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回望】关于远去的祖母的一些记忆

我从未见过我的祖父。据说,在我出生的同年,祖父他老人家便先一步去世了。因而留在印象中的只有祖母一人——那是一个慈爱、勤苦、刻薄而又迷信的老太太,我从未忘记她作为一个长辈带给我的关怀与照顾。 

祖母 1943年出生,听闻她的祖籍是山东,在饥荒的年代里逃荒到了山西,因缘际会嫁给了祖父。祖母家里姊妹四个,她排行老三,最小的妹妹似乎早年间便离世了,我没有见过。她的两个姊姊,我称作老姨,我是见过的,在过去的几年间也相继离世了。

祖母康健的那几年,我时常记得与她一起上地、拔草、拾柴,听她讲“四工地”的旧事,在旧气路远远看到送葬队伍拉着我躲开,在小河湾里捞不知名的水生物(其时把她也吓了一跳),在院落里编筐、用木板自制凳子、摘黄芽煮菜盒子,用艾草驱蚊,惹怒她时责骂我“丧良心”,我甚至记得那年腊月在置办年货的路上,她在雪地里摔了一跤…… 

过年时记不得她要上香祈求哪一位菩萨的保佑,说完“扑通”便跪了下去,又说什么要我也跪下去。尽管不大愿意,我还是未能忤逆她的意思,在她那里有丰富而广阔的民间见闻与旧思想,我一边保持跟随又一边不能苟同。 

后几年,老太太的腿脚不太灵活了,走路总是拄着拐杖,步子一拖一拖的,去医院治好又复发的白内障也时常纠结着她,在那个夏天,一次意外的摔倒彻底断送了她自由行走的能力。 

再后来,我时常记起我那年是初二。会考时,学校连续两周也没能放假,说是那段时间学业紧张。再回到家中,已是另一番光景,远远的看见醒目的红色而修长的棺木,就那样静静地坐落在西当中窑的地上,沉重的棺木前是惨白色的灵牌,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列“罗刘氏”的字样。 远远的望着熟悉却又陌生的亲人躺在这厚厚的不见天日的木盒子里。我终究没有勇气和决心,再最后看一眼这位饱经风霜的年逾古稀的勤苦一生的老太太的遗体。 

初见这一场景时,有一股奇怪的恍惚感包裹着我,那不是害怕,而是好像有什么奇怪的精神力开始深深地影响着我,悬浮在我看不见的身后的上空,好像活在梦幻中一般,那时的我也格外保持平静。 

直到七八年后,我才像猛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原来我的祖母她老人家已经不再许久了,这时所有的意绪方才一点点倾垮、崩塌。 

我再没能见她,对她的印象仿佛又定格在了4岁那年初次回家的那个夏日的午后。母亲送我到家门口之后便离开了,走进家里,祖母正端着瓷碗吃着饭,见到我先是愣了一下,以为是谁家的孩子走错了。紧接着似乎又认出了我的眉眼(一定极似她的后代的),继而脸上现出欢喜与惊诧,忙问我吃过饭没有。 

我当然还没有,她又急忙去收拾了些家里上一顿吃剩的旧饭来,是一些琐碎的炒西红柿的面,好香啊。那农家特有的粮食的香气散在风中,我狠吸了一口。岁月经年,再吐出时,竟再无法见到她了么。 

可能时间总会钝化人的感知,我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渐渐老去的,也完全没有意识到什么时候起健康也一点点离她远去了。在我印象里,好像她永远都是那个手脚麻利、爱操闲心的老太太。

人来人往,云起云又落,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一生,也不过是整个时代的一声微弱叹息。从社会观察角度看祖母,祖母是土生土长的山东人,但是她却在日复一日的田间灶台、邻里寒暄的生活琐碎里,高度熟练地掌握了山西的本土方言。如果不是她的亲戚姊妹来看望她时那些互诉衷肠的山东方言对话,我可能也永远不会轻易发现,原来她的精神世界里,还藏着另一片地域的文明。 

后来从家族的长辈口中得知,祖母弥留之际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想母亲了”,这是过去她熬过这一生艰难的漫长岁月里不曾提过的,却终究还是在魂归故土之前袒露了些许心声,这可能也是她作为一个异乡人,内心深处一生追寻故土的执念罢。 

我曾想,个人的体验即是时代的体验,个体的记忆也是时代的记忆。没有人不被时代推着往前走,祖母的形象何尝不是过去一个时代的广大农村劳动妇女的缩影,祖母的离去何尝不是一个时代的渐渐远去。阳光依旧平等地照拂大地,新生与衰亡、爱与恨、离愁与漂泊、记忆与永恒,或许只有这片沉默而坚硬的土地,它曾经铭记过。 

毕业后,我从山西去了山东工作,可能也是特定的际遇,渐渐读懂了祖母的颠沛流离,她的故土难寻,作为异乡人的精神漂泊,读懂了她一生遥望故土的割舍。某种程度来说,我也是这个时代的“逃荒者”。

——谨以此篇致我这前半生深怀愧疚的人。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