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在爱的记忆消失以前,请记住我。——《寻梦环游记》
时隔多年,再次提起奶奶,我终于有了回忆的勇气。这些年一直在试图遗忘,遗忘奶奶最后留给我的恐惧,甚至是惊悚和噩梦。
如今想写下这些,是因为她真的已经开始慢慢消失在我的记忆中,不写下来,或许我就真正地,再也记不得有关她的一切。可是明明,从出生到高中,她就与我朝夕相处,是我尤为亲密的人。
我用尽全力去回想过去,却始终想象不出奶奶曾出现在我的生命中的完整画面。只能靠脑中飞快闪过的零散影像,试图连结起来,拼凑出她存在过的实证。

奶奶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美人,年过六旬,我也依旧能从她高挺的鼻梁和清晰的五官轮廓中,瞧见俏丽的模样。美丽的人大多爱美,奶奶也是其中之一。出去赶集或是走亲戚的时候,她会好好捯饬捯饬自己,拿出搁置在衣柜里好久、平时一直舍不得穿也没有机会穿的新衣服,换上新近买来的擦得锃亮的鞋,大大方方地出门去。
有新衣服穿的时候,她总是很是高兴,我一回来,便会乐乐呵呵地拉着我跟我说,还专门换上新衣服给我看。
正值奶奶的芳华的那个年代,还是祖国不怎么富裕的时候,生活过得很是艰苦,每天辛苦干农活不说,吃得也不是很好。所以每每看到我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各种挑食的时候,她总会感叹:“你们现在的这些孩子啊,就是过得太好了,不知道珍惜。我们那个时候,每年轮不上几次吃米饭和大鱼大肉的时候,都是吃红薯,一年四季都是红薯,只有过年才能弄到点肉吃,一家子人还特别舍不得吃。好在红薯健康、养人。”
小学住校的时候,一周回一次家。每次一到家,奶奶都会变戏法一样变出好多好吃的,说是她去别人家拜访时,人家送给她的,但一直舍不得吃,就等着周末等我回家把他们吃了。这些好吃的,往往是一两块桃酥、一小盘腊肠,还有别人家里种着的枇杷或是李子......
到了初高中,我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奶奶还是一样,总把好吃的通通留给我,即使有些留不了那么长的时间,等我回家时都已经发霉,吃不了了,她自己也几乎不吃,而是给我好好地留在厨房里。她总是觉得我在学校会吃得不好,所以每次回家,她都特意去经常光顾的小卖部给我称上几斤好肉,后来每次去买肉,小卖部的人都会说:“哟,屋里姑娘回来了呐?这么快又一个月了哦......”

毕竟是过苦日子过惯了的人,到了新时代,奶奶还是没有缓下来,依旧按照往常时代的节奏过着往常的日子。每天早起晚归,作息跟太阳一样,比太阳还勤奋。天还没亮,就一个人上山或是去自家地里,松松土,种种菜,除除草;中午回家简单吃个饭,吃完休息会儿便又继续,夏季的土地常常是被烈日烘烤着的,她也从不畏惧,自己的活儿没干完,太阳再烈也不怕;天快要黑了再从地里回来,肩上常常扛着一堆一天下来的收获。领居们吃早饭的时候,往对面一望,望见我奶奶,常常会感叹:这老人家,又不知多早就摸到山上去了。
还有一件趣事。有一年夏天,我们那里流行把山上的一种植物采了拿到集市上卖,据说是一种药材,于是大家纷纷行动,奶奶也丝毫不落后。每天都背着背篓上山,能采上好多拿去卖,虽然也卖不了几个钱,奶奶却乐此不疲。
某天晚上,我还在睡梦中,奶奶轻轻推了下我把我推醒:“奶奶一会儿还会山上采药材,我把饭菜给你热好,你一会儿起来自己吃。”然后就出门了。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推门声,奶奶回来了,感觉距她出门还没过5分钟。她轻轻钻进被窝,我刚好醒着,便问她怎么这么快回来了。她忽然没能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今天外面的月亮好大好亮,我还以为天快亮了,出门之后一望天,月亮还悬得老高,原来才半夜呢。”我听完,瞬间睡意全无,跟着奶奶大笑好一阵儿。
这个事情后来被邻居们知道了,所有人都不出所料地,被逗笑得站不起身来。
我出生之前,爷爷就去世了,我印象中的十几年,奶奶都是一个人熬过来的,也可能因为此,奶奶的体力和精力是和她同年龄的很多老太太比不了的。她扛过树、深入深山修过水管、逃避过好几次深山里马蜂的追逐......她在我眼里,就像一个战士。
可是,再坚强的战士,也有倒下的一天。

我是在她已经是在家养病的状态之后,才在她的衣柜最底下找到一张诊单。就在前两年,她被诊断出肝硬化,但是她谁也没有告诉,照旧过着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当然,也没有进行药物治疗。
回想起来,原来有那么多的迹象曾经透露给我:奶奶身体开始抱恙。一年冬天,和她一起围在火炉边烤火,平平常常的一个晚上,和所有冬天的晚上一样,她突然问我:“要是奶奶就要死了,你也不要太伤心。”骤然听到这句话,尚不懂事的我还并未意识到什么,只是一味躲避着这样的话题,只因我不喜欢亲近之人跟我谈生离死别,我会觉得无法接受。于是,我有些厌烦又有些难堪地说:“奶奶,你以后别说这种话,你身体这么好,不会的。”
又有一年初三,我有一次重要的考试考得非常不错,回家告诉奶奶之后,她又带点感伤地跟我说:“奶奶多希望能看到你考上大学啊。”我一时敏感,又试图躲避这样的话题,只说了句:“放心吧,奶奶,肯定能看到,这不快了吗。”然后,匆匆逃离现场。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开始引起重视,因为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交代后事的话。
那天,跟奶奶正围着炉子吃着饭,她说道:“欣儿,奶奶在三楼最里面的角落放了一些钱,奶奶要是有一天不在了,你记得去把钱拿走,那是奶奶留给你的。”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有种想哭的冲动,但终究因为觉得有些尴尬忍住了,但是我开始意识到不对,问她:“奶奶,你是不身体出什么问题了,你要是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我说,不要瞒着我,我能接受的,你相信我,我也不小了 。”然后她顿了一会,说:“没事,我这能背能扛的,身体好着呐,我就是想让你知道,奶奶那里放着钱,你平时在家屋里门要锁好。”后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了,便作罢。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大概是初三的时候吧,有一次回家,便看见邻居们都围在我家,看见我回来后,赶紧拉着我穿过围成一圈的人群,我看见奶奶躺在凉椅上,胸脯处鼓出老高,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话都已经快说不出来了。邻居们纷纷想办法,好在这样的情况后来有所好转,当天下午偏晚上的时候,就差不多回复正常了。但终于,奶奶的病被发现,爸妈和姑姑们全部回来了,把奶奶送进了医院,开始接受治疗。我那时候上学的地方离她住院的地方不远。
进医院的时候,奶奶的病已经很严重了,肝硬化晚期,只能延长生命,无法治愈。而当时,没有人告诉我真实情况,我只是被告知:奶奶生病了,很正常的生病,需要住在医院。肝硬化的病,不发作的时候,一切看似正常,发作的时候,我大多不在旁边。
也记不清后来自己是怎么知道了,奶奶的病非常严重,可能因此去世。但,我就是知道了。
有一次去探望奶奶的时候,她的神智很不清醒。姑姑们给她喂葡萄吃,她一个也不吃。奶奶的眼神呆滞,姑姑们问奶奶还认不认识她们,奶奶防备性地摇了摇头。刚好那天是周五,我放学之后去医院,看到这样的情况,忍不住就想哭,但强行忍住了,说不清楚原因,我终究不想让爸妈和姑姑们看到我哭。
她们让我试着喂奶奶吃东西,我拿着一粒葡萄,静静地坐在奶奶的病床边轻声唤她,告诉她我是她的孙女儿,终于看到她有了反应,她默默地靠过来,吃下了我要喂给她的葡萄。那一刻,又是感动,又是难受,为她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依旧记得我还只记得我而感动,为她的神经已经开始受到病痛的干扰而难受。

住院没多久,奶奶搬回家修养,一开始,身边的人告诉我,是因为治疗有效,可以不用在医院住着了。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治疗已经无法挽救生命,只能回家里静养,度过最后的时光。
奶奶这个病潜伏很长时间,从确诊晚期到最后去世,也有两年左右的时间。第一年的时候,她还能勉强行走,吃饭睡觉一切正常,第二年身体状况就开始急速下滑了。肺部水肿,她开始咯血,各种并发性疾病纷纷袭向她。我们跟她接触也开始需要带上口罩,家里有一个房间,专门用来给她养病。我们进进出出,都得带上口罩。我不喜欢以这样的方式跟奶奶见面,不想让她觉得有疏离感,所以好几次,我并没有戴口罩便进了她的房间,她就会一再地提醒我:不要面对着她说话。
奶奶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像正常人,坏的时候像马上就要熬不过去。病也就这样一直拖着。她有一次自己站起来,一下没控制好平衡,径直摔倒,小腿被旁边的一个坚硬物剜去好大一块,血一直流,后来又化脓,由于抵抗力越来越弱,那个地方一直就没好,这件事之后她就无法正常走路了。冬天又冷,她只能在她的那个屋子里,默默烤着火,说不了几句话,就干坐着,从天亮到天黑,从天黑到天亮。吃饭得别人喂,去茅厕得别人扶,又哪儿也去不了。切身地去想一想,就会明白:这样的生活有多绝望。

于是绝望的奶奶,开始想各种绝望的路。这也是我的惧怕的开始。
奶奶第一次尝试自杀的那一天,我的爸妈和姑姑们恰好和往常一样,在一楼忙着各自的事情,只是隔一段时间又会去一楼奶奶的房间里陪她聊聊。我那时候要准备考试,在二楼做着作业。做了会儿作业之后,我突然想下楼看望一下奶奶,便溜下了楼。
来到奶奶的房间,看见本应该躺在床上的奶奶穿着单薄的睡衣强撑着站在房间的角落,背对着我,正在试图打开什么东西。那个角落,是放农药的地方,我瞬间明白,强忍住眼泪,我急匆匆地叫住她:“奶奶!你在干什么?”
听到我的声音,她一紧张,转过身,双手迅速把手里的东西藏在身后。我紧紧盯着她,赶紧大叫姑姑,姑姑赶来的时候也立刻明白了,她们夺过奶奶手里就快被打开的农药瓶,把她带回床边好好聊了一阵儿。奶奶的第一次尝试自杀被我一个人发现,我以为一切可以到此为止。

距离第一次这样的事情之后不久的一天,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和奶奶待在一起。我延续着爸妈和姑姑们的方式,隔一会儿又去看一下奶奶,把自己学习的小书桌也搬到了一楼。正做着作业的时候,听见奶奶屋里传来弹簧床咯吱咯吱的声音,不停地响,不停地响。一个人目睹了第一次的事情之后,我开始恐惧,奶奶难道又要......
我不敢细想,赶紧放下笔冲进她的房间,眼中所见,我这一生再怎么刻意再怎么努力让自己忘掉,也忘不掉。因为是冬天,怕奶奶冷,妈妈给奶奶的床上垫上了电热毯,需要插电的那种。
我冲进房间的时候,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她端坐在床沿上,手里拿着十分长的电线,绕成一圈又一圈,她嘴里不停地数数,我觉得十分不妙,大叫了声:“奶奶你在干嘛?!”奶奶完全没有看我,只是幽幽地飘出一句话:“我在数圈啊,我看这根够不够长。”
真的被吓到,当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对奶奶刚刚毫无意识一样的回答的恐惧,对她将要做的事情的猜测的恐惧,我赶忙拔下电热毯的插头,怕奶奶动电线的时候触电,然后疯了一样跑去隔壁找大伯帮忙。
等大伯和其他邻居都到了我家的时候,奶奶已经把她数好的一圈一圈理得整整齐齐的电线往脖子里套,她正准备开始勒自己的时候,大伯冲了过去抢住电线,跟奶奶不知哪儿来的蛮力对抗,好在还算及时。
这一次之后,我再也不敢一个人看着奶奶,奶奶那一声幽幽的回答的声音时不时地会在我耳边响起,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待在家。
那时候,我也有一点点地感受到:原来,人失去活着的希望的时候,可以这么绝望。

奶奶第三次尝试自杀便是永久的诀别了,我依旧一个人目睹了一切,然后,有了持久挥之不去的阴影。
奶奶去世那一年的除夕没能跟我们一起吃,她那天神智不清根本起不来床。除夕后不久的某一天,有好几家同时办酒席,我家只好分批去不同的家。屋里没人,便没人给我做饭,我便跟着爸爸去最近的一家吃饭,方便早点回来照顾奶奶。
临走前特意去了奶奶房间问她想吃什么,她那天精神状态很好,还特别开心地跟我说,她想吃麻辣鱼,让我给她带点回来。看她状态这么好,我也相对放心了些,跟她说我去去就回,很快,回来就陪她说话。却没想到,这一去,就是永别。
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有下雪,刚走到办酒席的人家家里,雪就开始下了,有愈下愈勇的趋势。我担心再等下去雪下大了就不好回家了,奶奶一个人在家会等太久,便没在那里吃饭,一个人回了家。
那一天,邻居全去了办酒席的地方,整个场院除了我奶奶,几乎一个人也没有。我匆匆忙忙赶回了家,就奔进房间找奶奶,却发现她不在房间里。
蓦地想起,她前几天说要去还别家一个东西,我看着外面,心想:可是雪这么大,她腿上的伤依旧没好,走不了路,又能去哪儿呢?我看外面雪地上也没有人走过的痕迹,便断定奶奶没有出门,开始在家里找她。我叫着她,把一楼的洗手间、厕所、厨房......都找遍了,可能因为预感吧,也下意识地提心吊胆地朝天花板望,没有找到她。
一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上原本好好摆放的一双双鞋子变得杂乱不堪,恐惧的感觉便越来越强烈。附近空无一人,心中在害怕,却又必须找下去,于是我哆嗦着上了二楼,结果和一楼一样。便,想到了三楼。三楼即使放在平时,我也不敢上去,那里的暗黑常常让我想起小说里有关阁楼的所有恐怖故事。但莫名地,我上到了三楼,然后,进到最里面一间屋子的瞬间,我尖叫着,慌乱地,跑下了楼。
一路狂奔出家门,大叫着远处在参加酒席的所有人,让他们回来。跑出去之后,我再没勇气回到自己家。直到所有人慌忙从酒席上赶回来,直到老爸和所有人把我团团围住,告诉我无论看到什么不要害怕,告诉我奶奶被病痛折磨了这么久,她这样做也是想让自己解脱,我才敢再次踏进家门。
众多男人合力把奶奶从三楼房间的横梁上放下来,把她抬下来,她已经全身冰冷。所有人挡住我的视线,围在我的身边,却丝毫没有赶跑我的恐惧。毕竟,他们不知道我当时看到了什么,毕竟,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毕竟,别人无法承担你的恐惧。
奶奶,就那样走了。
那之后,我不敢一个人在家,彻彻底底不敢去三楼,不敢一个人处在封闭的空间里。
那段时间,我总会想:奶奶在三楼的时候,难道没有听见我在一楼找她叫她的声音吗?如果听见了,为什么还要坚持离开?

算起来,从奶奶去世到如今,已经快整整7年时间。她去世后的一两年,因为恐惧,我不断地给自己心理暗示,不要去想最后看到她的画面,尽量远离一切容易让我想起她的物件,可是那两年,她依旧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梦中。
后来上大学离开了家,才真正远离恐惧,而有关奶奶的记忆,也真的就这样,被时光、被我自己刻意的躲避而磨得殆尽。我已经5年没有再梦见她了,感觉,就好像,她本来就从未出现过。但亲人,怎么能忘记?当初的恐惧已经渐渐消散,在忘记之前,我会好好的,努力记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