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项非遗技术,历史的流水冲过,落花飘散,便什么也不剩。我昏昏沉睡去,瞬息便是千千万个雨打萍落,暗洞石扉的日子。
时光最是人间流转意难平,冲起,回落,跌宕,散平,兴转亡几,半许浮尘陨,去矣不见照,石落洞长眠,自此一人安。
桃花悠悠飘落,落在眉宇,我感受到了细腻的触感,张开惺忪的睡眼,伸了个懒腰,半眯着眼。
面前突然出现了个黑头土脸,白发苍苍的老人,嘴大咧着,两只眼大大睁着,在黝黑的山洞里闪着诡异的光。
盯着面前这个像盗墓贼的人。我条件反射后退,他却伸手道:“别怕,我们是来带你回家,让你重见天日的。”
重见天日?我不信,我技艺之繁琐,耗时之长注定了我只能在这洞天石扉中长眠,我翻了个身儿,合上眼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他却径直把我拉了起来:“醒醒,醒醒。”
我不悦皱眉,“凭你一个人不可能。”
随后他诡异般笑了,“蹭”从他身后冒出几十个人来,黑暗中白牙敞亮,显的有点阴森。
无奈之下,我只能连拉带拖的被李叔带走了。
他是李叔,老年了,没事情干,看到非遗渐渐消失在人们面前的事实后便一心打算也复刻项非遗,于是召集了一群同龄人撸袖子开干。而我则是他的第一个“实验品”——羽毛风筝。
当我看到他的团体,整个队伍里,七老八十大有人在,只有唯一的一个年轻人——王二,那一刻我沉默了。
早晨天还未亮,腰背已弯的他们早早上山砍竹。
山上崎岖不平,不知名的竹子长了一片又一片。
几里的山路,他们一人或几人扛着厚厚一捆竹竿,肩膀早已被竹上的露珠打湿,汗水在额头上往下流,他们就用胳膊擦擦。
我嘴唇紧抿。“大爷,要不,别复刻了?”
“这可是不行滴。”他大手一摆,嘴里噙着笑,大声吆喝着山歌,一摇一哼下了山,将竹竿摞成一摞,摆的规规矩矩。
………
一个雨夜,屋子里柴火烧着,噼里啪啦作响,他们或闲聊,聊着家长里短,或专心致志的烤弄手中晒干的竹条。
一根竹条,千万次火烤弯曲,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李叔啪嗒啪嗒抽着烟,抬头看着外面的雨,又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图纸,扫视周围干劲满满的同伴。
他们有一个梦想,让这只羽毛风筝飞,飞高,飞远,飞到很久很久的过去,飞向很远很远的未来。
也许时间东流水,一去不返,但他却盼望时间逆转,非遗重现。
几日过去,雨还是没停,风筝骨架勉强凑齐,李叔用线将它们组装。
线紧了,竹条便不留情面“绷”一声弹开;线稍松,便摇摇晃晃松动不堪。
他们围了一圈,一个个挨个尝试,结果却差强人意,没有一个人力度大小是正好的,只能一遍遍的试。
几个月后,一次次的失败总算有了收获,李叔将换了不知多少次的竹条组合在一起,铺上一层一层宣纸展现出凤凰形状,李叔咧开嘴嘿嘿痴笑着。
“快,王二,准备刷浆贴羽!”
一团人喜气哄哄,又是欢笑又是扭,有人赶紧冲出了门,追着有毛的就逮,一时间,村里有毛的都成了无毛怪。
他们捧着一把把的毛往屋内跑,身后追着养鸡的大娘提着棒子狠骂。这时王二就会死命拦住大娘,一群人边跑边道:“你那鸡没毛又不死,借我们用用呗!”
养鸡大娘狠狠远瞪了他们一眼,不愿计较,提着棍子哼了一声走了。
集毛染色后,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将羽毛贴上,王二伸出带着泥泞的手抓了一把羽毛就要往上贴,李叔重重一拍他的手“干啥子!你那手是掏狗屎了那么黑,去洗洗。”
王二只能尴尬的挠挠头面色羞红麻溜儿的跑到外面洗手去了。
我盘腿一坐,望着这其乐融融的景象,心想如果就这样能复刻出来也挺好的。
可是,李叔的风筝没有飞起来,风很大,它却仍一动不动。
一群人泄了气,眼睛圆溜溜看着那只火凤凰,几个月就这么打了水漂。
李叔一声不吭,有些吃力的蹲下身子,一下又一下抚摸那摔落的羽毛风筝,将散落的羽毛一片一片捡起,用手将上面的灰一点一点擦去,小心翼翼放进口袋里。
李叔深深叹了口气,一路上我轻轻跟在他身后,到了小河边上,李叔一个孤孤单单啪嗒啪嗒抽着烟,我则在他身边拿了一个小树枝在地上画圈。
“我记得你曾问过我,为什么非要复刻出你。”李叔突然开口道:“小时候,我见过一次羽毛风筝,在潍坊,很美很美,我那时最渴望的就是有一只那样的风筝。可等我大了,老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一连几个早上,李叔都在试飞。放了落,落了坏,坏了修,修了坏,李叔一次一次的仰望天际,可李叔等的那阵风始终没来。
入夜已深时,李叔屋子里的灯始终没关,我进去后才发现李叔在“放羽毛”,他将羽毛吹起,再看它们轻轻的落下。
没来由的,李叔突然道:“羽毛,也有重量之分?”
我环顾四周,只有我,但李叔却不是在跟我说话。
李叔自此之后开始了他和战友们的“流浪生涯”,走遍千山万水,收集了数十种羽毛,开始了他严密的“实验”。最终选取了雁鹅翅羽、灰鹅尾羽、麻鸭腹羽、白鸡颈羽,鸽子鞍羽,以及王二每天去动物园用眼睛瞪出来的孔雀落羽。
一连几年过去,山上的竹子少了许多,他们头发花白,有的已经拄上拐杖,人少了很多,一部分是和后山的竹子永久为伴,一部分是已不能活动。
李叔烟抽的愈发多了,每天都坐在门前的石板上不知道想些什么,有时候叹了口气,颤颤巍巍走到屋里,望着满满一墙的风筝,就干巴巴的望着。
我也看着墙上的风筝,我的历史,曾经也高居九天云霄,慢慢慢慢就落了,却又陡然起伏,一个个片段将时间打成了结,打成了我和李叔各自解不开的心结。
李叔依旧是每天做着风筝,他们之间做工时的话已经少了很多,几乎是一片寂静,冷的令人发指。
那天李叔做好了一个风筝,和往常一样试飞。
出人意料,这次风筝飞起来了,直上云端,在半空中飘着。
李叔泣不成声,每个人都在呐喊,后山竹子微微向着火凤凰招手,那是它们对梦想的呼唤。村子热闹了起来,大人、小孩无一不为此震撼。
天空轰隆隆响,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又将李叔淋了个透顶,李叔急忙用自己为风筝挡雨,磕磕绊绊往屋子里赶。
他摔倒了,就护着风筝又站起来,一路上跌跌撞撞,膝盖也破了,流了一地的血,血顺着雨红了一片又一片。
自那以后,李叔病了,高烧不断,迷迷糊糊中我坐在他旁边,他一直在说:“风筝,飞…飞…飞起来了。”
那天阳光明媚,李叔少见的精神抖擞,他用尽全力做了最后一只风筝,他将自己那破破烂烂的笔记本交给了队里最年轻的人。“风…风筝能飞起来,就这么做,别…别让它,咳咳,咳…再失传。”
他拉着我的手,面色苍白,但那手却用力的想要将人捏断:“要是哪天风筝飞满山头,你…你就给我带一壶酒,再来看我…最后一眼。”
李叔的最后一只风筝飞的很高,很高很高,高到成功让时间逆转,在此刻,将几百年前的断弦续上,将流转变成了永恒。
不知道多少年的春天,山上竹林中桃花深深浅浅。
记者来到了这处深山,深山的壁上记载着关于李叔他们的故事,不少游客欢声笑语,大人给小孩讲着这传承的故事,这天风筝飞满了群山遍野。
我守约给李叔带了酒,蹲着和他说话,给他鸩了碗酒,倒在他头上那颗幼苗上,有几滴晶莹的酒滴不肯落下,就和他这人一样倔。
下山的路上,我碰见了放着风筝的小孩儿,他们看不见我依旧肆意奔跑着,也许是因为故事只与我们那一代有关吧。
想及于此,我浑身一轻,与万千凤凰飞天以遨游,此时此刻恍然大悟,承汝之诺愿,化而成形,汝愿不再,化于天地万载。
一路上,我看到了更多的青年在学习,我明白了。
也许时间总是流转不断,但它的流转,也注定了它要成为永远永远的永恒。
而所谓的不可逆,是在可逆的基础上,才有了不可逆。
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它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