盯着姑娘看的道理?”他的母亲刘王氏私下批评儿子说。
他居然强词夺理说:“人家婚都没结,怎么就称起男人来了?”
当牟名义有所改正、偷偷打量李厚雪时,她倒是没明显反感,只是脸红得比她穿在身上的红毛衣还要红,“你就不能停一下看吗?”她低下头,害羞地故意嗔怪他。
后来,他们顺理成章地走拢了,他才认真问她:“干吗要取名厚雪,是不是你们那儿的雪下得有些厚啊?”
引得她噗嗤一声笑,“什么呀,‘厚’是我的辈分,女孩子取雪好啊,洁白无瑕。我喜欢。”
随着时间的推移,牟名义对李厚雪的喜欢程度并不亚于她对自己名字的喜欢。当然,她对他的喜欢程度更是一点也不亚于他对她的喜欢。
再后来,他们就水到渠成地结婚了。
两个人的身后都有农村背景,尽管他们靠自己的努力,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年代都荣幸地考起了中专,脱去了农皮。但由于根系农村,每个人的身后都有强大的亲友团依然生活在广阔天地里,这应该才是两颗心互相忠诚、彼此走近的必然缘由。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像砝码那样加重了他们彼此感情的天平,他们都在那个水深火热的年代,吃尽了生活的苦头——没吃时都饿过肚子,没穿时都穿过补疤衣服。
结婚以后的小两口,把两家的关系处理得妥妥当当的。牟名义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不善操持家务,管家的事自然就落到了李厚雪的头上。他每月只要工资一发到手,转手就交给了妻子,就什么事都万事大吉了。既不操心家里的开支,又不主动打理家务,落得一身的清闲。
牟名义的家庭关系特别复杂,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交往起来很费劲,他的家人对李厚雪却没任何怨言。
“老婆,你是怎么做到的?”他不解地问她。
“你真心对他们好就行了。”她神秘地告诉他。
“等于没有说。我是他们的亲人,对他们还不好吗,那他们怎么不像对你这样对我?”
当时,她沉默不语,并没告诉真相。直到她突然死亡,他都没搞清楚。但她的死,对他们打击很大。
牟名义的父母,还有他的兄弟姐妹们,全像失去支柱一样显得六神无主的样子。
其实,真正显得六神无主的人还是牟名义。对他来说,老来丧妻莫过于人生的大难,被他遇到了,他感到天都要塌下来了。那天,他腿脚无力地去到了车祸现场,死了以后的她眼睛和嘴巴都是张开着的,仿佛有什么牵挂似的才让她死不瞑目。
“老婆,我来了。我知道你关心我,不放心我。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会好好活下去的,放心……”说完这句话,他就帮她闭合上了眼和嘴。
他泪水长流,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四
本来说过“要好好活下去”的话,最终成了一句空话。这哪怪得了牟名义哟!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处在一种精神的恍惚之中,他的眼前出现了很多她的影像,脑海里全是他们过往的回忆……它们搅乱了他的生活,以致完全不能自已了。但他还是守住了自己的底线,没做出出格的事来。大体可以看作是他对死者的信守承诺!
问题出在接下来的时间拉得过长了——几乎到了无限的状态。当然,变化也就在所难免了。
有天夜里,李厚雪一如牟名义对他的爱妻难以忘怀的那般,她又一次出现在了丈夫的梦中。
上次在梦里相见已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他们谈得甚欢,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只缘天快亮了,牟名义受尿急的影响,一激灵就醒过来了。事后他万分悔恨,寻思他的李厚雪定会怪他不把时间给足而不会再出现了……可他到底是上了年纪身边又没亲人、已处在相当孤单的境地里,整日只能以思念她来打发时间的。
于是,他如愿以偿了。
“你什么时候来,我等你等了那么久?我等得花儿都要谢了……”
“上次我是怎么答应你的,还记得吗?”
她抬起头来,寻思了好一阵,也没想起来。“还是你说吧,我静静地听便是了。”
她在等着听。那专注的神态仍与她以前听他讲话时一样。
“我说,我快来了。等我把事情处理完了再来找你,现在我的事情就快要处理完了,已经不需要多少时间了。也就是说,我很快就要来了——来了后就来找你,大约就在这几天吧!”
这一次他十分肯定地答应了她。
立刻,她手舞足蹈起来,一点也没掩饰从内心深处爆发出来的一种兴奋劲儿。她像个孩子似的拍起了手。
“你这‘毒鼠强’不会有假吧?”牟名义拿着那个贴有骷髅标识的瓶子在看那上面的文字。纸上的字很小,他连大概都无法看清,只好开玩笑地问店老板。
“开玩笑,你说哪样的话,我店里怎么可能有假货?”柜台里的老板自知没对方年岁大,对他使用了客气的口吻。“这东西又不能试,不然我倒真想试给你看一下。”
“那倒不必了。”为不引起对方的怀疑,牟名义尽管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但还是有点做贼心虚地告诉人家说:“我家那老鼠凶得狠,可能只有这东西才能收拾得了它。”
付款、拿货,他有种逃离的感觉。不过,在他转身走出不远,老板又在后面提醒道:“别沾到手上了,那可是要命的。”
今早,牟名义起得很早,想到自己很快就要与厚雪爱妻团聚了,这次已经没有任何的可乘之机再留在这个世界上了,他的心中异常爽快,丝毫也没有任何的留恋之意。起床以后他就忙着收拾,先收拾自己的衣服,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折叠好、一包一包地捆好。再收拾他用过的那些东西,把它们一切都打包带走。等一切木已成舟后,他们就会来搬他的东西,肯定也包括要来拿走他的衣服——他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没人会要的,他们会在心里忌讳……别人才不会像他收拾自己的东西那样认真地帮他收捡呢!
接下来,牟名义老人所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爱穿的那件样子还算不错的黑色中山装穿好——这件衣服还是厚雪亲自给他挑的。“长得标致,像个男人。”她曾这样挑逗过他,把他逗得心花怒放了。他一直没舍得常穿久穿它。每次只要一穿它时,他都会想起她说的那句话,仿佛历历在目。有好几次,他于夜深人静时穿上它、在灯光不明的玻璃镜前试过镜——镜子里的他像个幽灵。前三次在他与生命作别时,都没穿上它去赴死,是他搞忘了,就没死成。幸好没死成,不然它会独立于他身体之外去了,让他永生遗憾。这次穿上它,就一定会如愿了!
下午,店老板在卖给他“毒鼠强”时,绝没想到那瓶剧毒药他一粒也没倒给老鼠吃——他家清静得很,哪有老鼠的踪迹啊,而是全拿给自己吃了。就像吃饭那样。
邻居发现他的时候,那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了。
法医给出的结论是:自杀。
他们把牟名义老人的死归咎到悲观厌世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