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是留不住的。它来时,带着远方冰雪初融的凉意,又裹着日头渐渐暖起来的温存,从东南方来,越过山,渡过水,一路走走停停。它拂过僵直的柳枝,那柳枝便软了腰身,吐出米粒似的、鹅黄的嫩芽;它掠过沉寂的塘面,那塘水便皱了眉头,漾开一圈圈惺忪的涟漪。它在这边逗弄一下昨夜里才残了的花,又赶到那边,去催促那贪睡的燕雀。它是那样地忙碌,那样地多情,对每一寸土地、每一缕生灵,都报以轻柔的抚摸与低语。
我便站在这风里。我能感到它从我衣袂的缝隙间穿过,像一匹光滑无比的、清凉的绸缎,滑不留手。我张开手,它便充盈我的袖袍,让我觉得自己也仿佛要飘然起来;可我一旦握紧拳头,它便立刻从我的指缝间溜走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原来我之于春风,正如枯叶之于树木,萍藻之于流水,只是一个偶然相遇的物件。它并不为我而来,也绝不因我而停留。它只是路过我,像它路过那朵将谢的杏花,路过那座沉默的石桥。
是啊,我们都是过客。春风是天地间一季的过客,我是这人间数十载的过客。这相遇,盛大而空洞,温柔而残忍。它给我以骀荡的醉意,却又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醉意是借来的,片刻即要归还。
我的目光便不由得随那风远去,远远地,落到那片秋水上。
那水,与这躁动的春意是全然不同的。它敛尽了夏日的喧嚣与浮华,沉静下来,像一块巨大的、微凉的墨玉,静静地卧在天地之间。它的颜色是深的,是那种饱经了风霜雨雪、看惯了月落日升之后的深沉。它不再有惊涛,也不再有急湍,只是那么平铺着,含着一种幽邃的、包容一切的光。天上的云影,山峦的轮廓,乃至高飞孤雁的翅膀,都一一被它收纳进去,不增不减,不悲不喜。
而最动人的,是这秋水所映照的,不是白日,而是星河。
当夜色如涨潮的墨汁,一点点浸润了西方的晚霞,最后完全覆盖了天穹,那星河便显现了。它并非哗啦啦地倾泻下来,而是那样从容不迫地,将自己无量的、细碎的光,缀满在那幽深的天幕上。那光是清冷的,遥远的,不带一丝烟火气,不像人间的灯火,总暖昧地牵扯着炊烟与温情。它只是存在着,以一种绝对的、永恒的、近乎于法则的姿态存在着。
于是,那沉静的秋水,便成了这永恒星河在人间的唯一知己。它将那漫天璀璨,一丝不苟地,全部揽入自己怀中。你能看见,那一条朦胧的光带,是如何从渺远的天际垂落,又如何在这如镜的水面上完美地衔接、延展。水底有星,空中有河,它们交织在一起,浑然一体,分不清孰真孰幻。这不再是简单的映照,而是一种拥抱,一种融合。你携着它,它映着你,共同构成一个圆满的、自足的、超越了时间与寂寥的宇宙。
春风与我,是过客与过客的相逢,是动与动的叠加,终究要消散于无形。而秋水与星河,是静与静的守望,是永恒与永恒的映照,它们便拥有了整个时间。
风,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周遭的草木停止了骚动,复归于沉寂。我袖中空空,身无长物,方才那满怀抱的春意,此刻连一丝证据也寻不着了。我只是独自立在这渐深的夜色里,成了一个纯粹的、安静的看客。
我看着那片揽住了星河的秋水,心里忽然没有了怅惘,也没有了羡慕。我只是明白了。明白了那惊鸿一瞥的相遇,自有其短暂的美;而这万古不变的相守,亦自有其庄严的美。
我走过,风来过,这就很好。而你,携着那无尽的秋水与星河,已抵达了美的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