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把回忆往事叫做朝花夕拾，本来叫旧事重提，这个题目是很见他的文字功底的，也很有些人到中年反而意识到模糊破碎的回忆处处是珍宝，于是留以记录的意思。
我也想写写我的小时候，经历过的许多事情，但还算不上朝花夕拾；没那么宝贵，我也还没有到夕阳无限好的地步。前一段时间看到刻舟求剑这个成语，再看觉得很有意思，又忙着搬东西，回了一趟老家，所以我想着用刻舟求剑做题目，写一写我看得到想得到的东西。以前小时候看到船已经过去，他却又回到同样的位置打捞，觉得十分可笑；现在我回看我出生的小城，我上学的旧乡，景与人与物在脑海里纷至沓来。一如木板船上深深的剑痕，刻印之后沉落水底不可复得。我同看客一样凭吊过去，殊为可笑。
我知道可笑。
但还是要记一记，除了现在的我，不会有人再在意我曾生活的过去的小城；而且新环境里事情纷至沓来，我心里躁，写东西的过程中，慢慢去心湖里捞一个静。
汪曾祺的人间草木和高邮的咸鸭蛋我都喜欢，吃的东西，我尤其馋，所以也从吃的入题。
老肉片
提到小县城的独有的吃的，第一个到我舌头尖的是老肉片。
老肉片这道菜，我怀疑也叫捞肉片。两个名字都有道理：老的道理是老式，具体也不知道是什么个老式，但在河南吃到的老式开头的菜，味型和做法都相似，常见的是老式烧腐竹或者烧肥肠。捞也说得过去，我一直怀疑这个菜就是直接把肉片汤里的东西给捞一下摆个盘。
出了新野在别的地方没见过这东西。
明明做着很简单——瘦肉切片上粉抓匀，封一点油，浸炸后捞出来；底油爆个大料葱姜蒜，配上青红椒、洋葱、粉皮，勾上芡汁大火炒一个咸香口，再烹点醋，就可以出锅了。溧河路口有个店家会放点番茄，番茄很新鲜带点沙，比肉好吃。从做法到味道都和山西的过油肉相似，只是山西的更酸些。听老人说，我们是山西大槐树流亡出来的灾民的后代，所以脚趾小指都有一个分开的瓣；我原本不信的，但现在想想，方言里有“解手”的说法，大概可以佐证了。我祖上可能确实是山西押来的。
这菜一般用猪肉，有清真的店会用羊肉。上次回去所见，大约二三十块就能炒一大盘。小县城的物价不是大城市能比的，在这随便吃个馄饨包子都能吃五十块钱，够一盘羊肉的肉片了。
我次次回去老家都吃这菜。汉城路快到中兴路有家烩面，最像我模糊印象里的味道：高三复读的时候，用脑子厉害，压力也大，吃的就不够。那时候智能机还没普及，没有现在这么方便的外卖平台；我们几个同寝室的，不知道哪个在外面小饭店要到了电话号码，于是常常在晚自习放学后半夜十点左右，在一中大门口偷偷拎一兜子塑料袋的菜回来。半大小伙子馋，还饿，两块钱的米饭不够挡饱，但是可以买四个馒头。寝室几个哥们就一人兑几块钱，买一个肉菜，买的最多的就是老肉片——零花钱多的人，就不要馒头了，那家饭店做炒拉条的，就弄一兜子拉条子。
等到熄灯之后，掏了钱的几个人就围坐在同一张床上，拿着馒头开饭。大块的肉片只有刚开始有，就这馒头一口进嘴里。来不及细嚼品味道，没几筷子，就只剩小块的肉了。虽然饿极了，来不及说话，但是还是会讨论两句。因为总有人当天吃饱了，所以晚上就不参与这种围坐的聚餐。现在想来，大概还是囊中羞涩吧。可是十点多闻到味道一样的馋。怎么不馋呢？几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半夜加个有肉的夜宵。怎么会不馋呢？
所以没兑钱的人就会在自己被窝里窝着，嘟哝两句杂七杂八的闲话。回应他了，分心一下，小块的肉就也要没有了；所幸还有粉皮。粉皮在油汤里浸润着，带着肉味，和炸过的肉片一样的下饭。这东西不值钱，老板往往多放——但一个菜无论如何是遭不住三四个大小伙子围着造的。然后就是洋葱了，带点微甜，然后就是青椒。
吃到最后，馒头比米饭的好处也显出来了。蘸汤吃，油润的，仍然能果腹。何况馒头蘸汤的时候还能捏点筷子夹不起来的肉碎！等汤也蘸完了，四个大馒头也就吃完了，围着的人，比如我，往往意犹未尽。
怎么就吃完了呢？怎么就不能再吃两口呢？可是最后总归是没有了。
我后来回去再没吃过那么香的馒头。
常一起吃馒头的室友，一个黑脸的，叫张毅，现在没有了消息；一个高个的外号菊花，似乎去了银行当客户经理；一个姓王的胖子，家里是纺织厂的，两年前见过一面，现在已经有了孩子；一个好玩游戏的，外号老毛，家里胖小孩刚生，我一个月前和他一起又点了一次老肉片。
我们两个一起吃了半天，没有吃完那一盘。
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