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心事重重
廖家坪是太行山下的一个小山村,牛尾河蜿蜒如一条瓜藤从绵延的太行山上蔓下来,在村西结了一个银光闪闪的扇子形的湖泊,叫扇子湖。湖下的一道河湾,溪流潺潺,河岸上就是林木掩映着的小小的廖家坪。
廖家坪小学坐落在村东头的打麦场边。除非过麦收秋的季节,打麦场其实就是学校的操场。操场北边是几排山石垒砌起来的教室,人字形的屋顶隐没在或高或低的杨柳榆槐的枝叶丛中。小学校长廖春妮的家在最后一排,是闲置的旧教室改造的三个独立的房间。她的家庭是一个特殊的家庭。她的两个孩子已经出场了。一个是妹妹陶星,就是小说开篇给若云家送咸菜的那个漂亮女孩,小时候因病留下了后遗症,成了哑巴,但听力正常;一个是哥哥陶京,天生的小侏儒,却聪明过人。春妮的丈夫陶大同是文革时从北京来到廖家坪插队的下乡知青。后来他没有追随同来的知青返城,而是心甘情愿地留在了廖家坪。——其时他已经和春妮结婚并且有了两个孩子。恢复高考后,他考上了华北师范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春妮带着两个孩子一直和丈夫过着两地分居的日子,只有寒暑假一家人才能团聚在小小的廖家坪。陶大同也想把春妮调到省城去工作,跑腾了几番都无果而终,只得偃旗息鼓,慢慢习惯了这候鸟般来往于城市和乡村的日子。陶大同没想到的是,今年暑假学校调整了领导班子,他大学时的班主任由副校长转正了。不但陶大同想把春妮调到师大附属小学的一纸诉求轻而易举地实现了,学校还分给他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此刻,在省城,春妮正和丈夫紧锣密鼓地办理着相关的调动手续,同时欢天喜地地收拾着他们刚刚分到的房子。暑假一开学,他们一家就要和廖家坪小学说再见了。
现在,廖家坪小学的门口,我们的主人公载着小侏儒在风雨里回来了。若云将车子给了陶京,拍了拍小侏儒湿漉漉的肩膀,头也不回地穿过打麦场,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去了。
雨已经小多了。一进家门,若云不由得用手抹了一把脸,雨水沿着他的手指滑落下来。北屋蹿出来一只灰不溜秋的小狗,——爷儿俩叫它“灰儿”,围着他嗅来嗅去,汪汪地欢叫。爷爷撩起帘子,喊道:“这大的雨!——不知道避避才回来!”说完一阵咳嗽。若云进了屋,爷爷赶紧翻箱倒柜找出干衣服递给他!他接过衣服,想说什么,嘴角一张,却呜呜咽咽地扑进了爷爷的怀抱。
“我没考上。”若云抽泣着说。
爷爷忙说:“大学不好考,爷爷知道。——先吃饭。”说完,让若云换上干衣服,自己去灶房的锅里端来了饭菜,有一碗煎炒得红红的虾仁。大虾掐去了头尾,剥了壳,只剩嫩嫩的虾肉。
若云只喝了几口汤,就爬到炕上拿被单蒙住了脸。
爷爷也吃不下饭去,收拾了碗筷,手抖抖地卷了一根纸烟,坐在小凳上默默地抽。没抽几口,又咳嗽起来。若云从炕上跳下来,夺了爷爷手里的纸烟,说:“不是说好戒了吗?怎么又抽起来了呢?!”爷爷笑笑,要回纸烟,在门上蹭灭了,放回盛烟叶的小木匣里,“不抽了。你去睡会儿吧。”
若云在炕上蒙着被单不动了。
老头儿把落在炕沿儿上的一只苍蝇轻轻拍死了,将小木匣里那半只卷烟夹在耳朵上,悄悄带上门出来。
他知道孙子睡不着。孙子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雨停了。乌云还没有散去。老头儿带着灰儿,沿着溪边的石子路,向着村西的扇子湖走去。湖岸上的一片白杨林里,老头儿驻足在一座坟墓前,弯下腰,将坟头上的杂草一棵一棵拔干净了,扔到一边。然后拍了拍沾满泥巴的手,点燃那半支烟,蹲在墓旁抽起来。灰儿在一边看着老头儿烟雾缭绕着的干瘦而慈祥的脸。
坟墓里长眠着一个从北京来到廖家坪插队的下乡知青,名叫章瑞年。后来,章瑞年和同来的女知青齐雪飞结了婚,生下一个男孩,起名章若云。不久,章瑞年在扇子湖里溺水而亡。若云的妈妈齐雪飞悲痛欲绝。这时候又传来了章瑞年的爸妈在黑龙江柳河五七干校双双上吊自杀的噩耗。齐雪飞受不了这一连串致命的打击,将自己的孩子放在老光棍儿廖吉祥的院子里就消失了。村里人都说齐雪飞是去黑龙江埋葬她的公婆了,不久肯定还会回来的。——毕竟嗷嗷待哺的亲骨肉还在这里啊。一晃十八年过去了,廖家坪的人们再也没见过齐雪飞的影子。好心的老光棍儿廖吉祥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把这个苦命的孩子拉扯大了。起初,村里人都劝老光棍儿给孩子重新起个名字,老光棍儿坚持不改,说哪个当娘的会舍弃自己的亲生骨肉呢?——他妈妈迟早会回来抱走这个孩子的。
孩子到了懂事的年龄,依旧不见齐雪飞的影子,老光棍就让孩子随了他的姓。村里人再没有人当着孩子的面说起齐雪飞和死去的章瑞年。老头儿也从没有对若云说破他的身世。老头儿从内心深处心疼和喜爱这个孩子,他早把这个孩子当成他廖家的血脉和骨肉了。若云小时候也问起过他的爸爸妈妈,老头儿总是叹口气,然后低下头,说都死了。所以直到现在,若云不知道,也从不怀疑自己的身世。年年清明,爷爷都带他去扇子湖边上坟烧纸。
但近来老头儿总想对若云说破他的身世。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他越来越放不下这个苦命的孩子,想让若云在自己临死前找到他的生身母亲,有一个依靠,过上好的生活。——齐雪飞是北京来的女孩,她如果活着总比农村的老头子过得好吧;并且不对若云说破他的身世,老头儿也越来越感觉到良心的不安了。
“他妈妈在哪儿呢?也不知道她还活着没有?”老头儿面对着坟茔自言自语地说。
若云蒙着头在被单里默默地流泪。他觉得对不起爷爷,对不起林雪。他太高估了自己的成绩,怎么会那么有把握地告诉他们他一定能考上呢。他觉得丢人,也让他们跟着丢人。他拿被单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不经意地看见了墙上贴着的一张年画,是画着松鹤的寿星图。那是年前放假时,林雪送给他的,说爷爷肯定会喜欢的。贴在墙上,爷爷果然开心,只是嫌他胡乱花钱。他不争辩什么,只是笑。——爷爷哪里知道孙子藏在心里比过年还要高兴的秘密呢。现在看着这幅画,若云心里一阵一阵地疼痛。他又想起了上午林雪“还”给他的那本书里夹着的纸条。当他坐在教室里,趁着班主任还没有来,同桌把头趴在桌上的时候,他迅速地翻到了一张小纸条,那熟悉的字迹使他又一次怦然心动:
下午两点,在凉月寺后面杨树林里的那棵树下等你
下午两点正是风雨交加的时候,林雪会赴约吗?会不会被雨淋了呢?他没有赴约,林雪会伤心地哭吗?她一定可怜地独自一人等到很晚才回家。现在,她回家了吗?——想着林雪,若云又蒙住头嘤嘤哭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爷爷和灰儿回来了。扯开被单看见屋里漆黑一片,——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他抹了一把脸,坐起来,从窗户里看见院子里的电灯亮了。爷爷手里拿着一把韭菜在树下的水盆里洗,那把韭菜翻来覆去地洗了很久。
若云开了灯,收拾了一下炕上的铺盖,来到灶房里准备给爷爷做饭。他已经接受了现实,下决心准备复读。
爷爷说:“我来做吧。”话音刚落,就见灰儿汪汪地叫了两声,跑向院门口。
星儿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拎着一坨东西进来了。
爷爷说:“是星儿呀?——快进屋。——哎,又拿的啥东西啊?”
星儿笑笑。爷爷撩起帘子,三个人,还有灰儿都到了屋里。
星儿把手里的东西倒在陶盆里,望着若云说:“饺子。——快趁热吃吧。”(读者朋友,请记住星儿是个哑巴,凡是她说话都是用打手势的哑语,为了行文利索,不再每次用打手势的字眼了。)说完,给爷儿俩盛上饺子,冲爷儿俩一笑,催促爷儿俩赶紧吃。
当陶京独自一个人推着车子在雨里回到家的时候,星儿很是惊讶。三年高中,若云和陶京每周末放学回来,若云总是把陶京一直送到家,还要把车子在陶京的房间放好,并且给妈妈和她打个招呼才离开;田地里农活不忙的时节,他每次都要留下来说会话儿,然后给她辅导她自学的高中的课程。——多半趁若云哥说话,星儿就使眼色给陶京,不一会儿陶京就叫了爷爷过来,爷儿俩一起在陶家吃一顿好饭。今天怎么啦?下着雨,怎么不见若云哥?星儿头脑里带着疑问,赶忙帮哥哥换了干衣服,弄了饭菜给他吃,他低着头不吃不喝,嘴角还在难过地抽搐着。星儿以为哥哥没考上,就安慰他说:“是不是没考上?没考上就复读一年吧!明年考个好的学校!”又小心地问“——若云哥考上了吗?”陶京抽抽搭搭地说:“若云哥没考上,我考了全市第一。”
“若云哥怎么会没考上呢?”星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走近哥哥,摇了摇哥哥的肩膀。
整个下午星儿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靠着窗户,呆呆地看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她想去看看她的若云哥,却又不知道面对若云哥该说些什么。后来她开始洗哥哥换下来的湿衣服和书包。她惊讶地发现了她早晨从湖边采回来的野花竟然在哥哥的书包里,她采了两束,原本打算送给若云和陶京的,以祝贺他们考上了大学。可是,陶京去上学后就少了一束,她还纳闷了很久呢。包里还有一本书,差不多湿透了。她拿到窗台上去晾,无意中随手一翻,她发现了那张纸条。那纸条夹在书中间,一点儿也没有湿。她是个聪明的女孩。虽然不能说话,从小学到高中的课程都在家人和若云哥的辅导下学完了。所以她有不低于高中的文化知识,自身的健康状况又使她很敏感。看着那娟秀的字迹,凭着她的想象力,她明白了一切:这本书不是陶京的,是若云哥的。有个女孩子在和若云哥约会,并且不止一次了。想到这里,她愣了一会儿,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说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为此而快乐。想到将来有一天若云哥远走高飞,和另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她再也不能常常见到他,她心里一下子泛起隐隐的难以割舍的伤痛。默默地洗完了衣服,她一个人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又翻开书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纸条。后来陶京过来对她说:“你做点好吃的吧。咱们晚上给若云哥送过去。——若云哥肯定吃不下饭。”星儿忙将纸条又夹到书里,开始包饺子。但那张纸条总是在她的眼前晃动着,挥之不去。饺子包好了,煮了,她给陶京盛上,不等哥哥吃完,自己也顾不得吃,就给若云家送过来足够爷儿俩吃的一份儿。
爷儿俩吃着饺子,都嚼不出什么味道。星儿将门旁地上若云换下来的一盆湿衣服端到院子里,从灶房里舀了水,弯腰在灯光下洗。灰儿很亲热地跟出来,堆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爷爷说:“这孩子!黑灯瞎火的,别洗了!”星儿不答,低着头依旧干自己的活儿。
若云的裤兜里有一块坚硬的东西,星儿掏出来,见是一块鹅卵石,随手拿起来凑到灯底下一看,就愣在那儿。——那石头上的图案像那张纸条又深深地刺痛她的心了。
衣服洗完了,星儿拿了那块鹅卵石到屋里递给若云,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若云接过来,又掖在褥子底下。
看看天色晚了,若云就拿了手电送星儿回家。
天上厚重的乌云在散去,云隙里蓝蓝的天幕上露出来一颗一颗的星星。远处有流萤在河湾里游弋。他们俩并肩走着,灰儿忽前忽后地撒欢跟随。
山村的夜晚很静,静得让人很容易忽略这夏夜繁密的虫鸣和稀疏的蛙声。而星儿的心却难以平静。她既为若云哥的落榜感到难过,也为自己感到难过了。书里夹着的那张纸条像一条虫子在啮咬她的心。她像一个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人。先前的日子多像一个梦啊,她竟从没有想过她的若云哥会离开她,会和另一个女孩子一起生活。她不知道自己早已深深地在爱着若云哥,她只把这份感情误认为和对陶京的感情是一样的。现在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那块鹅卵石上的图案多美啊。她只看了一眼心里就弥漫起一阵一阵的疼痛。一看那图案,她就知道这是若云哥要送给那个给他写纸条的女孩的。那一块小小的鹅卵石仿佛有千钧的重量压在星儿的心上,把星儿的心压碎了。
走在身旁的若云哥,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的水坑和障碍。——青梅竹马的人啊,从小就呵护着她的犹如亲哥哥一样的人啊,不久的将来将离她而去,再也不会给她无微不至的关爱了。一想到别离,这个不会说话的俊美的女孩子,就感到有一把锋利的剪刀在一点一点地割裂她的心。
可怜的星儿啊!上天让聪明美貌的她在幼年就成了哑巴;当她步入青年,情窦初开时,她深爱着的人那个人却已心有所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