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双影书半生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家啊,家】与不一样之【重】。



“你要去新加坡,以后就别回这个家!”父亲的话又一次在安婧如耳旁响起,十年了,她没再迈进父母家。接到姐姐姝如的电话,说父母要搬新房了,她也没想到要回家。老家黄梅雨压得最沉的那一天,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病重,恐怕熬不过今夏。

十年前跨出父母的家门后,婧如就没想过再回去,然而,母亲的电话让她的嗓子堵住了,胃一阵抽搐,9岁的儿子、5岁的女儿从来未见过外公外婆。去年,柳泉山突然走了,她以为一个人能扛下来,没有告诉父母,后实在忍不住告诉了姐姐,让姐姐保密。十年来,不记得多少次梦见父亲,总是年轻的模样。她和姐姐还是小女孩,春节时,父亲带着姐姐和她看灯会,猜谜语,穿着父亲为她们做的新衣,梦里常常玩着玩着父亲就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泪水再次迷糊双眼。

飞机在南方小城临水降落,十年了,这座小城依然潮湿、沉重得让婧如喘不过气。儿子背着书包牵着妹妹走在前面,她拖着行李箱紧跟其后。出了航站楼,远远看见姐姐撑着伞等他们。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梅雨天,细雨飘在发上如铅块锤在心上。姐姐说:“可以不走吗?”她摇摇头。

“什么时候回来?”姐姐又问,她依然摇摇头。

思绪还在十年前的离愁中,小女儿已被姐姐一手搂入怀中,另一只手牵着儿子,道:“妈说要赶在梅雨季前搬进新房,婧如回来好住,可惜爸又病重了。”

新房就在老屋旁边,老屋尚未拆迁,婧如习惯朝老屋走去,被姐姐直接带到新房。三居室的套房,家具、电器上的包装纸还没拆,窗帘散发着新布料味道。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姝如与婧如童年时一家四口放大的合影,家中空无一人,母亲在医院照顾父亲。一阵风过,婧如不禁打了个冷战,姐姐忙说:“我去把窗户关了,这段时间,妈和我轮流在医院照顾爸,新房还没住人呢。”

“姐,我想去老屋看看。”新房的玻璃幕墙映着老屋破败、斑驳的墙面,蓦地把婧如带回往昔时光。

从婧如记事起,他们安家一家四口就住在铺满青石板老街口上那个院子里。院子里那棵香樟在姐妹俩未出生时就有了,她和姐姐时常围着香樟树捉迷藏,在树下画画、弹琴,在院子里放风筝。

小学二年级那年春天,学校举行风筝比赛,父亲给姐姐做了一只漂亮的蝴蝶风筝,她只是一个简单的“王”字风筝,她的风筝飞得又高又稳,得了二等奖;而姐姐的风筝挂在了树上,老师给了个鼓励奖,她很得意。回家后,姐姐向父亲哭诉,父亲拿着竹竿,赶到学校操场,小心翼翼把风筝取了下来。蝴蝶风筝委实做得太精致,只是重了,飞不高,姐姐舍不得在外面放,就摆在家中当装饰品。

姐姐从小就比婧如长得好看,一双杏仁眼,两个小酒窝,不笑也像在笑,街坊邻居有人说姝如就是美人胚子,连老师也叫她大眼睛姑娘。姐妹俩走在小街上,有邻居说:“姐姐长得又白又漂亮,妹妹又黑又丑,真不像安家的孩子。”婧如回家照镜子,一双细长的小眼睛,黑黄的皮肤,再看他们四人的照片,妈妈也是一双大眼睛,深深的双眼皮;爸爸虽说是单眼皮,但鼻子高挺笔直,嘴唇轮廓分明,个子也高;姐姐站在后面,一只手搭在爸爸肩上,一只手放在妈妈肩上,露出掉了一个门牙的小嘴开心地笑着,一双大眼睛弯成月牙;瘦小单薄的她,尽管坐在父母中间,却一脸不屑,翘起厚厚的嘴唇,眼睛不知看哪里,就是没看镜头。难怪,爸爸妈妈喜欢姐姐,难道自己不是他们的孩子吗?刚上小学的婧如便生出这样的念头,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成绩要超过姐姐。

婧如从小喜欢运动,上学跑到学校,放学跑回家,把姝如甩在后面。从小学到高中,成绩从来都是班上前五名,也把姐姐甩得很远。姐姐从小瘦弱,总是生病,一点感冒咳嗽,妈妈也要把她带到医院,给她买桂花糖,婧如想吃,妈妈说姐姐生病了,让姐姐吃。姐姐吃不下,悄悄拿给她,她赌气不吃,后来还是忍不住偷偷吃了,恨自己嘴馋。婧如想不明白,姐姐比她大四岁,为什么爸妈总让她不要跟姐姐争。

望着两鬓已有少许白发,眼角布满鱼尾纹,站在自己面前,身材愈加显得瘦小的姐姐,婧如突然问:“姐,那棵香樟树还在吗?”

“在呀!也不知这次老房拆迁,香樟树会不会保住。”

婧如带着一双儿女与姝如来到老屋,望着伫立在天井中的香樟树的树冠已成两半,左边的枝桠挂着婧如儿时用过的画架,右边隐蔽着姝如的琴谱架。姐姐说是雷劈的,她的心猛然抽缩了一下。姐姐带着两个孩子在老屋里玩,她仔细在树皮上寻找曾经的刻痕,一遍又一遍,一点又一点,到底被她找到了。那一道道刻痕在岁月中已渐渐淡去,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婧如在树皮上刻了三百零七个正字,每当姐姐多分到一块桂花糖,她就用铅笔刀在树皮上划上一笔。家里,婧如不管做什么都比姝如快一拍,无论是吃饭、睡觉、干家务……就是回答父母的问题也是她抢先,不管有没有想好。外面,姝如不时被男生盯梢、欺负,婧如总是冲到前面,慢慢地,学校里、小街上的男生都知道姝如有个不好惹的妹妹,也不敢造次。

“安婧如,她又不是你亲姐姐,你又不是安家的孩子,总护着她干嘛。”有个欺负姝如的男孩说。

“你再乱说,我就告你妈去!”婧如瞪大眼睛狠狠地说。

“告吧、告吧,就是我妈告诉我的,你是你妈从医院捡来的。”婧如捡了块石头就向那男孩扔去。

“捡来的女子,没人要的女子……”男孩边跑边说。

“妈,我是你生的吗?”

“当然了,怎么想到问这个?”

婧如告诉母亲原委,母亲立即拉着她到男孩家里找到他母亲,一定要让男孩给婧如道歉。

消息还是在学校传开了。倘若传到婧如母亲耳朵里,母亲定要拉着她到对方家里去,让对方道歉,或是到学校去,逼着对方道歉。时间一久,也很少有同学当着婧如的面说,即使婧如偶有听见也不会拿回家说,只是用铅笔刀在香樟树皮上重重划上一笔。

“大姨,大姨,我也要两块桂花糖,妹妹都有两块。”

“妹妹小,给她多吃一块。”姝如拍拍儿子的头道。

“姐,再给他一块,兄妹俩一样。”婧如说。



医院在梅雨季白天也要开灯,昏黄的灯光让婧如分不清白天与夜晚。细雨淅淅沥沥敲在医院病房窗台上,与病人的呻吟声交织,空气中的霉味夹杂着消毒液的味道。躺在窗边病床上的老人尚未从睡眠中醒来,姝如轻声道:“爸,婧如回来了。”

“不要叫醒他。”婧如望着细雨笼罩的医院、老街,新街区的房子在雨中也是一派萧瑟,一座被阳光遗忘的小城。婧如庆幸自己走出了临水,想着等父亲病好一些,就离开这里。

“婧如,婧如,在哪里……”父亲睁开双眼,声音微弱。

“小宇,瑶瑶,到外公这里来。”婧如招呼着一双儿女。

姝如把病床摇了起来,老人半卧着,眼睛四处寻找,似乎并未看到站在病床边的兄妹俩。

姝如把婧如推到父亲床前,给他戴上眼镜,老人仰起头,一大滴泪从眼角滚了下来。

“爸……”父亲盖着厚厚的棉被,一张脸像冬天的枯枝,婧如听到自己变了调的声音。

“把香樟树……移植到新房去。”老人望着婧如,握住她的手,又望了望姝如道。

“你的手好凉。”老人又道。

婧如缓缓抽回父亲温热的手,望着那双长满老人斑枯瘦的手,眼前浮现三十年前的这双手怎样在她脸上留下红印。

初一那年暑假,婧如学校原本组织学生去南京旅游,后因安全问题取消了,把学生交的旅行费也退了。失望之极的婧如未将老师的退款还给父母,而是怂恿刚上高中的姝如一起去南京玩。起初姝如不同意,说要告诉父母,婧如坚决反对,说告诉父母就去不了,不如先宰后奏。经不住婧如的软磨硬泡,两人带着攒下的零花钱与老师的退款在南京玩了好几天。刚到家,婧如就被父亲一巴掌扇过去,耳朵嗡嗡作响,脸上旋即留下绯红的手指印,泪眼朦胧中,看见姝如被母亲搂在怀里。

“早就知道我不是你们亲生的,我要去找他们。”婧如哭着冲出家门。待母亲和姝如找到她时,看见婧如在老街的小河边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

婧如感到脸上又是湿漉漉,嘴里咸咸的,闻到了母亲的气息,分明不是自己的泪。她一动不动任母亲紧紧抱着,不敢睁眼,只愿这一刻久一点,再久一点。被母亲这样抱着的感觉,记忆中仅此一次。

“婧如,可算回来了,你爸一直念叨你。”母亲一手拉着小宇,一手拉着瑶瑶。小宇和瑶瑶很快同外婆熟络起来,就像他们在外婆身边长大。婧如见母亲的背有些佝偻,白了不少的头发也没染,站在自己面前越发显得矮小,羸弱,永远也不可能搂着自己了,竟生出想抱抱母亲的冲动。却只是说“妈,别惯着他们。”

母亲给了兄妹俩每人两块桂花糖,又拿了两块给婧如。

“妈,我现在不喜欢吃这个,给姐吧。”

“还是给两个孩子吧,我小时候吃多了,现在不喜欢吃了。”姝如说。

“不要给他们,这东西吃多了也不好。”婧如说。

母亲拿着两块桂花糖的手停在半空中,良久,遂一小口一小口往自己嘴里送。

考入市重点高中后,婧如住校,周末才回家,功课紧张时,周末也不回去。姝如考入省内一所大专院校,节假日、寒暑假才回家。有时,母亲做点好吃的送到婧如学校,每次皆会带些桂花糖。婧如把桂花糖分给同学,自己一块不留。

高考填志愿,婧如全部填的是省外的学校,且一个比一个远。父亲撕了她的志愿,让重填。

“是我考大学,又不是你考,我已经18岁了,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

“你就是长得再大,我也是你爸!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我和你妈老了怎么指望你!”父亲提高了声音。

“你们就别指望我了,指望安姝如吧,她才是你们亲生女儿!”婧如涨红了脸。

父亲举起手掌,婧如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双目怒视。父亲松开了手,扭头不看婧如,长叹一声道:“你走吧……真不知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孩子!”

“我本来就不是你们生的!”

“你……你这个不孝女!快走,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让我看到你!”

啪一声,婧如用力关了家门冲出去。母亲哭喊着追上去。

“婧如,婧如,你爸爸本来心情就不好,姝如在学校认识了一个外地男生,说是毕业后男生到哪她就去哪。你要再到外地读大学,让我们怎么办?”

“为什么不让姝如回来陪你们,她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自己的人生,我为什么不能?妈,你们为什么要收养我啊?”

“婧如,孩子,你是妈妈十月怀胎生的呀!谁说你是收养的?我找他去!”

“你们还把我当小孩吗?总有一天,我会弄清楚的。”

婧如看母亲一小口一小口吃着桂花糖,像吃药一样,着实看不下去,道:“妈,吃不下就扔了吧。”

“扔了多可惜,我喜欢吃呢。”母亲的声音有些变调。

婧如感到母亲眼中随时可淌下泪来,遂把眼睛移向窗外。雨似乎还在下,听不见雨声,空气中竟是潮湿的味道,一次又一次远行,仿佛为逃离这种味道。

如愿考上北方一所大学,也是婧如的第一志愿。母亲要送她去学校,婧如坚决不同意。离家那天,飘着小雨,她却看到了阳光。四年大学,婧如有两年暑假都未回家,做家教,到肯德基、商场打工,从未向父母要过钱。母亲来看过她一次,带来不少家乡特产,当然也有桂花糖,她仿佛又闻到潮湿的味道,全部分给了同学。送母亲回家的路上,母亲说:“你爸爸在给香樟树裂开的地方刷漆时,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了下来,伤了腿,你要有空就回家看看吧。”

“姝如回去了吗?伤得严重吗?”婧如倏地觉得胃不舒服,就像小时候跑得很快时突然停下来一样。

“现在好多了。姝如回来了,告诉我们她要结婚,就是那个陕西同学。”

“姝如要去陕西?”

“是呀!她在那边找到了工作。爸爸让她把那男的带给我们看看,不要一工作就结婚。”

婧如的胃又抽搐了一下,记得上次跟姐姐联系还是半年前。姝如那时正在找工作,父母也在老家四处帮她联系。姝如在电话中告诉她:“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回陕西老家,你也跟着去?”婧如知道姐姐的男朋友老家在汉中乡下,从小养尊处优的姐姐能吃那个苦?

姝如到底还是随男朋友去了汉中,在一家企业找到工作,没想到这么快又要结婚。婧如看到母亲在回程的火车上不停向她挥手,泪水迷糊了双眼。

那年国庆,婧如回了一趟老家。父亲的腿基本痊愈,精神却大不如从前,时常望着香樟树发呆。

假期结束的前一天,母亲做了丰盛的晚餐为婧如践行。那天恰逢中秋,父亲把小圆桌搬到香樟树下,母亲点了蜡烛,三人举杯,月光穿过树叶,绿幽幽的光洒满院子,三人的脸上也泛着绿光。

父亲突然一声长叹对婧如道:“还是你享福呀!姝如现在哪里吃得到这样好的东西。”

“想她就打电话呗。”婧如冷冷道。

“对对对,咋就忘了呢。”母亲赶紧拿出手机拨通姝如的电话。父亲放下碗筷,婧如继续吃着。

铃声一直响着,那首《漂洋过海来看你》唱了一遍又一遍,姝如没有接电话。

“不会出什么事吧?”母亲说。

“哪有什么事,多半是没带手机。”婧如平静地说。

“你倒是心大,这一大晚上的,会到哪里去了啊!”父亲说。

三人不再说话,婧如吃完饭又吃月饼。母亲继续给姝如打电话,还是没人接。

“好了,不要打了。”父亲一声大吼。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唯有蜡烛挣扎着闪着微弱的光。

翌日,前往学校的火车上,婧如接到姝如的电话:“昨晚听到妈打来的电话了,我不敢接,那会正在跟他吵架,你不要告诉爸妈。”

“姝如,婧如,你们一定要……把香樟树移植到新房那边。”父亲喑哑的声音在病房回荡,又一股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混杂着香樟树淡淡香气。



父亲走了,没能住进新房,姝如与婧如尚未来得及把香樟树移植到新居。

雨总算停了,又见久违的阳光,香樟树在阳光下泛着莹绿的光。踩着斑驳的光影,姝如与婧如不禁玩起儿时的踩影子游戏,小宇与瑶瑶也跟着她们玩。 

“婧如,没想到爸让我们把香樟树移植到新房成了遗言,可惜他看不到了。” 

“姐,爸是怕香樟树跟老屋一起给毁了吧!” 

“我也舍不得这棵树,把它移植到新房,看到它就会想起爸。这棵香樟树比我俩年龄都大,妈说跟爸搬到老屋就有了。”

“爸把这棵树当作亲人了吧,比对我还亲。”婧如想到父亲常常给它浇水、剪枝,在树下抽烟、沉思……有时,还对着那棵树讲话。

父亲当初特意选了一楼,只因一楼有个小院子,香樟树刚好可以移植过去。移植那天,婧如又去找香樟树皮上曾经的划痕,却怎么也找不到,竟发现竟有一个树洞,原先用草封住了洞口,移植时,草掉了,洞就显示出来。 

“姐,快来看,这里有个树洞,你知道吗?” 

“不知道呀,这里面好像有东西,我听到响声了。”

婧如赶紧把手伸进树洞,摸到一个铁盒,小心翼翼拖出来。铁盒已生锈,上面还挂着锁,但没有锁住,轻轻一拉就开了。只见铁盒放了一张已发黄的日历,婧如见是1979年,在5月28日那天有标注,那不正是自己的生日吗。日历下面还有一张纸,遂又打开,竟是自己的出生证。上面写着:安婧如,1979年5月28日10:35分出生,父亲:安森坤(1940年2月5日);母亲:叶凡溪(1948年8月13日)。婧如不禁“啊”了一声,双手紧握那张纸,却止不住颤抖,这么多年,一直跑呀跑,找呀找,不知何时是终点,不知哪里是归宿,倏地蹲了下来,嗓子干涩,渴盼下一场雨,阳光却让她睁不开眼,梅雨季似乎过了。

  “爸为啥要把你的出生证藏到树洞里?”姝如抱着铁盒看了又看,突然大喊婧如:“快看,铁盒下面还有一层。”

婧如未听见姝如的喊声,眼前浮现父亲十年前站在这棵树下,也是这个季节,怒斥她:“你要去新加坡,以后就别回这个家!”大学毕业后,婧如先在北京工作了几年,后又到深圳发展,在深圳结识了比她年长18岁的柳泉山,柳泉山在新加坡经营着自己的公司,有过婚史但已离异,孩子判给前妻。婧如经过一场又一场的恋爱、失恋,与柳泉山交往四年后,决定远赴新加坡嫁给他。婧如只告诉了姝如,直到结婚前才告诉父母。父母坚决不同意,尤其是父亲,指着她痛骂:“你怎么可以为了钱嫁给一个比你大18岁又离过婚的老头,你还是我安森坤的女儿吗?”

婧如铁了心要嫁,原本也没指望父母同意,要走就走远一点,反正也不是他们的亲生女,他们有姝如就够了。她嫁给了柳泉山,生了小宇与瑶瑶,照顾孩子,帮助柳泉山打理生意,忙忙碌碌,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为了父亲那句话,十年没有回家,只与姝如偶有联系,想着就算回去也是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岂料,柳泉山去年突然车祸死了,公司、家产等着她去打理,两个孩子要她照顾,柳泉山与前妻的孩子,柳泉山那些亲戚……自己的父母只有梦里才会出现,只有与姝如通电话时才会想起。岂知,父亲念念不忘的香樟树竟藏着这样的秘密。想到这,婧如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决堤般淌了下来。阳光刺目,她只愿下一场大雨,冲刷掉多年的积怨。恍惚从梦中醒来,究竟新加坡的那些年是梦,还是这里的香樟树是梦?这时,她方想起姝如刚才的话,却见姝如脸色苍白坐在香樟树下,铁盒扔在一边,手里捏着一个纸团。 

“姐,你咋了?刚好像听你说铁盒下面还有一层。”姝如没有讲话,呆呆望着香樟树。

婧如捡起铁盒,把她的出生证与1979年的日历整整齐齐放了进去,掀开铁盒底层,是一张1975年的日历,上面没有标注。姐,你手里拿着啥呀?”

姝如把纸团狠狠扔在地上,刚好落在婧如脚边。婧如捡起来,遂将纸团打开,又忍不住“啊”了一声,那是姝如的领养证明书,写着姝如的出生日期:1975年1月18日,养父:安森坤,养母:叶凡溪。证书看上去不算陈旧,像是后来补办。 

“姐,这不是真的,肯定弄错了,他们都说我是领养的,你长得像妈,爸妈对你那么好,怎么可能呢。”

姝如摇摇头,抽泣道:“半生我都活在梦里,你才是安家的孩子。” 

“为什么爸要到死才让我们知道?妈肯定知道,我们不能活得这么不明不白。” 

“妈还在住院,爸走了,她也病了,她想说时自然会说。”

婧如见姝如原本丰盈的小圆脸成了瓜子脸,杏仁眼角布满皱纹,白皙的皮肤上已有了老人斑,不禁握住姝如的手,手上竟长了老茧,泪水滴在姝如的手上,哽咽道:姐,这么多年,都是你照顾爸,陪着他们,我……太不应该了……”她说不下去,不由抱着姝如痛哭。   

“婧如,爸妈都不知道柳泉山走了,你一个人在那边太不容易,不如回到临水,小地方到底日子好过一点。” 

  “姐,等把香樟树移植到新房,我也该走了,那边还有很多事要打理,小宇也要上学,干脆你和妈到新加坡来吧,我们一起走。”   

“以后再说吧,等妈病好了,我也想去看一下儿子,大学都快毕业了,这些年都没怎么管他。”   

“姐,这么多年,你就没考虑再找一个?”

姝如叹了口气,沉默良久道:“习惯了,这些年照顾爸,与他们在一起,这里就是我的家,除了临水的家,我什么都没有,我的亲生爹妈为啥不要我啊!这半生,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父母是谁?从哪里来?……半晌,哽咽着又道:“只是担心浩瀚,还不到5岁就离开了他,还会认我这个妈吗?

婧如鼻子发酸,想到姝如准备离婚时征求她意见,她坚决支持,一个打老婆的男人,怎么敢跟他生活一辈子!何况姝如当初是怎样坚决要跟他到穷乡僻壤去。姝如后来有些动摇,说丈夫后悔了,发誓再也不打她,孩子太小,想大一点再说。婧如极力劝说,打一次就有无数次,千万不要相信这种男人,没啥可惜的。姝如再次遭家暴后离了婚,没有争取到孩子的抚养权,男方是独子,婆婆一定要孙子。在汉中待了十年的姝如又回到临水,对父母只说两人感情不合。姝如回来后,做过家教,在私营企业、商场干过,后父亲瘫痪,母亲一人照顾不过来,就辞职与母亲一起照顾。 

“不会的,姐,你是浩瀚的亲妈呀,他怎么会不认你。”婧如强忍住又要落下来的泪水。 

“婧如,柳泉山也走了一年,你以后怎么打算?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太苦了。”

姝如仰头理了理婧如遮住眼睛的头发。婧如比姝如个子高,望着瘦弱的姐姐,婧如又一阵酸楚。那时,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应该的,姝如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那些年,自己忙着读书、找工作、投入一场又一场的恋爱,经历一回又一回的失恋,从来没有跟父母讲过,只偶尔说给姝如,也从未问过姐姐的生活,临水的家似乎已不属于她,而此时还未离开就开始想念潮湿的味道,想扑到母亲怀里大哭一场。



接母亲出院那天,天已热起来,空气中依然有些微潮湿的味道。香樟树已移植到新房的院子里,树叶遮住些许阳光,淡淡的香气洒满小院。母亲坐在树下,对正在做饭的姝如与打扫卫生的婧如道:“你们别忙了,到妈这来说说话。”姐妹俩旋即放下手中的事,相互看了一眼,紧张地搬来椅子坐到母亲身旁。

母亲一手握住姝如的手,一手抓住婧如的手,尚未讲话,泪已滴在她们手上。一阵风过,香樟树的香气扑鼻,母亲用姝如递来的纸巾抹去泪水,抿了一口婧如端来的茶水,良久,方道:“香樟树移植过来了,你们都知道了吧。早就应该告诉你们了,爸爸总说还不到时候,一拖再拖,苦了你们两个孩子。”母亲的泪水又涌了出来。院子里唯有香樟树的淡淡香气。

“我和爸爸结婚多年都没有孩子,我们好喜欢小孩,可孩子却迟迟不到我们家。那几年,我怀了好几个孩子都流产了,有一个孩子生下来不到两岁就死了。那年,我又怀孕,还没到预产期,就早早住了医院,没想到,孩子生下来只活了两个小时,我哭晕过去,真想跟孩子一起去了。爸爸也哭,我们不吃不喝只是掉泪。跟我同病房的女人刚生了一个女儿,她丈夫没有来,也不见有人来看她,看她不停抹眼泪,也不怎么管孩子,我们忍不住去看那孩子,越看越喜欢,争着去抱,简直舍不得还给她。她说这是她的第四个女儿了,婆婆想要孙子,丈夫在外地工作没回来,婆婆听说生了个丫头,也不来看她,娘家人也在外地。她不给孩子喂奶,孩子饿得哇哇直哭,我们看着心疼,爸爸买来奶瓶、奶粉喂孩子,孩子不哭了,还望着我们笑。我们好生喜欢,孩子的吃喝拉撒全是爸爸料理,护士都以为他是孩子的爸爸。女人见我们这样,说不如送给我们算了,孩子有我们这样的父母比跟着她强多了。我们以为她随便说说,一再让她确定,不要后悔,她说你们喜欢就赶紧抱走,晚了她可能就要反悔了。”

“妈,那就是我吧?”姝如说。

“是呀!那就是你,1975年1月18号上午11点生的,我们没敢等到出院就你抱回家了。同事、邻居、周围的人都不知道,满月时,所有见过你的人都说长得像我。我也真觉得你就是我生的,不舍得请保姆带你,请了长假,再累也要自己带。没想到,你两个月时,有个男人找到我家,爸爸刚好带你出去玩了,他一来,就问我要孩子,说你是他的女儿,他老婆把孩子送给我们时,他在外地工作不知道,回来跟他老婆大吵,女儿再多也不能送人。我求他,就差没给他下跪了,问他有什么要求,一定尽力满足他。他说我就想看看孩子,等了很久,也没见爸爸把你抱回来。临走时他说算了,不看了,看了就舍不得了,让我们一定要对你好,就算我们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能对你有半点不好,还让我发誓,最后又让我写了保证书给他,他才走了。看得出,那个男人是爱孩子的,这也是最让我们担心的。我们怎么可能对你不好,只是不知道怎么对你才能更好。爸爸很害怕你亲生父母哪天反悔了把你要回去,我们那时在南京,你两岁时,爸爸决定举家搬到临水。”

“妈,我亲生爹妈不是不要我呀,他们现在还在南京吧?”姝如叹息道,心里也有些许安慰,至少,她不是被父母抛弃的。

“妈,那年我和姐去南京玩,难怪爸打了我,那时我以为我才是被你们领养的。”婧如说。

“婧如,正是你回家问我你是不是我亲生的孩子时,我们好害怕让姝如知道,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不知怎么传到临水的。就是在你问我之后,我们给姝如办了领养证,爸爸把你的出生证,还有你们出生那年的日历与姝如的领养证一起放进铁盒,藏在香樟树洞里,想着有一天告诉你们。你们长大了,好几次我都想说出来,爸爸总说时机未到,再等等,等到他生病,等到他去世,把你们都等老了……姝如,这么多年,你都陪着我们,照顾爸爸,我们不敢说,怕你离开我们,早就该让你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了。那年,你离婚回来,我们一边心疼你,一边又高兴你又在我们身边了,没有催你去建立自己的家庭,爸爸又病,耽误你这么多年,是我们对不起你呀……”母亲哽咽道。

“妈,这半生,我哪里还有别的家!只有临水的家,你们给我的家,怎么离得开这里。”姝如握紧母亲的手。

“妈,都怪我太任性,害了姐,对不起你们。”

“对不起,爸。”婧如默默念道。

“婧如,妈也要请你原谅。把姝如带到临水,没想到还会有你,你的出生,当然让我和爸爸高兴极了。我们生怕对姝如不好,从没打骂过她,你是自己的孩子,对你就没有这种顾虑,没少打骂你,爸爸对你特别严厉。你嫁到新加坡,我们是真不舍呀!当年姝如要去汉中,我们也是一百个不同意,想来想去还是放她去,怕真的耽误了她的幸福。而你又要离开我们,嫁那么远,关键是柳泉山那样的条件我们不相信你是真的喜欢他,爸爸才说了那样的气话,这些年来,他后悔呀!哎,你们父女俩的脾气太像了。我真应该早一点告诉你,兴许,你就不会走那么远了。”

“妈,我现在不得不走,那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处理,你和姐跟我一起走吧。”

母亲摇摇头,道:“我早已习惯这里了,香樟树也移植到新房,看到它就会想起你爸,想起我们一家四口在一起的日子。”

婧如回新加坡的前一天,香樟树居然开花了,不禁伸手接住飘落的香樟花。暗香浮动间,她终于看清每片花瓣都藏着道年轮——那些被误解的岁月,正顺着叶脉回流到最初的根系。

翌日,姝如送婧如回去时,阳光穿过香樟树洒满院子,小宇与瑶瑶兴奋得玩起踩影子游戏,她俩忍不住也玩起来。影子一会长一会短,一会分开一会重叠,香樟花落在他们身上,笑声满院。

“姐,两个人的影子是不是比一个人长?”

“不知道呀!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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