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爱子相处,不觉欢喜,真是欢喜—— 读书笔记(六)

 1、《国风》中伤感诗多,《小雅》“变雅”同一作风。莫奈何、没办法是中国伤感诗的普遍现象。此就内容而言。

       说内容是批评态度,说作风是欣赏态度。其表现作风真高,不论其内容可取否。如解牛,虽残忍,而在好手是艺术。以批评态度看是残忍,以欣赏态度看是艺术。诗人看事看人也当如庖丁解牛,不可只见全牛,当看出其间隙来。

       2、诗必使空想与实际合而为一,否则不会亲切有味。故幻想必要使之与经验合而为一。经验若能成为智慧则益佳。

       3、诗人多好饮酒,何也?其意多不在酒。

       陶渊明篇篇说酒,然其意岂在酒?凡抱有寂寞心的人皆好酒。世上无可恋念,皆不合心,不能上眼,故逃之于酒。陶诗《饮酒》第一首:

                     忽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这就是有寂寞心的人对酒的一点欢喜。


       4、世上之老世故、机灵鬼,没有个性思想了,这是可怕的,这并不调和。什么是调和?觉得这世界还可以住,不是理想的那么好,也不像理想的那么坏。

       要常常反省,自己有多少能力,尽其在我去努力,与外界摩擦渐少,心中矛盾也渐少,但不是不摩擦,也不是苟安、偷生,是要集中我们的力量去向理想发展。时常与外界起冲突,那就减少自己努力的力量。孟子说:“人必有所不为也,然后可以有为。”

       5、放翁“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与王维《终南别业》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颇相似,而那十四字真笨。王之二句是调和,随遇而安,自然而然,生活与大自然合而为一。陶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亦然。采菊偶然见南山,自然而然,无所用心。王维偶然行到水穷亦非悲哀,坐看云起亦非快乐。

       天下值得欣赏事甚多,而常忽略过去,不必拍掌大笑,只要自己心中受到、舒服即可。令人大笑之事只是刺激。慈母爱子相处,不觉欢喜,真是欢喜。然后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多大欢喜,而不是哈哈大笑。“行到水穷处”二句亦然。“山重水复”十四字太用力,心中不平和。诗教温柔敦厚,便是教人平和。

       6、杜诗“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二句,普通看这太平常了,我看这太不平常了。现在一般人便是想得太多,所以反而什么都做不出来了。“莫思”句是说人必有所不为,“且尽”句是说而后可以有为。


       7、文学中最高境界往往是无意。《庄子·逍遥游》所谓“无用之为用大矣”,无意之为意深矣,愈玩味,愈无穷,愈咀嚼,味愈出。有意则意有尽,其味随意而尽。要意有尽而意无尽。

       8、中国抒情诗人传统弱点为伤感。伤感不要紧,只要伤感以外还有其他长处。若只是伤感便要不得。

       抒情诗人之有伤感色彩是先天的、传统的,可原谅。唯不要以此为其长处。而平常人最喜欢欣赏其伤感,认短为长。

       9、艺术之能引人都不是单纯的,即使是单纯的也是复杂的单纯,如日光之七色,合而为白。如酒,苦、辣而香、甜,总之是酒味,有人喝酒上瘾,没人吃醋上瘾。

       10、一切美文该是表现不是说明,即使报告文学,写得好也是表现,不是说明。表现是使人觉,说明是使人知,而觉里包括有知。觉,亲切,凡事非亲切不可。

       11、中国诗最俊美的是诗的感觉,即使没有伟大高深意义,但美。如“杨柳依依”,“雨雪霏霏”。若连美也感觉不出来,那就不用学诗了。


       12、人都说辛(稼轩)词好,而其好在何处?

       辛有英雄的手段,有诗人的感觉。二者难得兼得。但他有诗人的力、诗人的诚、诗人的感觉,在中国诗史上盖只有曹(孟德)、辛二人如此。

       稼转写词有特殊作风,其字法句法为他词人所无。中国词传统是静,而辛是动。如《江城子》(宝钗飞凤)一首,“凤钗鸾鬓”,诗词中用得非常多,都是死的,而稼轩一写真动,活了。这是以《水浒传》的笔法写《红楼梦》,以画李逵的笔调画林黛玉。这真险,很容易失败,但他成功了,而且是最大成功。

       13、辛词纯粹写景的作品都是失败的,但如《满江红》:

                      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

真好。武松鸳鸯楼上杀完人写“杀人者打虎武松是也”。金批:“请试掷地,当作金石声。”辛此句亦然,写景没有写得这么有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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