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一样世俗的遭遇

珞珈山的初冬已透着寒意，陈建国的心却揣着一团火。精心准备的礼物——一本他亲自做了密密麻麻批注的《国富论》精装本，还有一封凝聚了数月思念、写满未来期许的信——被他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来到省城苏小嫚家所在的那个高档小区，是他此行的终点，也是他提前一年抵达武大、拼命积攒光环所指向的终极灯塔。

小区门禁森严，欧式铁艺大门透着拒人千里的冰冷。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进出车辆和行人。陈建国深吸一口气，压下因期待而微快的心跳，走到岗亭前。

“您好，请问找哪位业主？”保安的语气程式化，带着审视。

“您好，我找3栋2单元的苏小嫚。”陈建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礼，甚至带上了一丝武大学生会主席惯有的从容，“我是她高中同学，从武汉大学过来的。”

他刻意强调了“武汉大学”，并非炫耀，而是希望这所名校的身份能增加一点可信度和分量，让过程顺利些。

保安的目光在他洗得发白但整洁的夹克、普通的牛仔裤和那双标志性的回力鞋上停留了片刻，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苏小嫚？”他翻看着登记簿，手指划过几页，动作慢条斯理，“没有登记这个名字。业主姓什么？”

“姓苏，苏东坡的苏。”陈建国补充道，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保安合上登记簿，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哦，武大的学生啊？”他拖长了调子，那语气仿佛在说“不就是个大学生吗”，“小伙子，这小区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什么人说见就能见的。你说你是同学，有证据吗？打电话让业主下来接你，或者让她家保姆出来确认一下。”

陈建国的心沉了一下，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师傅，麻烦您通融一下，我确实是她同学，我们有段时间没联系了，这次特意从武汉大学过来……”

“通融？”保安嗤笑一声，打断了他，眼神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鄙夷，“规矩就是规矩！你说通融就通融？武大的学生怎么了？武大的学生就能随便进我们小区？谁知道你是不是打着同学幌子干什么的？我们得对业主安全负责！”

那“武大的学生”几个字被刻意加重，反复提及，像一根根细针扎在陈建国心上。他积攒的光环，他引以为傲的身份，在这个势利的保安眼中，非但不是通行证，反而成了被轻蔑嘲讽的由头。一股被羞辱的怒火在胸腔里腾起，但他强压下去，知道此刻发作只会让事情更糟。

“师傅，我真的没有恶意。您可以登记我的身份证，或者陪同我一起过去，就在楼下喊她一声也行。”陈建国试图做最后的努力，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或者，您能帮我联系一下她家吗？就说陈建国找她。”

“联系不了！”保安斩钉截铁地拒绝，态度愈发强硬，“业主隐私懂不懂？没预约，没业主确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赶紧走，别在这儿杵着影响我们工作！”他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

陈建国站在原地，冬日的冷风灌进领口，却不及心头的寒意刺骨。他看着保安那张写满势利和不耐烦的脸，看着那扇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天堑的铁门，第一次感到自己精心构筑的光环和力量，在现实冰冷的壁垒前，是如此脆弱无力。他攥紧了怀里的书和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就在这时，小区里缓缓驶出一辆黑色的轿车。后车窗半降，露出一张保养得宜、眼神却异常锐利冷淡的中年女人的侧脸。陈建国瞳孔猛地一缩——是苏小嫚的母亲！那个前世模糊记忆里就对他和小嫚交往颇有微词的女人！

几乎是本能，陈建国往前迈了一步，想开口呼喊。然而，车内的女人似乎早已注意到门口的争执。她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陈建国，那眼神像冰锥，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一丝厌恶？随即，车窗无声地、迅速地升了上去，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黑色的轿车没有丝毫停留，平稳地驶出大门，汇入车流，只留下冰冷的尾气。

保安得意地哼了一声：“看见没？业主都不认识你！赶紧走！” 陈建国像被钉在了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苏母那冰冷的一瞥，比保安的讥讽更伤人百倍。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小嫚……她知道我来吗？

失魂落魄地回到武大，陈建国把自己关在学生会狭小的办公室里。他一遍遍回想苏母的眼神，回想保安的讥讽，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他想起高中时寄出的那些石沉大海的信件，想起每次试图联系都杳无音讯……

几天后，一通来自县城的电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的迷雾和侥幸。电话那头是于倩，她的声音带着愤怒和哽咽：“建国！我终于打听到了！你那些信……小嫚一封都没收到！都被她妈妈偷偷安排人从学校信箱里就截走了！她妈根本看不起我们小地方的人，觉得你配不上小嫚，早就防着你呢！”

陈建国握着听筒的手猛地收紧，骨节咯咯作响，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窒息。

“还有更过分的！”于倩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她妈怕你去省城找小嫚，也怕小嫚还惦记你……她……她竟然瞒着所有人，托关系把小嫚的户口和学籍档案上的名字……偷偷都改掉了！”

“改……改名字？！”陈建国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对！”于倩几乎是吼出来的，“她现在不叫苏小嫚了！具体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于倩喃喃的说道。

改名换姓！四个字，如同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建国的心上！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期待、所有提前布局的意义！

原来，他跨越时空的奔赴，他拼命积攒的光环，他精心守护的承诺，从一开始，就被一只无形而冷酷的手，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斩断了！他连寻找她的“名字”都失去了！

“苏小嫚……”这个名字在他唇齿间滚过，带着无尽的苦涩和荒谬。那个在月光下有着栀子花香、让他两世灵魂都为之悸动的女孩，在这个时空里，连“存在”的证明都被强行抹去了。他像一个拿着错误坐标的旅人，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早已被注销的幻影。

陈建国缓缓放下电话，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一片枯黄的梧桐叶被寒风卷起，狠狠地砸在玻璃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如同命运无情的嘲笑。 他低头，看着桌上那份印着“武汉大学经济系学生会主席 陈建国”字样的工作证，那曾经耀眼的光环，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提前抵达了战场，磨砺了最锋利的剑，却发现他要守护的月光，早已被乌云彻底吞噬，连名字……都不复存在。

“苏……小……嫚……”他无声地念出这三个熟悉而已经开始陌生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冰棱，刺得他鲜血淋漓。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被愚弄的愤怒、被轻视的屈辱、以及巨大失落和迷茫的寒意，瞬间将他淹没；他精心构筑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