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中自有天意,很多事只须交给时间。
正在代娣姐弟举棋不定的时候,华二爹在做透析时,发生了大家从来没有设想过的情况——华二爹的透析管堵了!由于不能再做透析,又不能再做一次人工管,仅维持了两天,在华二爹被拉回老家的第二天,大年初十早上,华二爹终于油尽灯枯,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焕娣代娣见父亲就这样匆匆走了,跪在父亲面前嚎啕大哭,嘉福嘉贵吓得摸头不着脑,绿头苍蝇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不知该做什么。见两个弟弟这个样子,焕娣止住哭泣,拿出电话走了出去。
在一旁垂泪的华二妈,看着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儿子懵懂茫然的怂样,心里无限凄凉;见两个儿子媳妇还是像客人似的坐在一边,领着各自的儿子坐在半边呆望着一切,她知道自己必须强打精神。没日没夜的照顾病人,已经差不多耗光了她所有的力量,精神已到崩溃的边缘,现在却还是不得喘口气。天啊!前世作孽啊!这两儿子到底是咋个养大的?咋个长大的?平时老觉得他们还小,一直惯着,护着,生病了都不敢多攀他们来照顾,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需要他们挑起大梁了,他们还想躲在雨空里!
华二妈强打精神站起来,她点着名给哥俩分工,叫嘉福去请帮忙人,嘉贵去联系先生。哥俩平日就怕接触人,也从未担过此等大任,听母亲安排他们做事,却站着捏捏诺诺半天不动,眼睛瞟着母亲身旁的姐姐。华二妈大声说到:
“你们别攀你二姐,这些事轮不着姑娘做。养儿子就靠得着你们这分钟了,别人帮不了你们。”哥俩听了,极不情愿地迈出家门。走到门口,焕娣正挂了电话走进来。
“寿木我联系了,一会儿就送到了。近处的娘娘,和小舅家那边,我都打着电话了,他们会赶过来帮忙。但村里的帮忙人,还有主事的先生,必须你家哥俩去请。”
哥俩先还以为大姐样样帮他们摆平了,听到最后还是要他们去请人,不乐意地一前一后走了。
“先去请大哥二哥!”焕娣提醒到。
“不要得,听见炮仗响我们就知道了。你们先去请主管!”
正说着,只见家族里的大哥领着家门的几个在家的兄弟拐进门来。在哥嫂的帮助带领下,他们按严格按照农村风俗给华二爹洗好穿好,一切准备就绪后,棺材也送到了,可是去请帮忙人的嘉福和请先生嘉贵迟迟不回,大家就围着华老夫人和代娣问这问那,说她们早就想去看看二叔了,可是一直走不开,只说等着回来再来看望,没想到病得这么严重,就这么说走就走了。说着又是一阵悲声。
一会儿,嘉贵带着先生来了。
紧跟着,嘉福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原来他平时从来不回来帮忙,去请人时碰了一鼻子灰,有的推说有事来不了,有的说算好了日子要出去打工,有的直接态度冷淡,只说不得闲,只有几个平时跟华二爹一家交情过硬,又沾亲带故的村邻爽快地答应了,加起来总共也四五个人,离需要人数还相差很远。
大家在先生的带领下,按照当地农村风俗,终于把华二爹的遗体装进棺材,现在就等着先生算个良辰吉日,入土为安了。先生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几分钟后,他睁开眼睛,说十天后才有下葬的黄道吉日。这事就算是尘埃落定,中间守夜接待来访亲友在此不表。当时刁难的一些人,后来家族里的堂大哥又去一家一家又请了一遍,也都来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尊敬华二爹一生耿直善良、当村支书时又一心为民办事;他们还念着他曾为村里接通自来水、在风沙较大的公路旁带领学生栽树,修通乡间公路的那些好。村民都记在心里,只想趁此机会略表回报之意。有几个邻村的听说人手不够,还主动上门帮忙。
转眼十天过去了,到了接客送葬的黄道吉日。农村一般都是头晚迎接来自四面八方来悼唁的重亲重戚,第二天早上则由先生早早做做法事,孝女孝媳记记佣哥佣姐,驴马挑钱,差不多也就到了下葬的良辰吉时。代娣姐弟四个都是头一回当孝子孝女,对农村丧葬风俗一窍不通,所以每走一步,每做一事,都要靠堂哥堂嫂在一旁指点,看着懵懂可笑,又可怜可悲。
话说接客那天,华家的重亲重戚也就只有华二爹的后家,华二妈的后家,华二爹的姊妹家,和华二爹的两个女儿家,两个儿媳的后家都没有人来。朱梅家是离得太远,侯玲家则可能是她们娘家那边早已进行丧葬改革,实行了火葬,所以对这边还依旧的土葬习俗不太重视。总之,村邻们只能猜测。在来的四五匹重亲重戚中,代娣两姐妹家最风光,驴马挑钱,金箱银箱以前办丧事该有的都有而外,新进发明出来的电视、冰箱、轿车、沙发、电磁炉、电话等等阳间有的,也都配置齐了。最有声势的是,一进村鞭炮不断,锣鼓齐鸣,还配上接连不断的几声大炮,把帮忙人和村邻都吸引来围观。来客队伍壮大,两张车拉着各种置办来烧纸的物事,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二三十人,来客中只有六人是代娣那边过来的,她远嫁外县,几百公里路,亲戚朋友同事们都心有余而力不足,来不了,主要都是焕娣家请来的。
当重亲重戚烧完纸,接下来就是村邻烧纸,焕娣悄悄跟代娣说,据她观察,村邻都来了,爸爸这一生活的值了。代娣连连点头,眼里再次蓄满泪水。
当烧纸的人陆陆续续来了几波之后,好一阵再无一人,主管何姓大哥就发令上菜,早就候在一旁的帮忙人 七手八脚摆碗筷的摆碗筷,出菜的出菜,端盘的端盘,大家忙而不乱,一会儿,就见几乎所有客人都落座享受美食了。说也奇怪,接客时一阵又一阵掀起的春风,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家都说华二爹是大方人,贤惠人,这是在好好招待他们呢!要是他是一个吝啬鬼,几阵大风,一行行露天而设的宴席,基本也就废了。以前就遇过种情况,席间几阵大风,客人就几乎走了。
中国人自古吃饭都免不了聊天,东家长西家短,都是少不了的下酒菜。那晚席间大家说得最多的就是,华二爹在世时为人正直,值得他们尊重。可是哥俩个,两个大学生,这些年基本不怎么回家,村间邻舍有个大事小物,从不回来帮忙。逢年过节回家,也不会去亲戚朋友家走走闯闯,联络一下感情。所以他们来都是看着两个姑娘的面。焕娣是村医,诊断医术好,打针技术好,服务态度也好,大家很多都是看着她的面子来的。代娣虽然远嫁,可是逢年过节回家,常常会提点烟酒糖茶去叔叔伯伯,嬢嬢舅舅家走走坐坐,在村头路脑见着人,该喊啥喊啥,有礼有节,一点不拿样,也逗人喜欢。来客中有些也是给她薄面。立刻有人说,据说华二爹生病期间,照顾最多的就是这个小二姑娘,一放假一有空就往医院跑,过年都在医院过呢,救护车回来时也是直接跟着回来,都十天半月的没回家了。立刻就有些人附和说是啊是啊!像华家这两个姑娘,养着了也好啊!这些年还家家巴望生儿子,养儿防老,其实也不见得啊!还是养姑娘好,养姑娘贴心啊!会心疼爹妈娘老子,生病时有个指望……
让人无比悲怆的那一刻到来了。几个孝子孝女眼看父亲就要最后离他们而去,从此阴阳两隔,她们再也忍不住满腔悲怆,再次撕心裂肺哭成一片,加上锣鼓阵阵,鞭炮声声,一路上白幡飘飘,纸钱飞舞,送葬队伍里亲友的哀哭声也是此起彼伏,在场的村邻无不为之抹泪,动容。
华二妈体弱,本没有力气来送老伴最后一程,可是她坚持让焕娣代娣扶着她,一路走一路哭,你怎么就把我扔下了呀?以后我咋个过呀?哎嗨嗨……欧!哎嗨嗨……欧!……走到半路,终于实在走不动了,焕娣安排女儿圆圆和侄女彤彤扶着外婆慢慢回去。
再看两个孝媳,她们正缓缓跟着送葬队伍,朱梅忙着往儿子吉刚嘴里塞着零食,生怕他已经过于肥胖的儿子饿着;侯玲牵着还读幼儿园的儿子吉祥,面无表情的跟着队伍缓缓走着。吉祥好奇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几次挣脱母亲的手走近大姑妈二姑妈,又被她妈妈牵到另一边。
华家的祖莹不远,就在村口的华家小岩下,如果平日里也就十多分钟就到了,今日连上三次过河酒,一路吹吹打打,走走停停,前前后后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在李道士的指导下,一切按着农村习俗按部就班,举行了下葬仪式。在撒禄米时,大家跟着先生围着坟茔念念有词,说一些吉利的祝福。突然,朗朗晴空里撒下三五点雨,仪式一结束,那雨点随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葬礼举行完毕之后,姐弟几个又按照习俗守了三天夜,复了山。华老夫人几乎未曾合眼,精疲力竭。华家姐弟也已疲惫不堪,只盼着各回各家,好好睡他个三天三夜。
焕娣喊着代娣先去她家。代娣也早巴不得找个床躺倒就睡,收了自己的东西,正要跟着姐姐出门,正要上车,朱梅走过来拦着他们,说耽搁几分钟,还有点事要说一下,希望两个姐姐做个见证。姐妹俩本想说我们是嫁出去的姑娘,你们的家事不合我们参与,咱们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互相还是少来往”,可终究血浓于水,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们说不出来,也做不出来,只好勉强答应。再说她们也挂着母亲。两个老人吵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父亲这一走,母亲折了伴,虽然照顾了那么久,还是伤心成那个样子,怎叫人放心啊!
到了家里,只见华二妈有气无力地斜靠在沙发上,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姐妹俩就不约而同分坐在母亲两边。见大家都到齐了,朱梅站起来,颐指气使地对嘉福到:
“你去把收到的礼钱拿出来!”
然后又转向众人。
“现在我们来扯扯这个钱咋个分!”
嘉福站着没动。
“快点啊!”
“大家都累了,要不改天?”他迟疑着看向老婆。
“不改天!就今天了!”
“哎,咋就急在这一时呢!大家都累巴巴的。”
“明天大家都走了,证人都不有一个。给是你不想分?不想分我们就离婚。谁愿意跟着你这个穷鬼!不会挣钱!还整天只会玩游戏……”
“行了行了!我去拿!”
见她镰刀绳子割不断,嘉福连忙起身朝父母的睡房走去。
“大嫂你想咋个说?一哈等不得一哈呢!”
“嘉贵,是这种。我们收得这个钱,我想合给我家!”
“凭什么?”侯玲。
“是啊!不合道理啊!大嫂!”嘉贵。
“当年你读大学的时候,学费不是你大哥给你的吗?四年大学啊!前前后后也怕是好几万了吧?现在这礼钱我们留着,就当是你还你大哥的!”
“是啊,嘉贵,现在这钱就算是你还我的吧!”嘉福。
“哎哟哟!你这些杂种养的,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啊!你爸尸骨未寒,你们就在这里忙着分钱财?”华二妈。
“嘉福你咋能一直记着这钱呢?当时我也负责嘉贵的生活费了,可是我们当时是为父母减轻负担啊!不存在还不还的。”代娣。
“是了嘛!二姐说的有道理!现在这钱你们休想独吞!”侯玲!
“二姐是二姐!她现在好过了,可以不要。可是现在我淘不走了,这钱就该归我!”嘉福。
“像这种说么哪个好过得很?我还不是每个月还几千块房贷!爸妈住院的钱有些是我刷的信用卡,他们告诫我不准跟你们平分,说事后还我,可是他们哪里有钱?!最后还不是我一个人认着!”代娣说得有些激动,摊开两手,目光扫过所有人。
屋内出现了短暂的平静。见大家不接话,她又继续到:
“本来这些钱我也不想提了,为父母花钱,天经地义,我也心甘情愿。可是你们居然不顾亲情,不怕丢脸,硬要在这里扯。那就扯。我看把这些钱拿出来平分,这才公平!”代娣。
“是啊!拿出来平分!爸爸几次出院入院都是我家开车送,油钱过路费也不少。”
说到气头上,焕娣也停不下来。
“你们都忙,就是我支着跑,班都没上着几天,一个月就整得一两千快,圆圆开学的学费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既然你们要扯这钱,就拿出来姐弟四家平分!”焕娣。
“大姐二姐,你们是嫁出去的姑娘!怎么也好意思来争?!”朱梅。
“亏你说得出口!老人生病的时候,算医药费的时候,咋不说你们是嫁出去的姑娘!不要你们出?”代娣。
“我不管!反正你们谁也别想拿走这里的一分钱!嘉福,拿来我拿着!”侯玲一把抢过嘉福手里的钱袋。
“朱梅,不要这种!拿过来!”嘉福。
“想都别想!谁叫你当初做好人!现在哪个念你一声好!这钱就该我们家拿!是他们该着你的!”朱梅。
“嘉福!现在我们就看着你,如果你继续让你媳妇胡作非为,以前我们的姐弟情份就一刀两断了!”焕娣。
“嘉福!你胆敢向着她们,我就带着儿子回我娘家,让他跟着我姓!”朱梅
“妈!你说句话啊!”嘉贵转头向一言不发的华二妈求助。只见他突然闭口不言。大家的目光一起看向华二妈。
“哎哟妈也!你咋个了?你这些不是人的些!代娣,快帮我扶着妈妈!圆圆,你爹呢?快喊你爹来帮忙!”焕娣边急急吩咐,边轻拍着母亲胸脯。
“妈!你别生气!你怎么了!呜呜呜!榆木疙瘩,给是没看见噶!快过来帮忙嘛!”代娣慌手慌脚,也跟着姐姐胡乱拍着母亲肩部和背部。
“我……我……噗!”华老夫人一口鲜血吐出,众人再次安静下来,呆呆看着她。
“奶奶!奶奶!你怎么了?你们不要吼我奶奶!”
吉祥先是楞着眼睛竖着耳朵这边看看,那边瞧瞧,突然见奶奶口吐鲜血,连忙跑过来拉着奶奶的手,也学着两个姑妈的样,轻轻拍着奶奶。
华老夫人一把把吉祥搂在怀里,“我的好孙儿啊!”
“吉祥!过来!”侯玲严厉地吼道。
“我不嘛,我要保护奶奶!你们不要吼我奶奶!”说着扬了扬拳头,插着腰站在华二妈身旁。
华二妈拉过孙儿的手,缓缓说到:
“你们别挣了!个个都会老,你们好好做给儿孙看看!”
大家有一阵沉默。
“现在除了礼钱,还有这点地基,这点房屋财产,虽然旧点,打打价好歹也值几万块,你家哥两个,一个任一样,或者把这些处理了平分了吧。”
“妈!你倒是会分!他们样样平分了,以后你咋个整?你看你这身体!上次检查出来的那些问题,都还不知道是啥情况呢!”代娣。
“我不医了!活一天是一天!沟死沟台,路死路埋!”
“妈你咋能说这丧气话呢!”
顿了顿焕娣又说:
“我看这样,收到的那点礼钱,你家哥俩私下里扯去。妈妈这病我看也指望不上你们哥两家,以后我和代娣医,房屋财产我们处理了来医老人。代娣,来我们扶妈妈走。妈,我们养你!”
华二妈正犹豫着,只听两个儿子媳妇分别说到:
“想得倒美!那么大的家产,你们还想打着医老人的幌子独吞了!想都别想!”朱梅。
“这种不合情理!”侯玲。
“妈,如果你敢跟她们走,以后别指望我们为你披麻戴孝!”嘉福。
一直没吭声的代娣老公,觉得该是自己说句话的时候了,站起来清清嗓子说到:
“代娣你是嫁出去的姑娘,娘家的事少管!一天跟着你赔账,我也是赔够了。”代娣男人。
“你爱咋咋!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代娣。
大家正争得不可开交,只见圆圆急匆匆推门进来。
“妈,我爹开着车走了,我拦也拦不住。她叫你不要管了。可是我外婆咋整?得赶快送医院啊!”圆圆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这个黑心狗养的!以后他爹妈病了,给还想像以前那样半夜三更喊我去输液?!”焕娣边气急败坏地嚷着,边掏出手机追出门去。
门开处,只见门外黑压压站着一群人,为首的正是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