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儿
(一)
柳叶儿又被送往外婆家去了。外婆家距县城很远,听说有十几里路,县城到柳叶儿家还有二十来里路。夏天,鸟儿在枝头叫个不停。“布谷、布谷……”外婆说这是布谷鸟的叫声;“麦天咋过,麦天咋过……”外婆说这是麦天咋过的叫声;“知——”这种叫声柳叶儿知道,是知了发出的,她在家里也听到过。还有一种鸟叫声,三字连在一起,很有节奏,柳叶儿不知道是什么鸟,也不知道它叫的是什么。她问外婆,外婆说它叫的是“王刚哥,等等我,我的包袱你背着!”外婆没说那鸟的名字,估计外婆也不知道。再仔细听,她发现鸟叫的像是“王刚哥,等等我”,但“我的包袱你背着”她始终没有听出来。每逢睡觉时,柳叶儿就一遍又一遍仔细地听着各种鸟叫。外婆家的鸟叫的怎么这么奇怪,“麦天咋过”!有时,她在外婆膝下玩的时候,听到“麦天咋过”,外婆还会接到“白面烙馍!”难道它真的是在问人们麦天咋过吗?它的名字也奇怪,叫“麦天咋过”!不会是外婆也不知道这种鸟的名字,哄她的吧!还有那种鸟,更是匪夷所思,竟然叫“王刚哥,等等我,我的包袱你背着”!它们要去哪儿?去干什么?她很是疑惑。柳叶儿不止一遍地猜测着:莫非它们也和自己一样要去外婆家住吗?又是一个午后,柳叶儿躺在床上,她没有一点儿睡意。“布谷、布谷”,“知——”,布谷鸟和知了的叫声又响了起来,此起彼伏,知了的叫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麦田咋过!”“麦田咋过!”柳叶儿不禁小声地嘟囔了一句“白面烙馍!”白面烙馍真是诱人呀!柳叶儿仿佛看见了两面都是黄爽爽焦皮的白面烙馍,冒着丝丝的热香气。她砸吧砸吧嘴,就像刚刚吃过一般。柳叶儿家姊妹五个,上边有两个姐姐,下边两个弟弟,加上父母和奶奶总共八口人。家里地少,光靠每年打的粮食,一家人连温饱都难以解决。父亲又没有一技之长,所以家里的生活很是艰难,平日里别说是白面烙馍,就是黑面窝头也难以吃到。她家在村里是穷,但别人家也不见得有多富裕,她们同一小队的其他家,也没见有轻易吃过白面烙馍的,除了她的同伴丽丽,她爸是上班的,公家人。“王刚哥,等等我!”鸟叫声打断了柳叶儿的思绪。王刚哥要去哪里呀,让他等等的又是谁?他们要去干什么?一连串的问题在柳叶儿的脑瓜中再一次闪现。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她,很是难受。不行,她要问个明白!下午,在外婆家门口乘凉时,在柳叶儿的追问下,外婆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从前,山里有一个孩子叫王刚,他有一个后妈,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父亲在外干活,后妈照顾哥俩照看家。冬天到了,兄弟俩都穿上了妈妈给他们缝的棉袄,厚厚的,看上去很是暖和,尤其是王刚的棉袄,背上比弟弟的还要厚。这年冬天,山里下了三场大雪,天气特别冷。临近年关,父亲回来了。父亲到家时天色已晚,院里,雪影中,王刚正在破着柴火。看到王刚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父亲的担心顿时散去。听见脚步声,王刚扭头一看,是父亲!他慌忙迎上去,高兴地说:“爹,你回来了!”一边说一边狠命地搓了几下手,然后捂在脸上,随口说了句“冻死了”,与此同时,身体好似哆嗦了一下。“穿这么厚还冷?”山里的孩子耐冷耐热,身体应该似铁打一般,这样才能吃得苦耐得劳。显然,父亲的语气里有些瞧不起儿子。第二天天还未亮,睡梦中,父亲隐约听见声响,是从儿子的小屋里传来的。随后传来高高的说话声“乖,你把这鸡蛋、白馍拿上,中午当干粮,晚上早点回来啊!”听到这话,父亲心中的担心彻底放了下来。王刚的父亲王石才,今年54岁,他为人忠厚老实。由于家里穷,说不下媳妇,40来岁,经人介绍才娶到了邻村一瘸子姑娘。一年后,在王刚出生时,媳妇难产死去,老实巴交的王石才独自一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王刚拉扯长大。随着王刚的长大,饭量也随之增加,这使原本就填不饱肚子的日子是越来越艰难。听说外地能挣钱,还管吃住,王石才便动了心思。恰好有人介绍说,有一媳妇带着一七八岁的孩子要给他做媒。见面后,王石才看对方虽然长得横眉竖眼,但说话听上去挺会知冷知热的。于是,就在这年冬天,王石才便接母子俩回家,从此王刚便有了后妈和一个弟弟。 自从后妈带着儿子来到这个家,屋里变得干净了,灶火里也能和其他家一样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这个家像是一个家了。过完年,王石才打算和邻村的人一起外出干活,可让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儿子王刚。但转念一想,自从后妈来到这个家,天天对王刚是“乖、乖”地叫着,待王刚比亲儿子还要亲,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想罢,第二天王石才就一门心思地出门走了。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年关。这次父亲回来,王刚的个头似乎没大变,脸和手变得粗糙了,看起来也更像男子汉了。小儿子的个子倒长了不少,虽然他小王刚三岁,但个头已经快超过了王刚。王刚的小屋里四面透风,凛冽的寒风挤进来,吹在脸上,针刺一般。听见敲门声,王哥慌忙披衣下床,想趿拉着鞋去开门。可屋里太暗,一慌张,鞋又被踢出好远,一时间又摸不到,他索性赶紧光着脚跑去开门。门一打开,一个身影便冲了进来,随即一阵拳头砸在王刚的头上,砸的他眼冒金星,“死人,咋不睡死你!敲这么长时间才开门!”是后母,压低了嗓门在骂。这话语像加了热的爆米花,又一个个被爆出,一字一句崩得王刚心里疼痛难忍。自从父亲出门干活以后,后母像是变了一个人,对他的称谓有原来的“乖”变为“死人”。原来的和善可亲转眼变成了面目狰狞,和他说话时咬牙切齿,对他是远了骂近则打。一年来,王刚挨的打比吃饭的次数都多;听的骂比天上的星星还稠。这种日子,王刚是度日如年。以前只有他和父亲在的时候,虽然忍饥挨饿,缺吃少穿,可他心里是温暖的,是有阳光的。他怀念以前的日子,他盼望着父亲回来的一天,他希望父亲知道他在家过的日子,他期待着父亲为他做主。“还不快点拿斧子去砍柴火,死人!”又一句骂从后妈嘴里崩出,转瞬又扯开嗓门,面朝门口,大声喊道,“乖,你把这鸡蛋、白馍拿上,中午当干粮,晚上早点回来啊!”王刚还没愣过神,胳膊上就被狠狠地拧了一下,“咋,还真想吃?想死你!鸡蛋、白馍倒是有,你想吃,你咋不去死?你吃完你弟咋吃!”这脸,比六月天变得都快!王刚穿上厚厚的棉袄,摸黑拿起斧子和绳子,向山里走去。他习惯了这种生活,他不知道这种日子还要持续多久。王哥的心冰凉冰凉,犹如此时低至冰点的气温。他踩在厚厚的雪上,脚深深地陷了进去。没至小腿的雪不时滑入他的破鞋当中,雪粘在光脚上,立刻化为冰冷的水珠顺脚流向脚底,他的脚早已失去了知觉。近处的柴早已被人砍光,王刚不得不又向远处的山里挪去。将近中午,他才来到昨天刚到过的地方,这里除了他留下的脚印,还有野兽留下的零星蹄印外,再无其他痕迹。王刚放下绳子,拿起斧子刚要砍柴,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一时间倒入雪地之中,没了知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刚终于醒了。他微微睁开双眼,雪照的眼睛发疼。他定定神,四周观望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柴火还没有砍一根。于是,连忙挣扎着站起来,找到斧子,开始砍柴。终于,在天快要黑下来时,王刚总算是砍下一小捆柴火。他要赶快出山,如果天黑定前走不出深山,要么被冻死,要么会被野兽吃掉。王刚背着柴火摇摇晃晃也不知走了多久,只知道快到家时,村里黑咕隆咚,连一盏灯都没有。突然,一个黑影跳到他眼前。定睛一看,是弟弟!弟弟从怀里拿出一个白馍,塞到王刚手里说:“王刚哥,趁着天黑,你赶快吃,这是我偷偷省下来的。”王刚拿着这个白馍,温温的,上边还带着弟弟的体温,泪,不由得掉了下来,颗颗都洒在白馍上。自从后妈带着弟弟来到家里,对王刚不是打就是骂,还常常不让他吃饭,有时甚至一连几天王刚都吃不上一顿饭。每当这时,弟弟就会偷偷送给王刚一点吃的东西,有时是一个蒸红薯,有时是半个煮玉米,有时是一个窝头……这次,竟然是一个白馍!如果没有弟弟暗中偷偷拿给他东西吃,可能他早就会被饿死!王刚想着,忍不住抽泣起来。“快吃,要是被妈妈发现,肯定又饶不了一顿打!”一看天色不早,他要赶快回家。“先回家吧”,他把白馍塞进怀里,拉着弟弟示意他先回家。王刚回到家里,只见父亲走出屋子,后边跟着后妈。“你看看,你看看,一老天了就砍了这么点柴火,这么大的小伙子,天天鸡蛋白馍供着你吃,你看看能干点啥?”后妈说完又对着父亲说:“我说吧,你还不相信来,这回你看见了吧。清早,我老早起来,又是给他准备鸡蛋还是白馍,就让他去砍点柴火。你不在家,我是一个馍也不舍来吃,一个鸡蛋也不舍来喝,天天供着他吃;你再看看他穿的袄,厚不厚?你看看狗蛋儿和我穿的袄,还没有他的厚,不就是想省点给他缝厚点!”后妈越说越生气,搁在平时,父亲不在家,估计老早就打在了王刚身上。父亲走上来,摸着王刚的后背,袄是真厚。又回头看看放在地上的一小捆柴火,摇了摇头说“你说说你,你妈对你这么好,每天鸡蛋白馍供你吃着,你连最起码的活都干不好,你叫我咋说你?”听父亲这么说,王刚委屈极了,“啥天天鸡蛋白馍供着我吃,你见过了”?他不由得争辩道。“咋,你还敢犟嘴?今天早上我还听见你妈叫你拿鸡蛋白馍,还交代你早点回来,你不但不早点回来,连鸡蛋和白馍吃吃也不承认!”听完这话,王刚更是愤怒,忍不住大声叫道:“你听见叫我拿鸡蛋白馍,你看见了?一年了,不用说是鸡蛋白馍,就连黑馍我是吃过?”“啪!”一巴掌落在王刚的脸上,这是父亲打的。王刚惊呆了,他长这么大,这是父亲第一次打他。由于用力过猛,王刚被打的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同时,一个什么东西从王刚身上掉了出来,滚落在一边。后妈慌忙跑去捡了起来,一看是一个白馍!“白馍!王刚,你还说你没有吃过白馍,这是啥?”后妈一边喊,还一边特意地把刚刚捡起来的白馍在父亲眼前晃了几晃。王石才气坏了,自己祖祖辈辈都是实实在在做人,老老实实干活,儿子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谎话连篇,干活也不好好干,脾气还这么大。更不可容忍地是,后妈对他这么好,他竟然连一点感恩的心都没有!“你、你、你,真是昧良心呀!”父亲一边捣着王刚的额头一边说:“给我递根鞭子,我要打死这畜生!”接过后妈递过来的鞭子,王石才发疯似的不停地抽打着王刚,一下,又一下,绳子雨点般落在王刚的背上……早上醒来,王石才没听见院里有动静,他连忙披衣下床。昨晚自己一时生气,把儿子打的太狠,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推开屋门,院里一层芦花,地上、柴火上,到处都是。哪来的芦花?王石才嘴里嘀咕着。他顾不上这些,径直走到儿子的小房间。门没有上,王石才推门进屋,只见儿子在床上躺着。他佝偻着身体,蜷缩成一团,薄薄的被子上,搭着他的棉袄。王石才走到床边,拿起儿子的棉袄。棉袄背上,被昨晚自己手中的绳子抽得稀巴烂!看着烂成一条一条的棉袄后背,王石才后悔极了!他不该对儿子发那么大火,儿子还小,他毕竟才13岁,自己不该对他这么严厉!王石才摩挲着儿子的棉袄,泪水打湿了眼眶。芦花又有芦花!芦花越来越多,在眼前不停地飞舞。他定睛一看,这时,王石才才发现芦花是从儿子的棉袄中飞出来的!他一把撕开儿子的破棉袄,顿时,雪花一般的芦花飞得满屋都是。原来,儿子的棉袄里装的竟然是芦花!怪不得儿子穿着这么厚的棉袄还说冷呢!是王石才错怪了儿子!他更加后悔了,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这时的王石才已经是老泪纵横。他俯下身子,轻轻地抱着儿子的头,想亲一下儿子,以表示己的歉意。突然,他的心紧了一下,儿子的脸怎么那么冰凉,钻心的凉!王石才的心哆嗦了一下!他急忙用手指放上儿子的鼻子处试了一下,没呼吸,真的已经没呼吸,王刚死了!又过了一段时间,王石才的小儿子也得病死了。之后,便出现了一种鸟,天天叫着“王刚哥,等等我,我的包袱你背着!”(二)十月初一的镇子上,各村的人都跑好几里路来赶会。大会上的戏台子底下,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拄着拐杖来了,他们坐在早已占好位置的马扎上;年轻的媳妇也来了,你看,她怀里抱着一个小的,手里扯着一个大的,大的再拉一个稍小的,串的糖葫芦一般,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钻到戏台子边。“妮子——”银铃般的声音压着嘈杂的人群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这儿,这儿,这儿……”正中间,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从一个坏了靠背的椅子上站起来,对着这些母子们大声地叫道,一边叫还一边挥舞着双手。从挥舞的姿势来看,她充满着自豪与骄傲。也难怪,这么小的姑娘,能占到这么好的位置,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戏一开场,锣鼓声响彻天空,它击打着大人们的看戏欲望,敲击着孩子们看热闹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