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谷村经营料理店后就极少跟夫人一起散步，从早到晚忙东忙西。料理店规模不大，几乎事无巨细谷村都亲历亲为，既要核算成本，还要研究菜谱采购食材指导员工，如果店里客人多，他还招待客人，斟茶斟酒、端盘子、擦桌子，每当客人不多空闲时候，谷村就坐在餐厅一角不显眼位置，平静地望向窗外。

谷村是日本人，大约八十五六岁，不胖，矮个子，穿着整齐干净，满头白发，胡子也是白的，看上去是个典型和蔼慈祥的长者。

料理店的寿司和鱼生是谷村夫人的手艺，他的夫人也是矮个子，跟他差不多高矮，虽然年纪老，皮肤还像中年那样白嫩，眼睛总是笑眯眯。

谷村经营料理店之前在一所学校教授日语，帮助中国人去日本学习或工作。那时他七十岁左右，晚上吃过饭经常和夫人一起散步。他们说话少，总是默默走着，遇到认识的人点头哈腰“空般哇”“哈伊”“哈伊”非常礼貌。

料理店是谷村的梦想，到晚年才实现，他将全部心血放在这里，经营十年生意还不错。客人有日本人欧美人澳洲人，有白人黑人却极少韩国人，当然最多是中国人，因为这里是中国。

料理店的客人来来往往，像路边的树叶一样，落满一地被风刮走，然后又落满一地被风刮走。

随着落叶飘零，有关谷村的经历也在客人中间传开。他们说，谷村是个日本兵。

当年谷村十五岁就来中国打仗，不到半月日本投降，后来回日本工作，退休之后又来中国。

客人们还说，谷村是来中国找孩子，他有个女儿在中国。

女儿？当年谷村十五岁来中国打仗有的女儿？还是以后有的在中国失散了？客人们不关心这问题。

谷村和夫人一直两个人住，有时家里会多两三个叽里呱啦说日本话的亲戚，有时会多一个说着地道中国话的姑娘，算年龄也不像他们女儿。

对于孩子的传说，谷村从不否认也不提起，所以没有人知道更多。

从外表看，谷村十分礼貌善良，很难想象他年少瘦小的身躯头戴钢盔身着战服肩扛装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的模样，那枪立起来比他还高。

十年时间里，料理店前面的马路上曾经走过一支浩浩荡荡的散步队伍，人们高呼“抵制日货”的口号，将手中的矿泉水瓶砸向料理店的招牌和玻璃窗。幸亏警察维持秩序，料理店关着灯黑乎乎又没开门，所以没有受到冲击。

那段时间持续将近一周，料理店停止营业，据说谷村和夫人也参加了散步，就像以前吃过晚饭出去散步一样，默默走着不说话。

历史过去了，许多历史对于现代人根本无法想象，不过偶尔供人茶余八卦几句而已。对于历史来说，个人有如沧海一粟、风中飘叶，被裹挟于滚滚浪潮或是狂风之中，身不由己。

人类崇尚尊严，日本人如此，中国人也如此，以暴力夺取尊严者，其尊严必被暴力夺之。

日本人通常在名字后加“桑”表示尊敬，中国就叫“君”或者“先生”。作为日本兵的谷村不值得尊敬，作为和蔼善良的长者谷村，人们尊敬他，叫他谷村先生。

时间洗去刺刀的鲜血，换来的不仅仅满头白发。对一些人来说，战争结束仇恨还继续；对一些人来说，永远和平，不要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