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闹钟在床头嗑嗑绊绊地响第三遍时，李富贵的右手食指已经条件反射地勾了起来 —— 指腹上那块硬币大小的茧子，是被芹菜根的糙皮磨了十年才养出来的。
她摸黑套上洗得发透的工装裤，裤脚还沾着昨天打捆菠菜时蹭的泥星子，电动车钥匙刚捏在手里，车筐里的手机支架就跟着晃出轻响，像个熟稔的老搭档，在凌晨三点的冷雾里等着陪她去赴一场和新鲜蔬菜的约会。
一、十五岁的录取通知书
2013 年伏天，郸城县二中的红榜还黏在砖墙上淌汗，李富贵正蹲在灶台前搅和中药。
铁锅咕嘟咕嘟吐着白气，把她眼前那张全县第 47 名的成绩单洇得发皱，红笔写的名次在水汽里忽大忽小，直到父亲推门进来时腰间止痛膏的薄荷味漫过来，才让她猛地看清案板上那张皱巴巴的住院清单 —— 母亲子宫肌瘤手术费，贰万零叁佰元，数字底下画着两道粗粗的红杠，比红榜上的名字刺眼多了。
"妮儿，要不..." 父亲话没说完就弯下腰咳嗽，工装裤口袋里露出半截止痛膏的包装纸，边角都磨毛了。
李富贵盯着父亲后颈新冒出来的白头发，突然把成绩单叠成纸船，轻轻放进滚着药渣的搪瓷盆。
纸船晃了两晃，就被深褐色的药汤吞了半边，像极了她没说出口的半句话："爸，明早我跟王姐去县城，她说早市上缺称菜的小工。"
批发市场的水泥地结着薄霜那会儿，她正穿着王姐给的旧棉鞋，鞋跟磨得发软，踩在地上直打滑。
菜贩子的手电筒光扫过来时，她正踮脚够货架顶层的菠菜 —— 得挑叶子舒展、根须带泥的，这样的菜能多卖五毛钱。光柱在她冻得通红的脸上停了两秒，有人叹气："这么小的丫头，该在教室里念课本呢。
" 她没抬头，指尖捏着菜根掰掉枯黄的叶子，掌心被菜汁冰得发疼，心里却想着：等攒够了钱，给爸买盒不带止痛膏的膏药。
二、菜筐上的手写体
五年后的腊月廿三，李富贵哈着白气给芹菜捆红绳，穿呢子大衣的姑娘举着手机凑过来，镜头扫过她用粉笔写的价格牌："本地菠菜 2.5 元 / 斤"，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尾巴上还拖了道没擦干净的粉笔画。
"妹子，你这字比打印的还带劲！" 姑娘拍完就走，留下李富贵盯着手机屏幕发愣 ——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出现在视频里：低头捆菜时，睫毛上还沾着批发市场的霜，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一晃一晃的。
视频火起来的那晚，她躲在 10 平米的阁楼里，把手机焐在被窝里反复看评论。
有条说 "这姑娘睫毛上的霜都在发光"，让她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的那个秋夜。
老人的手瘦得像晒干的丝瓜瓤，却紧紧勾着她的袖口："富贵啊，咱老李家的人，就得像园子里的韭菜，割了一茬，根底下还藏着新芽呢。"
当时她不懂，直到看见自己粗糙的手在屏幕里翻动菜叶，才突然明白：原来卖菜人的日子，也能被这么多人看见。
2019 年开春，她攥着卖了半年菜攒的 2000 块钱，在县城二手手机店挑了部带摄像头的旧手机。店主看她磨破的袖口，多送了根生锈的晾衣杆："回去绑在菜筐上，能当支架使。"
第一条教分辨注水肉的视频，她对着镜头结巴了七次，急得直跺脚，最后把带油花的围裙往镜头前一凑："恁看这瘦肉的纹路！跟俺挑了五年菜筐的麻绳一个样，紧实着嘞！"
这条带着菜市场腥气的视频，三天后点赞数涨到 12356，有个宝妈留言："像看见俺妈在菜筐前头跟贩子较劲的样子。" 她盯着数字笑出了声，眼角的细纹里还卡着下午理菜时掉的韭菜叶。
三、暴雨中的烂番茄
2020 年夏天那场暴雨来得没征兆。李富贵刚给张大爷称完两斤番茄，顶棚的铁皮就被狂风掀得哐当响，雨点砸下来时，红通通的果子正滚得满地都是。
她蹲在泥水里捡番茄，烂掉的果肉蹭得手掌黏糊糊的，突然听见常来买菜的大姐喊："富贵！你手机还在拍着呢！"
镜头里的她头发贴在脸上，水珠顺着下巴往围裙上滴，沾满泥的手把半烂的番茄放进塑料盆："这些烂了的别扔，埋进菜园子能当肥料，来年的番茄苗喝了，结的果子比这还红。"
这条没剪辑的视频发出去，评论区像炸开的锅："第一次觉得烂番茄看着这么得劲"" 这才是咱老百姓的日子 "。
可没两天，就有探店博主举着手机冲进来：" 有粉丝说你菜价贵三成！"她没说话，转身从铁皮箱底翻出皱巴巴的进货单，指尖划过"2020 年 7 月 15 日 芹菜运费 45 元 "的记录：" 您瞧这叶子，路上颠掉三片，俺都得按整斤赔给菜贩子。"
张大爷听见动静，颤巍巍拎着空菜篮过来：" 这丫头给我送菜，六楼都不坐电梯，说怕耽误上班的人等电梯！" 老人说话时，菜篮还在滴水，把地上的泥点砸出更小的坑。
四、拒绝 50 万的凌晨
2021 年春分那天，批发市场门口停着辆锃亮的轿车，穿西装的经理攥着合同追上来："50 万签约费，你只管卖我们平台的菜，不用再起早贪黑跑市场。"
李富贵正往车筐里码王大爷种的黄瓜，带刺的瓜柄在掌心划了道红印子："王大爷家老伴的药费还指着这季黄瓜呢，他要是卖不出去，俺咋对得起他蹲在地里浇水的样子？"
当晚，阁楼的灯泡在风里晃悠，她趴在折叠桌上写合作社章程，纸页上沾着白天理菜时蹭的韭菜香。
手机突然亮了，同村的刘嫂子发来语音："富贵，俺们跟着你干！俺家大棚的豆角都挂花了！" 如今的 "富贵蔬菜合作社" 大棚里，37 户村民的菜苗在镜头前舒展叶片，她蹲在田埂上直播时，总有人在弹幕问："你手咋这么糙？"
她举起沾着泥的手，对着镜头晃了晃："糙点好啊，能拎动百八十斤的菜筐，也能握住手机让你们看见咱的菜园子。"
2023 年冬，村里新修的水泥路通到了地头，李富贵蹲在小学的图书角里，看孩子们围着她捐的《平凡的世界》打转。
阳光从窗缝里挤进来，落在她眼角的细纹上，那是十年卖菜时光刻下的印记。
扎马尾的小姑娘凑过来："富贵姐，你咋不去大城市当网红？" 她笑了，手指划过书页上被翻旧的折角："大城市的霓虹灯虽亮，可咱菜市场的朝阳更暖啊。你看那菜叶子上的露水，比啥都透亮。"
尾声：手机镜头里的烟火
现在每天凌晨，电动车碾过批发市场水泥路的声响，总比天边的鱼肚白早一步。车筐里的支架随着颠簸轻轻摇晃，像在给这个世界打拍子。
镜头扫过她挑菜时微眯的眼睛，扫过晨雾里渐渐热闹的菜摊，扫过她给张大爷留的那把最嫩的菠菜 —— 叶片上的露水还没干，在晨光里微微发颤，像极了她十五岁那年没掉下来的眼泪。
有人说她是网红，她却蹲在菜筐前笑出了皱纹："俺就是个卖菜的，只不过借了个手机，让更多人看见，咱老百姓的日子啊，有苦有甜，可处处都带着热乎气呢。"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她的马尾辫，熟悉的吆喝声又在菜市场荡开，带着河南姑娘的利落与温柔："新鲜菠菜嘞！水灵得能掐出水来！"
这声音混着泥土的腥气、露水的清甜，还有远处菜贩子的还价声，在手机屏幕里，在三百万人的关注中，织成了一幅最鲜活的生活图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