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下)
那四个伙计连忙拜在地上道:“我们四个都是张大哥的伙计。因为连日赌钱输了,去林子里寻些买卖。碰见哥哥从小路来,身上都是血迹,进土地庙里歇息,我四个不知哥哥是什么人。这段时间张大哥吩咐过:‘要捉活的。’因此我们带着挠钩套索出去,如不吩咐,可是害了大哥性命。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一时误犯着哥哥,恕罪!”张青夫妻两个笑道:“我们因有所担心,这段时间要他们抓活的。他们四个如何懂得我的心事。若是我这兄弟不困乏,别说你们这四个人,即便四十个也近不得他身。”那四个伙计一个劲儿磕头。武松叫他们起来,道:“既然你们没钱去赌,我赏你们些。”便把包裹打开,取出十两银子分给四人,那四个伙计千恩万谢地跪拜武松。张青看了,也取出二三两银子赏给他们,四个人拿去自个分了。
张青对武松道:“贤弟不知我有多担心,自从你走后,我就怕你有些闪失,或早或晚回来。因此嘱咐这几个人,但凡抓到人,只要活的。那些家伙遇到体弱无反抗能力的,便活捉了;若遇到身强体壮敌抗的,必被杀害。因此我不不敢让他们带刀枪出去,只给他们挠钩套索。方才听他们一说抓到一个好货,我便心疑,连忙吩咐,等我出来看看再动手,谁想果然是贤弟!”孙二娘道:“只听说叔叔打了蒋门神,又是醉酒赢得他,哪一个来往的人不吃惊!有在快活林做买卖的客商,常到这里说起此事,却不知后来的事。叔叔困倦,请先在客房里歇息再说。”张青领武松去客房里睡了。两口子去厨房安排些佳肴美食,款待武松。不多时,整治齐备,专待武松起来叙旧。有诗为证:
逃生潜越孟州城,虎穴狼坡暮夜行。
珍重佳人识音语,便开绑缚叙高情。
另有诗曰:
金宝昏迷刀剑醒,天高帝远总无灵。
如何廊庙多凶曜,偏是江湖有救星。
孟州城里张都监衙内也有躲过这一劫的,直藏到五更才敢出来。众人叫起里面亲随,外面值班的牢役听说了都来探视,渐渐声张开来。街坊邻居听说了谁敢出来?挨到天明时分,张都监衙内的官吏来孟州府里告状。知府听说了大惊,火速差人来张都监衙内。查点了被杀死人数,行凶人出没去处,填画了图样表册,回府里禀报知府道;“凶手先进入马院里来,杀了养马的马夫一人,又脱下旧衣二件。然后到园墙内厨房里杀死两个丫环,后门边遗下行凶缺口刀一把。楼上杀死张都监一人和亲随二人,另有外请客官张团练与蒋门神二人。白粉壁上,用衣襟蘸血写下八个大字:‘杀人者是打虎武松’。楼下杀死夫人一人,及玉兰和丫环二人,儿女三口。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掳掠去金银酒器六件。”知府看完图样表册,便差人把住孟州四个城门;点起军兵和缉捕人员,到城中街巷里弄,逐门逐户搜捕凶犯武松。
次日,飞云浦当地负责维护治安和缉捕盗贼的保正官等人也来报告称:“有四人被杀死在渔场内,有杀人血痕在飞云浦桥下,尸首都在水中。”知府接了状子,当即派本县县尉去飞云浦现场查验,打捞起四个尸首。确认其中两个是本府公差,两个公差家属得知消息,准备了棺木盛殓了尸首,也都来告状,催促知府捉拿凶首偿命。
孟州城闭门三日,挨家挨户逐一搜查,五家一连,十家一保,不留死角。知府签发了文书,下令所辖地面各乡、各保、各都、各村,都要挨家排查,缉捕凶首。还公示了武松的画像,以及籍贯、年龄、相貌体征,并出三千贯悬赏钱。如有人知道武松下落,赴州告发,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在家,提供食宿者,一经发现,与犯人同罪。同时,通报给邻近州府,一同缉捕。
武松在张青家里歇息了三五日,得知外面情势变得非常紧急,各地纷纷攘攘,鸡犬不宁,多路公差出城来各乡村督察缉捕。张青知得,只得对武松说:“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住,如今官府搜捕得紧急,挨门挨户,只恐明日有些疏忽闪失,必然怨恨我夫妻两个。我给你找了个安身去处,起先也曾对你说过,只是不知你到底肯不肯去?”武松道:“我这几日也寻思,这样躲在这里终究不是个办法,怎么能在此作茧自缚?我只有一个哥哥,还被不仁嫂嫂害了;如今来到这里,又被人如此陷害。老家那边亲戚都没了。现在哥哥有这么个好地方叫武松去,我怎么能不肯去?只是不知在哪里?”张青道:“青州管辖的二龙山上有一座寺院,名字叫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和一个青面兽好汉杨志在那里打家劫舍,霸占一方落草。青州官军捕盗抓贼,都不敢正眼窥视他们。贤弟只有去那里安身,方可免除灾祸。若投往别处去,终久要被抓了。他们那里常常有书信送来邀我入伙,我只因留恋难舍本土才没有去。我写一封信,详细说明二哥的本事,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不收你入伙。”武松道:“大哥说的也是。我也早有心,只恨时辰未到,缘法不能凑巧。今日既然杀了人,事发了,没藏身处,去那里入伙最好。大哥,那你便写信给我带上,今日便去。”张青随即取张纸来,仔细写了一封书信,交给武松,并安排酒食送行。母夜叉孙二娘指着张青说道:“你怎么能就这样让叔叔去,路上一定被人捉了。”武松道:“阿嫂,你说我这样怎么去不得?怎么就被人捉了?”孙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府到处都张贴了告示,出三千贯赏钱,画上阿叔画像,写明乡籍年龄。阿叔脸上两行金印尤为显眼,走在路上,肯定赖不过。”张青道:“脸上贴上两贴膏药就行了。”孙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能说出这种傻话!贴上两贴膏药如何瞒得过做公差的?我倒是有个办法,只怕叔叔不愿意。”武松道;“我既要逃灾避难,有什么不愿意?”孙二娘大笑道:“我说出来,阿叔可不要责怪。”武松道:“阿嫂但说无妨。”孙二娘道:“二年前,有个头陀从这里经过,被我迷倒了,杀了做了几日馒头馅。却留下他一个铁界箍,一身衣服,一件黑僧衣,一条杂色短穗腰带,一本度牒,一串一百零八颗人头骨数珠,一个沙鱼皮鞘子,插着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这刀时常半夜里呼啸鸣响,叔叔上次来也曾看见过。如今既然要逃难,除非把头发剪了,做个行者,那个铁界箍正好遮得住额头上金印。还有这本度牒做护身符,年龄相貌又和叔叔相似,岂不是前缘前世?阿叔便冒充他的名字前去,谁敢来盘问?这件事好么?”张青拍手道:“二娘说得是,我倒忘了这一着。”正是:
缉捕急如星火,颠危好似风波。
若要免除灾祸,且须做个头陀。
张青道:“二哥,你心里觉得如何?”武松道:“这个也使得,只恐怕我打扮起来不像出家人模样。”张青道:“我先给你打扮打扮看看。”孙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来打开,拿出许多衣裳让武松里外穿了。武松自己低头看了看惊叹道:“就好似给我做的一样。”又穿上了黑色长褂僧衣,系上了腰带,把毡斗笠拿下来,解开头上发髻,将头发折迭起来,用界箍儿箍起来,脖子上挂上数珠。张青、孙二娘看了喝彩道:“真是前生注定!”武松要过一面镜子照了照,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张青道:“二哥为何大笑?”武松道:“我照见了自己感觉好笑,我也做了个行者!大哥,直接给我把头发剪了。”张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后头发都剪了。诗曰:
打虎从来有李忠,武松绰号尚悬空。
幸有夜叉能说法,顿教行者显神通。
武松见情况越来越紧急,便收拾包裹要出发。张青又说:“二哥,你听我说,不是我要占你便宜,你把那张都监家里的酒器留在我这里,我换些零碎银两给你路上做盘缠,以保万无一失。”武松道:“大哥想得周全。”说罢,把踩扁的酒器都拿出来给了张青,换了一包散碎金银,装在腰带上的口袋内,系在腰里。武松饱吃了一顿酒饭,拜辞了张青夫妻二人,腰里跨了两口戒刀,孙二娘取出那本度牒,缝了个锦袋装在了里面,叫武松挂在贴肉胸前。武松拜谢了他夫妻两个。临行,张青又叮嘱道:“二哥在路上务必小心在意,凡事不可逞强。酒要少喝,不要与人争闹,做些出家人行径。诸事不可急躁,省得被人看破了。到了二龙山,写封回信寄来。我夫妻两个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恐怕也要收拾家什,随后去山上入伙。二哥保重保重!千万拜上鲁、杨二头领。”武松拜辞出了门,挽起双袖,迈开大步便行。张青夫妻在后面看了,喝彩道:“果然像个行者!”但见:
前面发掩映齐眉,后面发参差际颈。
皂直裰好似乌云遮体,杂色绦如同花蟒缠身。
额上界箍儿灿烂,依稀火眼金睛;
身间布衲袄斑谰,仿佛铜筋铁骨。
戒刀两口,擎来杀气横秋;
顶骨百颗,念处悲风满路。
神通广大,远过回生起死佛图澄;
相貌威严,好似伏虎降龙卢六祖。
直饶揭帝也归心,便是金刚须拱手。
当晚,武行者辞别了张青夫妻二人,离开了大树十字坡上路。此时是十月间天气,白日正短,转眼天便晚了。行走不到五十里路,远远望见一座高岭。武行者趁着月明,一步步绕上岭来,估计是初更时候。武行者站在岭头上放眼望去,见月亮从东边上来,照得岭上草木光亮婆娑。正看之间,只听得前面林子里有人笑声,武行者心道:“真是怪事!这样一条空荡荡的高岭上,怎么会有人笑声?”便寻着笑声走到前面林子那边去一看,只见松树林中有一座坟庵,坟庵是建在墓地旁用于祭祖和祈福的庙宇,约有十几间草屋,开着两扇小窗,一个先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后窗前看月戏笑。武行者看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心想:“这是山间林中出家人,却做这等勾当!”便从腰里拽出那两把如银子般雪白闪亮的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看刀说:“刀确是好刀,到我手里还不曾开刃,就把这个鸟先生用来试刀!”想罢,手上攥了一把,将另一把插回刀鞘内,把两只僧服长袖系在背上,径直来到庵前敲门。那先生听见敲门声,便把后窗关上。武行者弯腰拿起门旁一块石头便要去打门。只见“呀”地一声,侧门打开,走出一个道童来,喝问武松道:“你是什么人?大惊小怪,半夜三更敲门打户的做什么?”武行者一听大怒,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拿你这鸟童祭刀!”话音未落,手起刀落,“咕咚”一声响,道童的头颅落在在地上,尸体倒在一边。只听庵里那个先生大叫道:“谁敢杀我道童!”“噌”地将出门来。只见那先生手轮着两口宝剑,直奔武行者。武松大笑道:“我的本事不用现到箱子里去取,你想打斗正合我意!”便从刀鞘里,又拔出了另一口戒刀,轮起双戒刀来迎战那先生。两个人就在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打斗了起来。只见:两口剑寒光闪闪,双戒刀冷气森森。斗了良久,浑如飞凤迎鸾;战不多时,好似角鹰拿兔。两人斗了十几合,只听山岭旁边一声响亮,两人倒了一个。但见:寒光影里人头落,杀气丛中血雨喷。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不知两人撕杀,倒的那一个是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