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临近春节,我跟随父母到姥姥家过年。
那是一个隆冬的薄暮时分,北方的小城镇一片灰白,和江南冬天兀自葱翠的景色有很大不同。马上要过年了又或许因为女儿难得回家省亲,姥爷跑去买了一整个猪架骨。姑爷也就是我爸忙碌了一整天,把猪架骨卸了,炖了一大锅。除夕的夜里,肉香四溢,一家人都甩开了腮帮子大块朵颐。经年后,对于年的记忆就如同那香味噬骨般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凛冽的寒风凄清的夜,一室豆亮,随轻烟袅袅,香气扑鼻。一家人抹着嘴啃着肉骨头,男人推杯小酌,女人促膝谈心,孩子们不时跑进跑出放两颗炮仗。临近子夜,随着室外炮花齐鸣,姥姥端上一盆热腾腾的饺子……
第二天,随父母出门拜年,第一次见到有勤劳的串街小贩,推着一辆自行车,车后头绑着一个草芥做的托,一串串挂着糖的小红灯笼煞是好看。我妈叫住小贩,挑了一串给我,告诉我:这个叫冰糖葫芦。舔了一口,冰凉和香甜沁人心脾,咬开里面的山楂却又酸的让人皱眉。
年味渐退,父母把我留在姥姥家。他们刚走时,我还没有感觉,随着夜渐浓,才回味过来,我是自己一个人被留在姥姥家了,遂开始大哭。当时,物资匮乏,中国北方以玉米面和小米粥为主食,而一直生活在南方的我觉得这两样东西都卡嗓子眼,难以下咽。
姥姥便开始挖空心思,变换花样给我做吃的。
印象最深的就是“拐沫子”。清晨,用泡了一宿的黄豆,在小石磨上碾压,流出来的浆和豆碎,再掺把小米和切碎的青菜,用火慢慢熬透。就着姥姥自己腌制的熟疙瘩咸菜,别有一番味道。“拐沫子”粥闻着有青菜的清香,熬制久了,粥很粘稠,姥姥做的熟疙瘩咸菜有些肉脯的韧劲,咸菜切丁再淋上一两滴香油。总能让小小的我食指大动。不过就是这样的菜粥也并非经常能享用。
天渐渐暖和了,阳春三月,春风拂面,房后的榆树抽芽长叶了,不几日,姥姥便派我拎篮上房,去薅榆钱。榆钱薅下来,用水洗了,再用热水稍微焯一下,揉在玉米面里摊成榆钱玉米饼,便少了些粗糙多了份滑润和清香。
好吃的还不仅这些,随着天气转暖,万物复苏:香椿摊鸡蛋、柴火烤玉米,椒盐黑芝麻,都是记忆中挥之不去的美味。
再然后,蝉鸣阵阵,傍晚便跟了邻居家的小子,打着手电一起去捉蝉蛹。先照树根找小洞,再照树干找还没有蜕化的蝉蛹,蝉一旦出壳就不能要了。有时候运气好,一晚上也能捉到一小碗的蝉蛹,回家后用盐水泡着,一是让它吐泥,二是腌制入味。第二天,姥姥便会把腌了一晚上的蝉蛹油炸了。外皮焦脆,内肉嫩滑霎是好吃。姥爷经常就杯小酒,酒酣人醉后往往咿咿呀呀唱上一曲。
盛夏十分,房前的槐树,枝繁叶茂,白里泛青的小碎花刚钻出了头,姥姥正要派我上房去薅槐花的时候,我爸出差过来接我回家。就着槐花饼的香甜,少不更事的我欢快地挥别了姥姥。
如今又值盛夏,小区外的小径绿影婆娑,两侧槐树如两行巨擎,搭出拱形的屏障。无风而自落的是朵朵槐花,偶有几朵调皮地打落在行人身上,更多的则是飘落在路上或路边的车上。路上的槐花被车辙和行人的脚碾压渗入柏油马路的缝隙里,一路香径逶迤。飘落中的槐花宛如江南笼着轻愁的细雨。恍惚间蓦然回首,依稀仿佛慈祥的姥姥站在树下对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