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的宿命

—— 2015、2025全球媒体与平台的两次共舞与决裂

作者:杰罗姆


2015年的Facebook 即时文汇(Instant Articles),像是一段因信仰技术而兴起、因误解结构而终止的故事。它曾是众望所归的未来,却在未来到来前自己老去。全球媒体与科技平台在这里以平台型媒体的形式高调牵手,很快不欢而散。

而今,2025年,平台(平台型媒体)再度回到合作之门前,只是名字变了:ChatGPT。截至2025年,ChatGPT与一众全球媒体巨头眉来眼去,私相授受,不过,多少人会给予祝福呢?人们不会那么健忘,科技渣男十年后换了一身马甲又来撩拨?

本文以蒙太奇方式简单讲述了两次内容合作的开始,一次合作的终止,暗示了一次合作的宿命,铺陈了两段历史之间潜藏的节律与失衡。上篇是一次波澜壮阔的坍塌;下篇是一次悄无声息的登场。

这两次合作,不只是媒体(传统媒体、网络原生媒体)与科技平台的共舞,也是人类在理解“分发”“表达”与“权力”这三个命题上的两次试答。

而今,题目仍在,人们也许可以答得更好。不过,AI时代,新闻会逆天改命,摆脱有互联网之后一直延续的噩梦吗?

上篇:Instant Articles——一次流量合作的兴衰纪事

一、2015年,平台是神

2015年5月,一则新闻在媒体圈引发震荡:Facebook 宣布与《纽约时报》《国家地理》《BBC》《BuzzFeed》等九家全球主流媒体(传统加网络原生)达成合作,将推出名为即时文汇(Instant Articles) 的新功能。只需点击一次,新闻即刻加载,不再跳转,不再等待。

这仿佛一种神迹般的效率革命。Facebook 不再只是社交网络,而开始“承载新闻”;媒体不再苦守自家APP入口,而走进那个日活十亿的平台型媒体腹地。新闻,被嵌入了人们的生活流。

而这也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豪赌:平台许诺效率,媒体交出主权。杰罗姆参与撰写的2015年5月15日两万字文章《Facebook城下之盟:媒体融合的关键节点和经典标本》,在标题上就渲染了这一叙事的宏大,揭示了 Facebook 迫使传统媒体在失去内容控制权与流量流失风险之间做出选择,形成类似「城下之盟」的被动嫁接。

二、合作启幕:流量的蜜月,数据的幻想

彼时的媒体业正值寒冬:广告收入持续下滑,订阅转型步履维艰,读者习惯发生根本转移。移动端、社交化、碎片阅读成为主流 —— 而Facebook,正是所有这些趋势的交汇点。放弃这样的风口显得不智。

Facebook即时文汇的承诺的确也动人心弦:

· 内容加载时间缩短 10 倍;

· 用户停留时间提高 70%;

· 社交转发率大幅增长;

· Facebook 提供广告分成(自卖广告保留100%,平台销售则收取30%);

· 媒体仍拥有品牌展示权与内容所有权。

网络原生媒体BuzzFeed 创始人 Jonah Peretti 曾在接受采访时兴奋表示:“这是一次从根本上重构发布路径的机会,我们的目标是内容‘即看即分享’。”那一刻,媒体不再幻想“把流量拉回自己的网站”,而开始认真构思如何在平台(平台型媒体)内部“原生生长”。

彼时,人们相信:平台与媒体将构成一种“合作共生的未来生态”。

三、结构性误会:谁是牧人,谁是羊群?

但蜜月期很短。仅两年之后,裂痕就已显现。

首先,是数据权的缺失。虽然媒体嵌入了平台,但他们只能看到极其有限的用户数据,而Facebook却掌握了全部——谁点击了新闻,停留多长时间,是否看完,是否转发。这种“数据的单向流动”,注定令内容方始终处于劣势。

其次,是商业模式的失灵。虽然平台允诺广告分成,但实际收益远低于媒体自己平台上的广告。2017年,《纽约时报》公开宣布将逐步退出即时文汇,原因之一就是:“在Facebook上,我们赚不到钱。”

再者,是算法环境的不可控。2018年初,扎克伯格宣布“回归亲密社交”,调整新闻推送算法,打击“被动内容消费”。一夜之间,媒体在平台上的曝光率暴跌,原本依赖平台的新闻机构被断了血脉。

短短几年时间,Facebook 用事实证明了这是一种始乱终弃式的结构性不对称合作:

平台拥有分发权、节奏权、可视化权,媒体只有供稿的义务,没有议价的能力。

四、崩溃的静音时刻:没有仪式的终场

即时文汇(Instant Articles )没有正式关停的那一刻,它就像一场大雨后突然收起的伞。多数人没说话,只是悄然退出。

2018年,BBC 和《卫报》先后终止合作;

2019年,BuzzFeed 逐渐撤离即时文汇;

2020年后,使用 Instant Articles 基本只剩一些地方小报。

而 Facebook,也从未为它举行葬礼。公司战略悄然迁移,从“连接世界”转向“建设元宇宙”;新闻,对于Facebook而言从“使命”变为“风险源”。

五、遗产:不是失败,而是提示

即时文汇的终结,并不是技术失败,而是模式的幻灭:

· 并非所有分发都能带来价值;

· 并非所有合作都能带来对等;

· 并非所有“快速加载”都等于“真正阅读”。

它留给人们的,不只是平台合作的教训,更是一道时代的提醒:

当内容走向平台,谁还拥有表达?当数据不再透明,谁还能洞察读者?平台型媒体,究竟是谁的平台,谁的媒体?

也因此,即时文汇及其内容合作模式的遗产并没有被遗忘。它沉入地下,像一种集体记忆,等待某个时刻再次被唤醒,以证明人们究竟做对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在足够的景深中,隐喻如日中天。

六、即时文汇为什么被旧事重提?因为 ChatGPT 来了

2023年以后,人们突然意识到:媒体与平台的合作正在悄悄回潮,只不过这次的平台或者叫作所谓平台型媒体,不再是Facebook,而是ChatGPT。

这一次的合作,没有九家媒体集体合照,没有发布会,当然也没有眩目的命名。这一次,是各自突围,是谨慎摸索,是合作中的防御,是防御中的期待,当然,阵容依旧让人刮目相看,加上2025年4月加盟的华盛顿邮报,数量、体量绝不输2015年的九巨头。

我们之所以回望 Instant Articles,不是出于怀旧,而是因为:

它是平台(平台型媒体)时代基于算法的第一次充满仪式感的正式合作,而ChatGPT,将是平台(平台型媒体)时代基于生成式AI的再合作。

历史不会重复,它只会押韵。

我们期待的是一首不再走调的新曲,期待有人能真正讲出一个协作而不是依附、美好而不是幻觉的不一样的新故事。

至少现在,我们可以这样期待。

下篇:媒体与 ChatGPT 的再合作,老方一贴,还是另辟蹊径?

一、悄然启程,没有剪彩

历史的确是合辙压韵的。2015年,Facebook 隆重宣布即时文汇( Instant Articles )计划,九家国际主流媒体排排站,一个全球瞩目的平台合作仪式正式启动。那是一场象征性极强的连接大典,平台如王,媒体如宾,彼此以荣耀互证。

2023年,生成式大模型突然蹿红。OpenAI、Anthropic、Google、Meta竞相推出对话体人工智能,大模型开始学习、摘要、翻写、生成、评论——新闻的全流程,平台与内容再度交错,媒体再次被卷入。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镁光灯,没有握手照,没有时间表,也没有统一格式,当然,也没有每一项双边合作的正式公开的补偿标价。那是商业秘密。所有人都在回避着点什么,所有人似乎对于前景都有着这样那样的保留。


合作悄然发生,如今已遍布诸多角落:美联社将新闻摘要授权 OpenAI;德国 Axel Springer 与 ChatGPT 达成许可协议,内容可用于训练和实时回答;法国《世界报》(Le Monde)宣布开放部分新闻摘要给 ChatGPT 内部调用。与此同时,美国报业旗舰《纽约时报》则选择了另一条路:拒绝合作,并以侵权为由将 OpenAI 告上法庭。

这一幕并不陌生。只是这一次,媒体不再以集体进场的方式构成“合作新闻事件”,而是以碎片化、异步化的方式悄然嵌入,或转身设防。

平台变了,语境也变了,媒体与平台的再次相逢,没有仪式感,却更具宿命色彩。


二、旧方重启,媒体的又一次尝试

在新一轮合作中,媒体的参与方式比以往更加多样,大致可分为以下三种路径:

1. 语料许可(corpus licensing)

媒体机构允许平台方获取其文章内容作为大模型训练数据的一部分。这是最典型的“输入式”合作。

代表性案例:

· 美联社(AP):与 OpenAI 签署协议,授权使用其 1985 年以来的部分新闻归档数据。

· Axel Springer(德国):与 OpenAI 达成内容许可协议,包括《图片报》《世界报》的部分内容。

这种合作类似于平台向出版社购买“语料矿产”进行熔炼——一锤定价,变成模型能力的一部分。

2. 接口接入(API exposure)

媒体通过结构化接口提供部分新闻摘要、标题、要点等,以供平台“调用”而非训练。

代表性案例:

· Le Monde(法国):在 ChatGPT 中设立内容接口,允许用户以问答方式获取新闻内容概要。

· Semafor、Politico Europe 等小型新媒体:通过 API 接入 OpenAI 内容管线,寻求双向流量。

这是一种新的“平台嵌入”,不是把内容上交,而是以接口方式开放——如同卖方进入对方操作系统,却保留部分代码闭源。

3. 生成协同(AI-assisted journalism)

媒体在内部引入 GPT 类模型辅助内容生成,包括摘要、标题拟写、推送策略等,嵌入编辑流程。

代表性案例:

· 《华盛顿邮报》:实验内部 GPT 模型协助编辑撰写新闻摘要。

· 《金融时报》:投资生成式AI初创公司,探索商业与内容融合应用。

这种合作更隐秘,但后果深远:平台不再只作为“内容出口”,而是深入内容生产线,从一线采编助理做到资深编辑。

三、这一次,媒体想清楚了吗?

上一次与平台合作,媒体交出了“流量主权”;这一次,有可能交出的是“语言主权” :以大语言模型为基础构建的平台型媒体上的语言主权。

媒体得到了什么?

· 可见性回归:部分内容在大模型回答中“高亮”出现,读者开始重新意识到新闻品牌;

· 语料货币化:老旧内容资产转化为许可收入,成为“数据炼金术”的股东;

· 技术共同体席位:部分媒体得以参与大模型伦理与知识图谱建设,重新获得信息秩序的部分话语权。

媒体仍可能失去什么?

· 写作身份模糊化:ChatGPT 编写的内容可能“引用”媒体,但也可能“模仿”媒体,让新闻写作成为语义模仿游戏;

· 事实主权削弱:模型根据旧数据生成内容,新闻时效性与事实独家性难以维持;

· 议程控制旁落:人们不再访问首页、栏目,而是向AI直接提问,由AI决定谁的报道“值得一提”。

正如一位前路透编辑所说:

“这不是分发主权的丧失,而是话语边界的坍塌。”

四、这次合作,还是“老方一贴”吗?

“老方一贴”是即时文汇年代的典型方案:媒体提供内容,平台提供流量与变现,大家做一笔清晰的买卖。

但 ChatGPT 所代表的大模型平台,并非只是一个分发中介,它是内容的“再造者”,是语言的操作者,是认知入口的算法重构者。这意味着:

· 不再是“你写我发”,而是“我模仿你写”;

· 不再是“你供我播”,而是“你教我写”;

· 不再是“你为我所用”,而是“你被我所化”。

这不是合作形式的问题,而是合作对象的变异。

因此,继续旧合作范式,只会让媒体成为更隐形的训练燃料。

五、另辟蹊径:媒体应如何出牌?

1. 制度化新协定(New Deal for Generative Media)

媒体与平台应建立新一轮制度化框架,核心包括:

· 模型透明权(谁使用了我的内容?)

· 调用标示权(何时在回答中引用了我?)

· 语言署名权(生成内容中是否保留来源署名?)

这不是信息的交易,而是语言的版权。新闻的句法、语气、价值判断,不应被无痕盗用。

2. 从“投稿者”转向“语义供应商”

未来,媒体应成为训练语料的“语义设计师”而非“廉价劳动力”:

· 提供结构清晰、观点明确、事实严谨的内容训练模块;

· 要求成为模型认知结构的一部分,进入知识原点定义权的协商。

3. 重构用户关系:不仅被看到,还要被信任

媒体的最终目标,不是让内容出现在 ChatGPT 回答中,而是让用户在看到这些内容时,回访、信任直到订阅。这要求媒体在平台合作之外,也在“内容自身的可信度”上赢得结构性胜利。

六、结语:合作之外,媒体真正应问的一个问题

我们总在谈:“平台是否需要媒体?”但真正关键的是:“在这个生成式AI重构语言与认知的时代,媒体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当算法开始书写世界,当内容可以无中生有、貌似真实,当事实与语法都被机器接管,我们唯一的护城河,不是稿源、不是流量、不是品牌,而是:

一种源自人类判断力、历史意识与伦理坐标的“语言信仰”。

这一次合作,不是一次技术项目,而是一次存续性谈判。

如今我们再次站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分岔口。只是,这次没有九家媒体齐聚一堂,没有欢呼、没有宣言;合作变成了试探,试探中藏着防御,防御中夹着希望。

有人谨慎接入,有人坚决诉讼,有人静默围观。ChatGPT 不再是平台派发流量的高塔,而是一扇门,一种工具,一片无名新地。平台不再是天神之眼,而是一种能力,是一种需要共建的逻辑。

即时文汇(Instant Articles )教会媒体:一味进入他人的版图,终将迷失方向;而这一次,媒体渴望协同绘制新的疆界。他们究竟能不能讲出一个不再以依附为代价、不再以速朽为宿命的合作新故事?

至少,现在我们可以这样期待。

题外话:在本文中,我们虽然说的是“全球”故事,但没有中国部分。的确,这是故事的另一部分,可能还是更为精彩的那一部分,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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