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先天下

拭镜师是个怎样的职位?它名为尊崇空明教的王公贵族,大人豪富们所养的供奉,实为他们与空明教互相打探,彼此往来的中间人,有的拭镜师以这差事为进身之阶,但肖寒浅却是只想靠它安闲地度日。

因为这两天来办了几件得力的事,比如平复了真荒璇与莫仇的论武热望,在沈归痕那里领到了二两银子的赏钱,加之给樊无期身边的人出了主意,又得了一两酬谢,所以肖寒浅准备趁着他从长安公主府转到樊无期门下中的这几日空闲,去请师兄到街上吃吃玩玩,于是便草草处理了手头事务,大中午地便来到了威烈天王府,陈没的府邸,也是他自己所居之处。

威烈天王府本是陈没的舅舅,休陀卷的宅子,在他因图谋不轨的罪名被流放后,威烈帐漠野支的荣华却并未被削夺,这一切,都传给了陈没的母亲休陀合,而如今这座气势恢宏的王府的主人,是丧母离家的陈没。

站在卧虎街——听来似乎是对曾经威震漠野的赤虎家族的绝大讽刺——的街头等待的时候,肖寒浅在发呆与沉思之间,仿佛听到了木棒断裂的声音,这可能,也可能并非错觉,他的师兄随时随地,都可能在练武。

在王府的执事进去一会后,陈没便脚下生风地走了出来,不同于慢性子的师弟,休陀氏的少主向来是雷厉风行,即使出来玩也不例外。

熟得不能再熟的两人也不寒暄,便直奔肖寒浅闲时最爱去的所在,“清华茶肆”而去,一路上,陈没看到师弟自然而然地就朝黄龙大道走去,便打趣道:“怎么,做事做疯了,我们这是去喝茶,不是去沈归痕那里乞食!”

被这话一惊,肖寒浅如梦方醒道:“哎呀,这两日一直想着公主殿下府上的事情,所以才失了神的,真是对不住。”

陈没眉毛一拧:“哦,你什么时候对这些纷纷扰扰也在意起来了,他们打到头破血流,与我等何干?!”

肖寒浅一边认路,一边轻声道:“这次恐怕是真的要与我等相干了,”顿了顿,肖寒浅的声音竟有了一丝平日绝然听不到的寒意:“何止我等,不知道普天之下,能有几人置身事外。”

陈没哼了一声,转了转脖子:“就算孤离氏(就是漠南鞑陀的王族莫氏的鞑陀称呼,鞑陀的氏族是母系的传承,但内附诸华后便将氏族名转为了父姓,但仍部分保留了母系传承的风俗,比如陈没即是如此。)和远家打了起来,以我休陀氏的余威,自保还是足够的。”说到这里,陈没拍了拍肖寒浅的肩膀:“到时候你随着我便是,一定不会让你吃苦的。”

“师兄啊,裂土称王的时代,也许要一去不复返了。”肖寒浅转头看向陈没:“此次无论是漠南漠北,离尘崇光,还是公主和今上,都不会再犯百年前的边相公犯过的同样的错误。”

说话间,已能依稀看到“清华茶肆”的招牌,在喧闹的白日街市上,显得格外幽情。

“所以到了那时,整个东土,不是胜者,便是输家,但凡肉食者,无一例外。”

“那你的意思是,这大好河山万里,尽在这天地一掷了喽?”陈没嘴角一撇,露出一个自信得有些自负的笑容。

“没哥你身为赤虎家族未来的主人,奔得烈马挽得强弓,胸中武略又少有人及,若能用心计划,奋力拼杀,不说重现往昔的大单于们的荣光,但漠北鞑陀要想再度自立于世,也并非难事。”肖寒浅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凄凉:“但就算到了这一步,接下来你还要征战许多年,才能又过上我们如今这般的太平日子。”

“那又何妨,天不与我一张无忧卧榻,自取之便了,演兵习武这么多年,若是白学了自然最好,但真的要能用上,也不枉了一番心血!”听到肖寒浅的天下将乱之说,陈没并不惶惧,反倒激愤起来。

“师兄能有这等意气,我自然也不能落后,浅虽不能成就大业,但一定也会在这乱世中保全性命,而且有所作为的。”随着这句宣言出口,他们二人也来到了“清华茶肆”的门口。

”眼下这些都是空话,喝茶才是正事,你今天还是喝“子兰”吗?穹天在上(这是鞑陀人常用的一句表示惊讶的口语),这店开张到现在,你怕是已经喝了百多次有余了吧?“陈没笑道。

”不止,我每月都会来独饮一壶“子兰”,那些时候你都没看到。“肖寒浅故意用平静的口吻说道。

”那我还是是喝点奶茶吧?这个月肉食吃的甚多,可以解解肠胃。“对肖寒浅的笑话已是习以为常,陈没并未接话。

于是进去后,两人便各点了一壶茶,自斟自饮起来。

一为孤儿,一为虽无其名,却有其实的孤儿,多年来相依为命的两人虽非血亲,但早已胜似兄弟,所以在看到陈没微一皱眉后,肖寒浅就清楚地知道,他的师兄肯定是看到了什么异常的人或事,于是便向陈没投去询问的目光。

”有几个人一直跟着咱们,从他们所佩刀剑看,应该不是中土人士。“陈没一边饮茶,一边传音入密道。

”那怎么办?“肖寒浅压低声音问道,他的面色一瞬间就沉了下来。

”有我在自然是不用怕,只是如果要搞清楚他们的身份,会比较费事,这样吧,你去方便,我看他们要如何,你方便完了,要是没事,就自行回王府,我会一路护着你的。“陈没依旧是不慌不忙地吮饮着。

只见肖寒浅捂着小腹深吸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仰了仰,就一边在嘴里嘟囔着什么,一边急急地跳步跑了出去。陈没此时用眼角余光扫了扫那形迹可疑的几人,只见他们仍是没有动作。

陈没一边自言自语道:”也是,哪里会有人去找矮子的麻烦,人微言轻,自然无事。“一边手按刀柄朝那几人走去。

陈没这等的武者,杀意一起,目之所及者,只怕都要如山崩于前般,惊骇至极。但这茶肆是他与师弟常来之处,他不欲在此生事,只是打算过去悄无声息地赶走那几个尾随者,所以便刻意压抑着自己的气机,轻缓地朝那几人走了过去。

那几人看来也是颇为老练的追踪者,看到当今烈门的第一高手过来了也不惊慌,只是不动声色地做好了动手的准备。但这一切在陈没的眼里宛如儿戏,十余年来几乎无日不执兵刃的他,对战斗之事有着非人的洞察,只是看了一眼,他就打消了瞬间制住这三人的念头,因为他看得出他们中为首的那一个,绝非易与之辈,其杀意之藏而不露,在陈没见过的潜行一路的修炼者中,少有抗手,这样的敌人,即使是狂妄如陈没,也不会随便对付。

陈没尚未说话,倒是那个为首者先开口了,有着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的他,说出却是一口令陈没哭笑不得的,拙劣的”神京雅音“(永宁一带的官话):”请问你愿意,帮助真荒璇吗?“

陈没抿了抿嘴,强忍道:”我就是愿意帮她,听到你这和你重华发灰的白瓷般不忍直视的问话,也要动摇起来的。“说罢陈没不等那人再开口,便一边做了个”随我来“的手势,一边慢慢地踱了出去。

此时的肖寒浅正不知所措地走在永宁的街头,因为他迷路了。

从小便不辨南北的现在的长安公主的拭镜师,和五天后的尽欢候樊无期的亲随,努力寻找着他记得的地标,然而这没有用,因为他根本连方向都分不清 ,人海茫茫,大道通天,他放眼望去,却是不知何往的空荒。

此时一个童稚的声音把肖寒浅的恶梦惊破了:”这位哥哥,你是迷路了吗?“肖寒浅猛地一低头,竟是”清华茶肆“的店主的小女儿。

”啊!“肖寒浅的千言万语都汇成了这一个字。

”你是那个总是来喝茶的哥哥吧,你要去哪啊,我带你去!“小姑娘信心满满地说

”这,你真的认得路吗?还是算了吧!“肖寒浅有些迟疑地回道。

”好吧,那你自己问路吧!“小女孩蹦跳着跑开了。

”唉,天生我究竟何用啊!“肖寒浅一边悲叹,一边开始找人问路。


在一番艰难的交谈后,陈没大概明白了真荒璇的身世,她的父亲是重华上藏国的国主大名真荒具长,因为一些家族内和家臣间一些陈没也没有听得太明白的纷争,被驱逐出了家门,之后一路辗转来到了永宁,而这个尾随者的头领,也是个在重华大有名声,以至于陈没也曾略有耳闻的人物,效忠真荒家的吞魔忍军的头领,吞魔牙。

而吞魔牙的所求的帮助,则是要陈没加入长安公主和尽欢候的联盟,因为只要崇光派与公主党得以成事,真荒璇在他们力助之下,自然能够回到重华。

这本来应当是一个奇怪的请求,陈没没有道理帮才刚认识的真荒璇到这样的地步,但在和肖寒浅的对话后,陈没的心思发生了改变。

所以他给吞魔牙的答复是,漠北一支,会为大家共同的大业,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回威烈天王府的路上,陈没突然明白,自己之前的眼光见识,远远不如相比于自己而言位卑气短的师弟,在如今的时局,只有投身于这大争之世,才能保全自己所珍视的一切,师弟说得对,他这样的富贵中人,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来到王府的门口,看着在傍晚时分的灯火的映照下,显得那么地富丽,却又不易察觉地流露出一丝破败的王府,陈没轻叹着抓紧了腰间长刀的刀柄,走了进去。

人各不同,但皆有烦恼。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沉沉地睡梦中, 传来了姐姐的呼唤。 仿佛又回到了 小时候的懒觉, 看着姐姐的脸颊, 感觉真好。 嘈杂声,叫卖声从窗...
    怪小宇阅读 1,846评论 0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