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和她的盖世英雄

文/宿茵

爸爸检查出了右上颌黏膜下囊肿。

他常年深受头痛折磨，情况一度恶劣到彻夜失眠。各式各样的头痛药都吃过，但毫无起色。我见过他白天头痛的样子，无精打采，食欲极差，躺在床上用被子一圈一圈裹住自己的头，试图减轻些痛苦。可是，没用。

着急的时候甚至会攥着拳头捶打自己的头，嘴里伴随着一两句对自己头的责备。我每次都不忍看，和心疼一起涌上心间的是深深的无力感。

白天尚且如此，我真的不敢想象夜晚头痛发作时又是什么光景。

想到四个字：不堪忍受。

所以，那天他才去医院拍了片子。

结果显示：右上颌黏膜下囊肿，约9×10mm。

取结果那天，星期六，医生不上班。他只好沉默地拿着片子回来，问我是什么意思。我一边打开浏览器，余光看到他表情凝重，眼里的害怕一目了然。我告诉他，网上说需要动手术。他的恐惧仿佛更深了，愈加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先去上班，你再查查。说完，留给我的是沉重的脚步声，一声一声砸在我的心上。

这就是我的父亲，风吹日晒常年劳作的父亲。即便头痛、感冒、眼睛不舒服也要去工作的父亲。

疼痛不到无法承受的地步不去医院的父亲。

看似强大实则也会害怕的父亲。

劳心劳神才到壮年就头发稀疏的父亲。

已经慢慢变老开始力不从心的父亲。

我一日一日越来越深爱的父亲。

是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他变老的呢？

大概是从他身体越来越差不过走一段路回家之后就向我和妈妈抱怨脚疼的时候。

大概是他记性变差开始丢三落四的时候。

大概是他眼角爬满皱纹的时候。

大概是他遇事开始询问我的意见的时候。

大概是他越来越像小孩子喜欢缠着我讲话的时候。

也有可能是近几年他总把“我已经老了”、“我什么都不会”这样的句子挂在嘴边，听得多了，也就真的以为他已不再年轻。

这次，对一场病表现出害怕神情的父亲我是第一次见到。我总以为他无所不能，强大如昔，还是小时候那个我想要什么就会送给我什么的英雄父亲。原来，他也会老，也会恐惧，也会有手足无措把我当做全部希望和依靠的时候。

时光是不是太残酷了些？我的英雄已经显出老态，但他的公主还没有长大，远远没有庇护他的能力。

一无所有的时候，最怕最爱的人生病。你爱他，但你却无能为力。拿不出钱去最好的医院请最好的医生做风险最小的手术，你能给的只有悬在半空中的心和不知道有没有用的安慰与鼓励。世间千痛，这一种该是名列前茅。

无助如我，也只能一边痛一边安慰着。这是我能做的唯一，也是我能做的所有。

那天，他下班回来，神色依旧沉重。我尽量慢而柔和地对他说：“囊肿是和水泡差不多的东西，器官被堵住了，该排的东西没有排出去就堆积在一起形成囊肿，压迫到神经所以造成头痛。只要做个手术把它取走，就可以根治。没事的，你不要自己吓自己，我、妈妈、弟弟会陪着你，和你一起面对。”

他似乎是听懂了，神色陡然放松下来。我可以感觉到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大山消失了，走路的时候脚步又恢复了以往的轻快。

其实，何止是他，我的心情也明朗了几分。担心虽未完全消散，但当务之急是安抚他的心情。

能怎么办呢？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就只有接受，然后想办法解决。

既然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我就把这件事情做好。

既然我没法分担他身体上的痛，就温言软语给他心灵上的慰藉。

所以，爸爸，不要怕，我们在你身边，我们会一直陪着你。你要加油，第一次做父亲就做得这么棒的你，这二十年来一直一直是我的骄傲。

你们也有这样的父亲吗？可敬可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伟大的人。

小时候，你视他为英雄，像崇拜孙悟空一样崇拜着他。

长大了，你的英雄老了，你却一天一天不能更加爱他。

你恨不得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给他。不，如果可以，你甚至想把整个世界捧到他面前，只为求得他腼腆一笑。

这不长不短的一生，我还未遇到那个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的盖世英雄。但到底是多大的幸运，能够被多年前二十几岁正意气风发的少年赋予生命，成为他的女儿，让他远离他的梦想和荣光，从此退守几丈方圆使出浑身解数护我一世周全，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我开始觉得。

他——我的爸爸，才是我的盖世英雄，是我一生的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