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蓉是和肖立强,以超过分数线二十多分的成绩被县一中录取,两人还分在同一个班级。家庭条件优越的肖志强倒是没感到特别兴奋,而想靠知识改变命运,要逃离那个家的周蓉,却是欣喜若狂。这种欣喜还表现在,能和自己喜欢的男孩子一起去县中学读书,说不定以后还会考取同一所大学。对于苦惯了,一心想要摆脱贫困的小周蓉来说,考入大学,才有机会支配自己的幸福。
县一中没有走读生,所有的学生都是住宿式封闭管理。对于那些从未离开父母眼皮子的同学,一开始有些难以适用。但住校对于周蓉来说却是向往已久的。至少这三年,她再也无需去正视妈妈那双哀怨的眼睛,再也不用在继父与兄长歧视的目光里度日。
高一学期的周蓉,如一条游入海洋的鱼儿,生活和学习上都十分快乐,尽管周日回校时,管继父要钱会遇到些小困难,但在母亲的帮助下也能讨到一部分,钱数不多却也让小周蓉感到满足,而这些在肖志强眼里,全都不叫事儿。但当她的注意力一旦投入到学习中去,所有的烦心事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第一学期期中考试很快来了,周蓉考了班级第三,而肖志强则排在了第五。他们的关系依旧和初中那样铁,肖志强也会如当初那样,时不时在生活上给予周蓉帮助。正因为身边有了他的关心爱护,艰难的生活并没有将周蓉打倒,反而使得这个女孩像雏鹰一样,越发的坚强、独立。但生活又是残忍的,就连她这点小小要求,也会被无情剥夺。
高二上学期的某一日发生的事情,或许周蓉一辈子也难以忘记。
那天,周蓉正在班里带领同学读英语单词,教务处的一位老师敲响班级的门。进门低头和英语老师嘀咕了几句后,刘老师很快叫停了朗读。
周蓉跟着老师出来教室后,刘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她说,你收拾一下回趟家吧!你家里好像出了点小事儿。听了这话,周蓉的心瞬间像被针线穿了起来。
老师,是我妈妈出事了吗?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母亲发生事了。
老师没回答,而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具体我也不清楚 ,你赶紧收拾回家看看吧!
傍晚,周蓉背着书包回到家时,妈妈正坐在炕沿上抹眼泪儿,而她的继父,右腿打着石膏平躺在土炕上,那条受伤的腿像年关时悬在房梁上的半截腊肉,晃荡在半空中。头上缠了一圈的白纱布,露出一张多处擦着红药水的脸。
妈,我爸这是咋了?周蓉一进门就看见地上一潭的水迹,妈妈也额头犯肿眼眶通红。她的心咯噔一下慌乱起来。
小蓉回来了。你爸,你爸他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伤了腿,还有脊椎,医生说……。妈妈说着说着眼泪又吧嗒地往下掉。小周蓉觉得母亲太大惊小怪了,不就是受点小伤吗?养上个三两个月不就好了吗?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继父的伤非常严重,腿伤是次要,关键是伤了脊椎,而脊椎则是支撑人体的大梁。一旦受损,会影响到人的生活起居,严重的还会站不起来。
周蓉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就在刚刚,继父向周母提出要让周蓉退学。因周母不从两人发生了争执。动弹不得的继父恼羞成怒操起水杯砸向周母的脑壳儿,还把她狠狠骂了一顿。但这些,周母并没有向周蓉提起。
吃了晚饭,周蓉正坐在灯下看书。妈妈眼眶泛红走了进来一把合上她的书本,把书包也抢在怀里。目光冰凉地看着她,纠结了半天还是张口说,蓉蓉,你退学吧!你爸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去工地干活了。不光你的学费生活费没处拿,今后就连咱家吃饭都成了问题。
妈别吵,我正在想一道数学题呢!眼看着就要期中考试了,你把书本还给我。周蓉的思维正陷入思考当中,并没有察觉妈妈脸上的恼怒,更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我刚刚说什么你没听清吗?你这死孩子咋这样不懂事。周母以为女儿故意装聋作哑与自己对怂,刚刚在男人吃了瘪积攒下的火气,似岩浆喷发一股脑冒了出来。新旧委屈也相拥着涌上心头。她愤怒地拍掉周蓉伸出的手,将手里的课本也撕成两半,还把女儿书包内的东西统统抖落地上。但这些似乎远远不够。那还未完全泄出的怨恨像魔鬼一般,怂恿着她用两只大脚狠狠地将它们踩压脚下,嘴里还不停地叫骂着。仿佛只有这样做,她的心情才稍稍好受一些。
我让你去读,让你读书。你个死妮子咋不想想。这些年为了能让你读书,我吃了那俩死鬼多少鼻水,受了多少窝囊气,你咋不不想想你妈有多难?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周蓉看着母亲发飙,瞬间被吓坏了。她记忆里的周母,一直是个勤快体贴而且性子直爽的人。爸爸在世时,这个家都是母亲说了算。可自打嫁给现在的继父,性子变得唯唯诺诺,不仅被剥夺掌管财物的权利,甚至比之前更忙碌了。长大一些的周蓉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都当做母亲软弱无能的表现。但她看不到的,却是妈妈为了能让她继续读书,在继父面前低三下四苦苦哀求的画面。毕竟这个家花钱念书的,只有她自己带来的女儿。而继子周童,小学没念完就辍学了,虽然整天无所事事跟一群小痞子瞎混一起,但他至少没从家里拿钱。一想起这些,周母更觉得理亏。于是,她想要靠辛苦劳作换取心里的安宁,拼尽力气尽量维持着这个家的和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补回她们娘俩对男人和家的亏欠。
当周蓉看到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书本,心一下子凉凉了,她突然感到一股子绝望涌上心头:这辈子恐怕再也与读书无缘了。两道清澈的水带,顺着小姑娘光滑的脸颊无声无息流了下来,吧嗒吧嗒跌落地上 。
家里的顶梁柱倒下了,周蓉再也没回学校念书。看到她久久不回,学校的老师找人捎信,还打了电话要村委通知她回校。当老村长把电话内容传达给周蓉妈妈时,周妈妈都隐瞒下来。期间的礼拜日,肖立强和两位她比较熟识的班干部也找来家里,想要劝说周蓉回学校念书,但周蓉都躲着不见他们。两位同学走了,倔强的肖立强则坚持要留下来等她回家。但周蓉最怕见的人就是他,怎肯露面。她躲在远处,当看到肖志强临走一步一回头脸上失望的表情,真想跑出来抱着他大哭一场。然而,她最终还是忍住没那样做。
每天,她麻木地帮妈妈干家务,去地里干农活,像只沉默寡言的骆驼,把自己的心思全都掩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