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少花费过多的笔墨来书写爸妈的爱情,一个花钱不花钱的东西质量都很好的八九十年代。三十年过去了,他们这期间也爆发过无数次的争吵和怀疑,现在却因时日无多的相伴更显弥足珍贵。
妈妈幼时家境不错,外公是学校的老师,外婆是管账的,虽然子女也多,但妈妈得了最小妹妹的便宜,性子极暴。家里在我爸之前是给她定了一门很好的亲事的,据说男方家里有个养牛场,在来外公家里收牛犊子时一眼就看上了圆脸盘,大眼睛,胸前垂起溜滑乌黑两条大麻花辫的妈妈。不出几日,几挑子的发饼糖果便出现在外婆家门口,外公的自作主张引来妈妈的极大不满,硬要把那些碍眼玩意儿几脚踢到河里去。气得外公操起屋檐下晾衣服的竹竿就要往她身上招呼,大舅一把从背后将外公拦腰抱住,外婆倚着门框,只是斜眼看着并不出声。“她知道,你外公舍不得的”妈妈咽下嘴里的饭菜,眼里溢出得意的笑并抛给爸爸。爸爸识趣地给她碗里夹了些菜,继续埋头吃饭。
其实年轻时候,爸爸是极浪漫的一个男子。眼睛不大模样清秀,在外婆家堂屋里躲雨仍不忘掏出一本书来看的文弱书生样子一把抓住了妈妈的心。“我们两家其实离得很远,那次也只是唯一一次跟你姑婆上山捡野鸡蛋,竟碰上了下大雨”“也太老套了吧,又是雨为媒,雨神他老人家得多忙”我不禁咂舌。爸爸这些年每次去几个舅舅家(外公外婆早几年前就不在了)总要吐槽一番,“你们说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我怎么就跟着来捡鸟蛋了?还愣是给记住了路,回回来捡,鸟蛋没捡着,倒得了个媳妇儿。”只那一眼,妈妈便不管不顾非要嫁给爸爸。真过来的时候,却还是被家徒四壁的景象给看傻眼了,爸爸弟兄三个,只分到了一间卧房和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偏房,连厨房都是共的,那会儿作兴三转一响,妈妈带过来的“三洋”电视机收音机缝纫机自行车什么的压根没地儿放。“一张床两条板凳和几个破碗,当天结完婚第二天一大早你爸还得去还借的衣服”我假装没看到妈妈眼里闪烁的幸福泪花。鼻子有一股酸涌上来,想把它咽下去,却又继续在胸口堵得难受。在潮湿厨房跟费劲也压不上来水的压水泵斗气的妈妈,在菜园里数着被偷的瓜果叫骂的妈妈,在灶膛旁顶着一脸灰跺脚的妈妈,好想飞奔到过去,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但是也许它是多余的。因为爸爸每次从广东回来,都会给她带礼物,有时候是一两块巧克力,有时候是漂亮衣服和丝巾,他的每一次出现,又让专属笑容回到了她脸上。妈妈穿上平日不穿的白色裙子,发髻轻挽,细腻的腕戴着爸爸送的上海表,爸爸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看着妈妈笑,酒窝里的蜜足以拭去艰苦日子里所有的苦和泪。他们也通信,那个年代,信纸和相片可以抹去时间和空间的阻隔。发黄的信纸被藏在一个早就生了锈的红色铁皮盒子里,几次央求妈妈也不给看。只知道爸爸会写情诗会讲笑话,但是并没有一个关于爱或者想的字眼,替代的是一切安好,勿念。“你真要看,对你也只一堆冷字,还费眼。”
爸爸最一开始也不是在外面打工的,两情正是浓时,怎舍分开。他先是做了俗称“臭老九”的教书匠,学生比他还凶,接着又开始卖布,到处收谷子,实诚心软如他怎够做一个商人,也当过村里抄表的电工,年底家里多了一堆破铜烂铁却要垫上大几十的电费。身为县里公安局局长的二爷爷实在看不下去了,安排他进了看守所看管犯人(不是什么犯了大错的犯人)。结果,这厮跟牢里的犯人喝起了革命的小酒,衷肠互诉,他觉得人家冤得很,酒劲一上来就把犯人给放了。还好二爷爷查岗发现得早让他将功补过给抓了回来,不然要酿成大错,但这个饭碗自然是保不住了。妈妈又气又骂,可是能怎么办呢,只能出去打工了。于是,漫长的异地开始了。得益于此,爸爸带回来的时兴玩具和文具成为我们姐弟在同学之间炫耀的资本,妈妈笑骂见到礼物比爸爸还开心的我们是白眼狼。饭桌上,我们骄傲地展示一张张奖状,似争宠一般。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个小年夜,爸爸在饭点前赶回来了,一家人围在桌边讲各自今年的收获,煤气灶上的高压锅里炖着鸡和各种豆子。食物的香气和笑声充满了小小的一间屋子,锅里的鸡可能是过于嫉妒了,只听砰地一声,整间屋子便一下陷入黑暗。我作为光明使者用蜡烛点燃了黑夜,大家第一时间去检查还没到嘴里便飞了的“鸡子”,却不约而同发出爆笑,可怜的鸡子已分崩离析,天花板上墙壁上灶台上粘着各色的豆子,颇有点搞笑的喜剧天分在它们身上。没有互相责怪,没有手忙脚乱,大家给弟唱起了生日快乐歌。摇曳的小火苗映照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脸庞,暖烘烘的,日后每每忆起时,足以抵抗人世间的种种寒冷。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换了大房子,然而那间小房子带来的温暖却令人常常怀念。
中间妈妈是出去过一年的,嫌爸爸回来的次数少了,要至少赶得上四季的流转。爸爸带我们时只种着一片菜地,得空就去钓鱼下象棋,再不就是捧着一本书看,我们肚子饿得喊爹了才给做饭,不像妈妈,因为自己是裁缝手又巧,平时就喜欢给我们缝各种现在看来依然不过时的衣服织各式各样的毛衣。那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爸爸照例去老友家下象棋时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他走得实在太快啦,我们渐渐跟不上,等他回头来找时,发现我们累得躺在雪地里睡着了!年末妈妈大包小包回来时,看着我们白白胖胖的脸心满意足,奈何一数带回来的票子,不如爸爸的一半,多数是当来回的盘缠用掉了。当妈的终归是逃不脱母性的牵绊。后来她便长驻家里,我们上学她就在镇上的服装厂上班,爸爸在外打拼,这种状况持续到我高中结束。
完美的婚姻也并不总是毫无瑕疵的,他们之间爆发的最大嫌隙是在我高三那年。因为学业繁重的缘故,我们半个月才得放一下午的假。然而回家等待我的再也不是爱吃的饭菜和水果,稍有不慎便招致劈头盖脸的臭骂让我胆战心惊,那个当妈后细心收起暴脾气的坏女孩又回来了。敏感如我很想拿个显微镜对着她一探究竟,一声声严厉的“读好你的书”却让所有的尝试幻想破灭。当家的港湾都不再风平浪静时,我只好更加拼命学习,然而课堂上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不争气的眼泪滴落到课本上都不曾发觉,晚上幡然悔悟时打着手电补习,这样的恶性循环终于把自己给整垮,经常性不明原因的发烧和过敏,成绩也一落千丈。关怀和责备同时回到了妈妈脸上,她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陪读,并告诉了我一直探寻的真相——她跟爸爸之间出问题了,一个陌生女人打电话过来让她主动让位,她质问爸爸,他却抵死不认,佯装是被纠缠,女人未果就从妈妈这里下手。
我沉默了,可是这样的状况并未好转,半夜醒来时我假装没有看到妈妈无声的泪,因为天一亮,打湿的枕头便会被黎明晒干,妈妈依然会用心打理好一切让我无后顾之忧。可是,怎么能视若无睹呢?那是我最爱的妈妈,一颗心始终揪着,带着对爸爸的恨意放不下,两个月后的高考也终于被自己搞砸。从佼佼者成为落败者,那是我第一次遭受人生的不如意。在复读班呆了一个星期之后,因遭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自己把桌子给搬回来了。家里挑了日子举办了升学宴,我视为仇人的爸爸终于回来了,依然毫无歉意。宴席上,我梗着脖子,强硬地拒绝了他领着我给各桌敬酒的请求。
涌动的暗流终于在宴席结束的晚上清点礼金时崩不住了。这对曾经琴瑟和鸣的模范夫妻,携心同行的“革命”战友,完全不顾及“覆巢无完卵”的假体面,关上门,像两头搏斗的雄狮,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任我们在外面把门板敲穿也于事无补。好在他们并未完全丧失理智,家里的电器家具和钞票都幸免于难。停下无力的抗议之后,我们贴着门缝听清了来龙去脉。打电话的陌生女士是爸爸在坐火车时认识的,丈夫得癌症去世了,一儿一女一个人拉扯大。同情心泛滥的老爸又是帮拿行李又是留电话号码的,可能久旱逢甘霖吧,人家就赖上爸爸了,时不时会打电话释放一些关怀聊一些自觉是知音的话题。刚好妈妈可能更年期作祟,动不动就拿小富即平的他开涮,所以他无法拒绝这样的,即使违心违德的“温柔”,仅此而已。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是真是假也只有他们俩人知道了。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到底是如何结束的今已不可考,后来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宛如一道不该揭的伤疤。妈妈无力地拉开房门披头散发满脸泪痕的样子现今浮起依然能一下子击穿我的心脏。这个曾经被捧在心尖上疼,别人饭都吃不饱她却方晶糖吃坏一嘴牙的小跋扈好歹是参透了婚姻的真相。爸爸大义凛然不肯垂下的头颅也没能让他在我心里矮下去的形象拔高一分一毫。朱颜辞镜花辞树便开始嫌弃没有共同语言了么?这颗脑袋难道也随着一起老去了?妈妈在农村也算得上小有情调的了,她时常采一些野花养在瓶子里,做家务会打开三洋放毛阿敏卓依婷毛宁之类,菜园里也自己哼给自己听。关于她的语言天赋也一直是我的骄傲,冬天冷了会说水咬手,训我们不随手关门是怕夹到尾巴么,忘关灯是担心黑夜失明?信手拈来的一小句用在我的作文里总能得到老师的夸奖。我过生日停了电没做几个菜她也教我用嘴炒,绘声绘色倒把我们几个都听饿。没看过《许三观卖血记》的农村妇女竟有这样的巧思不值得被用心对待么?她还有很多的小聪明,更高级一点说应该是生活的大智慧。中秋节会搬了竹床在门前桂花树下吃月饼赏月,将晒干的艾草喷水点起来熏蚊子;用剩的瓶瓶罐罐总能恰到好处地被包装成稍具美感的各种花瓶茶叶罐漏斗;穿过的衣服不喜欢了改改又能成为一件新的。可是时间和空间的堆叠啊会让彼时的挚爱眼瞎心盲,两本小小的红色登记簿怎么承担得起重新点亮它牵起两颗心的巨大压力。
也许该感谢这次掀起的巨浪终于把他们俩紧紧地栓在了一起,或许这也是一种无形的枷锁吧。他们送我进入大学门之后,一起去了温州打拼。每年暑假我过去总要断了明年再来的念头。爸爸一个人过惯了,哪受得了妈妈的絮絮叨叨,殊不知里面藏有多少关怀。大多数时候日子都是极平淡的,偶尔也会爆发无谓的争吵。但对于看惯了他们曾经恩爱的我来说,这些争吵无异于藏在枕头里的针,会在我午夜梦回时冷不丁将我扎醒。距离消除了,美也消失了。
我不知道别人家的父母婚姻是怎样子,毕竟大家都是关起门来过日子,旁的人看到的也只是他们想让你看到的。但我已经尽量用平铺直叙的语言去描绘一朵寒冬盛开的玫瑰如何在初夏时凋谢了,关于在生命之秋重新发芽的这一部分我现在还无法很平静地摊开来。已经过去快三年了,我依然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如果堵上我一生的幸福能换回我的精神支柱屹立不倒的话,那么我也是无悔的吧,我尽力去营造幸福的假象好让你开心,但这幸福的背面笼罩的却是我整夜整夜失眠的阴影。那段日子我不停穿梭于医院和实验室,像穿梭于地狱和天堂,地狱里住着使我躯壳不得不更加强壮的天使,天堂里旋着将我的灵魂钉在耻辱柱上鞭笞的心魔。人间还漂浮着一位对这一切置若罔闻的凡夫俗子。我在黑暗中挣扎,又在光明到来前整装待发,像个身残志坚的女壮士,将它们全部看成是对我意志的锤炼。是个提线木偶也经不起几根线的同时拉扯吧,无数次想过要原地枯萎,放弃一切,都在看到你努力想活下去的脸时重新振作起来。
妈妈,你难道真的觉得我那一整晚无声的哭泣是因为千年铁树开了花么?还是你根本就知道从小只爱跟自己玩的我别无他法?我想你应该是知道的,然而你还是做了那个自私的小女孩,而不是坚强勇敢的妈妈。你一下下轻抚我假睡脑袋的手出卖了你的私心。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一辈子也没有办法原谅你,除非我有勇气自己在废墟上重新栽种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