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已去世多年，我偶尔还会想起他。
我的爷爷弟兄三人，他排行老大。曾祖父嗜赌，后因纠纷外出他乡，不知所终。曾祖母带着三个儿子熬日子，境况很是凄惨。后我奶奶由河南逃荒而来，与我爷爷结为夫妇，生了我的两个姑姑和我父亲。我奶奶于我父亲十三岁上因病去世了，时年大概也才四十出头。自此后，我爷爷寡居，活到了八十四岁上，因我二姑意外去世，我爷爷春节后不久也在他的小屋服用大量安眠药，后也去世了。
具体是那一年，我也不清楚，只记得是小学阶段。朦朦胧胧感觉那几年，我先是失去了可爱的二姑，后又失去了我的爷爷。
他去世以后的很多年，我做梦都还梦到他，一起日常起居，仿佛不曾失去似的。
我父亲排行老小，我在兄弟姐妹们当中也排行最小，跟爷爷的年龄相差很大，等我约略地记清一些事的时候，我的爷爷也俨然是一个老人了。
我的爷爷不怎么与外人交往，一直喜欢活在自我的世界里。我记事前，他一人在村西头的草庵子里独居，后我们都从庄子里的老宅搬到那草庵前的新居，他才同我们居住在一起的。
那时候还是传统农耕的时代，家家都喂有黄牛，作为耕田犁地打场拉车的必备，至少一家喂有一头。犁地的时候，往往要两个亲近的家庭合用耕牛。那时候我们家就喂有一头大黄母牛，我爷爷的主要工作就是照顾它。
到荒地，到沟边路边去割青草，按的实实的一大筐，他在傍晚就扛了回来。他身材高大，微微含胸，身体很好。割过的青草还要用铡刀铡短，需要两人合作，爷爷拿着整理好的齐捆的青草，望铡刀里入，我和哥哥的工作就是握住铡刀的木柄手往下压，铡下去。然后一股股青草汁就散发出浓浓的田野的味道了。有一天，在城里，我骑自行车沿着绿道走，修剪草坪的工人操作着工具嗡嗡地剪着草坪，那散发出来的熟悉的青草的田野气息一下子让我就想到了我的爷爷，想到了以前一起铡草的情形了。
草铡好，有时候也铡一些麦秸。麦秸或是麦糠在拌青草麦麸喂牛之前，要在沟里或牛槽旁边的大水缸里侵泡透。这几样东西用料杈子在牛槽里搅拌均匀，牛很爱吃，特别是掺上了铡过的青草，撒上了均匀的麦麸。牛的食量很大，大半牛槽的草料，它能吃完，还能喝大半桶刷锅水。
那时候农人主要还是靠地，而种地主要靠牛，况且母牛每年产仔，长一年后，又可卖钱，所以马虎不得。
我爷爷就默默地坐着这份保障，照顾着那头黄牛。他总是话不多，跟外人至多，你跟他打个招呼，他应一声，不过分与人亲近。也没有与任何人发生纠葛，不知是因为长期寡居，还是性格使然，还是其他。他总像是有着自己的一份事做，有着自己的一个节奏在，总之是比较自我和淡定，或者说是随遇而安，无欲无求。但不代表他没有性格，骨子里他性子也比较爆，冬天偶尔在他小屋兼牛屋的火盆前烤火，他烤麻窝子（一种用麻绳编制的鞋子，可保暖，防水，踏雪，笨重），说起他年轻当木工学徒时，精心制作了一个木箱，被师傅看不上眼，一斧子劈了，他竟敢拎着斧子要跟师傅斗。我爷爷会做棺材，我父亲也学师于他，记得小时候家里有好几木箱各类的木匠工具在。
其实我爷爷跟家里人话也不多，不怎么爱唠叨。只是有时候嘴馋了，会跟母亲抱怨不烧肥猪肉了，他跟那个时代的很多人一样，喜欢吃肥猪肉，还抽旱烟，有个烟杆，铜锅，竹杆，玉嘴，玉嘴下一绳系一布袋，里面是烟叶末。他傍晚忙好，坐在他那垫的高高的床上悠闲抽旱烟的时候，只看见烟锅里火一明一暗的。
正因为他说的少，所以记得清。他也给我说过，晚上他在他的小屋门口，望西，排灌站方向望去，说是看到过“鬼火”。这是至今我唯一相信过的一个“鬼故事”，因为那地方以前是扔死孩子的地方，后期学生物物理的时候，知道了尸骨上的磷燃点很低，白天也可能在燃，只是晚上才能看得见，而且那东西很轻，周围空气的流动也会影响它的走向，感觉像是撵人一般。只是当时经过不怎么言词的爷爷一说出，又深信不疑，增加了恐怖和神秘的感觉了。
他也用那苍老嘶哑的声音唱过一首赞美毛主席的歌：“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唱的投入而有韵味，我也听的很有意思，他还会背毛主席语录，那是那个时代在他身上形成的印记。
有次母亲责打我时，爷爷出来护住，说“我的孙子你不能打”，他是让我真真正正感觉到了爷爷存在的意义了。母亲生气出走到北地邻居家的场地上，他还让我哥去把母亲找回来。
因为他的默默不说话，不怎么参与家庭其他事情，所以我跟他在一起生活的几年，所能记得、所能说出的就是这样的几件事情。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去世以后，我还是恍恍惚惚地那么多年，感觉他还活在身边一样，特别是做梦的时候，简直是一切如常。
只是有时候我也会想，要不是因为二姑的离世导致他心灰意懒，以他那个身体，再活个十年八年的问题也不大。我是不是能经常坐在他旁边，听听他聊聊自己的过去，经历和感受，更多的了解一下他的一生，或者对生活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