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第三封邮件静静躺在我的邮箱里,邮件的标题充满生机。我没有点开,就可以当做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也许你会猜测,它可能在传输的过程中被拦截了,或者传错了邮箱,或者我终于跑到哪个无人知晓的荒漠去了——像你总担心的那样——那里还没有通网络,但有骑马的邮差每个月经过一次,你需要的仅仅是一个新的地址,不是域名,是实实在在的地址和门牌。
最坏的可能是你对我存在的真实性产生了动摇,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初现端倪。互联网的指数发展速度扼杀了太多可能性,往往只留下一种阐释,最坏的那种。我最好是在自己也被阐释扼杀前给你写一封回信。你还记得歌剧院旁边的那条小巷吗,那条凭空出现、狭窄逼仄、幽暗的小巷。你一定记得,你记得所有发生过的事,有些人总是比另一些人更清醒。我的记忆被切割得断断续续,需要拼凑重组出一条完整的线索。
我是在周五找到它的,一个寻常的早晨,你大概刚刚起床,冥想,冲了一杯咖啡,正打开电脑。而我三天以来第一次躺到床上,睁开眼的前一秒刚闭上眼,那个瞬间被一种陌生又熟悉的透彻从头到脚贯穿。那时我没想到还有其他可能性 ,比如说我死了,或者在做梦,或者被什么附身了,你若坐在我对面,说到这个,一定会再模仿起我们的大学教授低头扶眼镜的样子,在我们讨论玄学问题时,用他特有的家乡口音讥诮:你们还记得自己是学科学的吗。但你并没在这里。
我们可以忘记一些事情。但必须记得另一些。我稍微挪动身体,回勾脚趾,试图向两头拉伸手臂和腿脚,我的手臂只能伸展开一半抵住墙壁,我没有变长也没有缩短,痉挛从小腿传到脚趾,脚趾悬在空中互相纠缠的样子很滑稽。一番拉伸捶打之后,我撑起身子跳下床,轻盈利落的动作再次肯定了我的判断,头顶有一股力量牵引着我。
我知道就是今天了。我夺门而出,跟着感觉在街道中窜来窜去。感觉是隐形的雷达,环绕在我正上方。我看似无头苍蝇似地在街上乱窜,实际我很清楚每一步,离它近了,还是远了。我在准确地调整方向,该在哪里左转,或右转,向前几步,何时该调头,雷达会告诉我。我三次路过外滩,这是必要的。折返,重复,从不同角度步入,导致不同的下一步。路过那个卖生煎的摊铺三次,老板变换着面孔,每一次都从相同的角度看向我,冲我点点头,右手四十五度指向黄浦江。
时间匀速变化,我在用双脚绘图,如果此时从直升机上俯视,你会看见一个熟悉的图腾。我还没到达这个城市的入口。那个唯一的、真正的入口。我指的不是地铁、公交车的上下门,或者展览图书馆和博物馆的门廊,也不是林林总总的夜店前门,不是livehouse的“神秘人通道”,不是凌晨摆满新便当的便利店的欢迎光临,不是密集的书店和连锁咖啡馆的门脸。而是那个真正的入口,隐藏在这个巨大的秀场的浮华伪装下的,唯一的入口。
一开始,每一个像我们一样,满怀好奇地进入这座城的都曾怀疑过,自己是否被粗暴地扯进了一场劣质的工业电影拍摄中,但在无数次地误入某个平日不会跨进的门槛后,便告诉自己已经撕破了帷幕,演出终止了,于是停止怀疑,停止寻找,停止揭露。这就是它的狡猾之处,在众多的假门之间穿插几个高仿,只有少数人能辨认出的形态和质地,以假乱真。我也曾经遇到过几扇,它们差一点蒙蔽了我,但都在我左脚跨过去的瞬间,发现了端倪。摧毁它,用火烧,用牙齿啃咬,198扇被毁坏的假门背后,是198个楚门的世界。
经过一年毫无进展的摸索和撕咬。现在我明白,这是一项靠我自己很难完成的艰巨任务。我需要一个老城人给我指一条路,或者至少给我一些线索。类似那晚我们走过世茂广场时经过的那两个中年男人,其中之一的乡音从我们背后传过来,他讲吴侬软语,我却能听懂,我一字一句翻译给你听。他说,这个火锅店以前是照相馆,给新婚夫妻拍婚纱照的照相馆,当年非常有名,好像是64年,我回国时,特意来看了看,它还在。你带着怀疑的眼神问我是不是瞎编的。我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解释给你听。最早该追溯到一个梦,还是梦之前的事,总之是在我们相遇之后,我逐渐发现,自己能听懂大多数声音。你是行动派,立刻拿出手机查证。
我侧身向斜后方看去,直觉告诉我他指的是那家两层的火锅店,重庆火锅的味道直冲鼻腔。不是真正的老城人,不会在意这些琐碎的回忆,也许他在这里拍过照片,或者渴望过,总之在记忆中,有这样一张照片,悬挂在二楼的照相馆橱窗,照片中是一对新人的幸福笑脸。我看向那两个说话的中年男人,他们的脸孔是模糊的,如扭曲的水滴。我知道,他们也在看着我。是的,这是交换,声音变得清晰尖锐,画面却开始模糊,需要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我不记得我曾向任何力量许过这样的愿望。你把手机举到我面前,惊诧我说的竟然是真的,它从前果然是一家照相馆。我没有看手机,我在看着你的脸,你的脸同他们一样,逐渐模糊,像毛玻璃,像旋涡。
我需要在那样的人中间去寻找线索,但它必须有清晰的轮廓。我一度走上这条错误的道路,它无去处,也无归处。你会奇怪,一条路如何不指向任何方向。一整年,在雷达还没显现时,我就这样到处瞎摸乱撞。不只是地点的变幻,还有时间,同一个地点和不同时间的组合,我一个一个排除。
想想老城的面积,一天二十四小时换算成秒,相乘之后,这个击中的概率,是一个绝望的命题。但我锲而不舍,奢望从来没降临到我头上的一种什么运气能在我的坚持中突然砸中我,我幻想在某个不经意的拐角,突然就停在了那扇门面前。换句话说,那扇门在某一刻,突然走到我的面前。这个幻象养蛊一样培育着我的执着。我拒绝向任何人描述和解释,因为曾经有一次,我讲着讲着,它被扭曲成了祈求和怜悯。你想把我拖出这样的疯狂,你把你的生命力点燃一部分给我看,用我点燃,再照亮我。
结果,如你看到的,怜悯在一个寻常的星期五的黄昏,就这么赤裸轰鸣地砸到了我头上,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你已经喝完了这天的第二杯咖啡,起身抻了个懒腰。我站在那条小巷,那晚你握着冰淇淋,跟我并肩凝望小巷深处,有什么在召唤我们,嗡鸣声规律地传递着信号。你打了个冷颤,说上海已经跟你记忆中的不同,让人失望。你拉着我离开,手指上的冰淇淋沾到我的手臂上,我时而听到你的声音,时而看见你的脸,那张脸竟好像我的。我知道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走之后,我回来很多次,在每一个时间,从每一个角度,都没有再找到那条小巷。
就在我终于决定放弃之时,那个周五的清晨,它毫无征兆地降临了,指引我一步一步找到它,不,是它一步一步来到我的面前。我恍然大悟,那不是一条路,不是一个巷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个奇点。它时大时小,以匀速旋转着。它就在我面前,闪着光,它旋转着,嘶鸣着,凝视着我,等待着我。我知道我会走向它,我会伸出手指触碰它,我会穿越它,抵达真实。但,在触碰它之前,我最好给你回一封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