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推窗,黄土的腥气直往鼻腔里钻。远处的梯田隐没在浑浊的雾霭里,连山脊线都成了模糊的铅笔画。前日沙尘暴的余威仍在,整个彭阳像被罩进一只巨大的陶瓮,连呼吸都沾着颗粒状的春寒。
农谚说“春冻脊梁秋冻洼”,可这倒春寒来得着实凌厉。指尖掠过杏树新抽的枝桠,冰碴子沾上睫毛,恍惚间竟疑心误闯了腊月。可俯身细看,墒情正好的田垄间,去年残存的玉米茬旁,已然拱出星星点点的绿芽,像撒落一地的翡翠纽扣。
转过山峁,几树野山桃撞进眼帘。粉白的花苞顶着尘土,在霾色里倔强地撑开半透明的花瓣,恍若宣纸上洇开的淡墨。柳枝倒最是恣意,任尔东西南北风,只管垂着鹅黄的流苏,在混沌天地间划出清亮的弧线。折半截柳笛含在唇间,就是少年时乐器,不成调的哨音惊起草窠里灰扑扑的野山鸡,扑棱棱掠过铺满残膜的地头。
地膜是去岁的银鳞,此刻正被农人仔细拾掇。老把式们佝偻着腰,枯枝般的手指在土里翻检,将蜷曲的塑料片归拢成堆。年轻媳妇们头巾裹得严实,挥镰削去苦苣菜的老根,刀刃过处,蛰伏的苜蓿嫩芽便透出紫红的生机。拖拉机突突碾过板结的田块,新翻的墒沟里,去年的谷茬与今春的粪肥正在完成某种秘而不宣的交接。
风起时,天地间扬起细密的尘幕。一老汉汉子把羊群赶进避风的沟岔,这是为圈养的羊群放风,自己蹲在崖畔吧嗒旱烟。烟锅明明灭灭的火星里,他望见对面梯田上游移的身影——那是乡政府的技术员王主任,正弓着身子查看冬小麦的分蘖。一锅烟的时辰,老汉又赶着羊群急急匆匆归圈,羊粪蛋滚落的声音,测量仪滴滴的蜂鸣,连同草庙小学隐约的读书声,都在风里揉成了团。
暮色渐浓时,山桃花终于撑不住满树繁华,零落成泥。可柳笛声又在谁家庭院响起,混着铁锨铲土的闷响,惊醒了沟底沉睡的蒲公英。月光穿透霾层,给梯田镀上朦胧的银边。那些深埋的种子正在解冻的土层下翻身,等待某个清澈的黎明破茧而出。
此刻的彭阳乡村,像极了老人掌心的纹路,沟壑里沉积着千年黄土,沟壑的向阳处却绽出新绿的密码。沙尘漫天的春日里,所有的生命都在练习与风沙和解的姿势——以柔韧的柳条,以细碎的野花,以沾满尘土的希望。
(文︱木易水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