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语》（张爱玲）

“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盆。” 而真的家应当是合身的，随着我生长的。

她能够从抓筷子的手指的地位上预卜我将来的命运，说:“筷子抓得近，嫁得远。”我连忙把手指移到筷子的上端去。说:“抓得远呢？”她道:“抓得远当然嫁得远。”气得我说不出话来。

弟弟非常馋，闹着要吃松子糖……人们把糖里加了黄连汁，喂给他，使他断念，他大哭，把只拳头完全塞到嘴里去，仍然要。于是他们又在拳头上擦了黄连汁。他吮着拳头，哭得更惨了。(对付馋嘴小孩子的好办法。)

我开始认字块，就是伏在床边上，每天下午认两个字之后，可以吃两块绿豆糕。(为两块绿豆糕而学习。)

姨奶奶敷衍得我很好。

我躲在帘子背后偷看，尤其注意佟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的十六七岁的两姊妹，打着前刘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袄裤，雪白的偎倚着，像生在一起似的。

读到“太王事獯于”，把它改为“太王嗜熏鱼”方才记住了。

不久我母亲动身到法国去，我在学校里住读，她来看我，我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兴，事情可以这样光滑无痕迹地度过，一点麻烦也没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门，我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闭了的红铁门，还是漠然，但渐渐地觉到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来了，在寒风中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 母亲走了，但是姑姑的家里留有母亲的空气，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可爱的人来来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都在这里了。 因此对于我，精神上与物质上的善，向来是打成一片的，不是像一般青年所想的那样灵肉对立，时时要起冲突，需要痛苦的牺牲。

唯一的树木是高大的白玉兰，开着极大的花，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的花。

多么可亲的世界呀！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

现在我寄住在旧梦里，在旧梦里做着新的梦。2018.5.23(23：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