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过后没多久，我们这里的习俗是要上坟的，除了年夜饭，这是家族的另一次大集会，各家都会带上鞭炮纸钱香箔贡品，即使离家再远，也要到祖坟上祭拜祖宗，一来不能忘了已经故去的亲人，二来在上坟的过程中也无形的促进了家族成员的团结，所以这样的仪式和风俗也显得非常重要。
今年的上坟一如既往的进行，可贵如油的春雨变成了数日的淫雨霏霏，山坡上泥泞的土地更加映衬着初春的寒意，空气潮湿，远方朦胧，就好像无处话凄凉的坟头也泛着一层冷冷的光。
人们一边埋怨着泥水的小路难走，一边却也略带激情的在坟头挂纸，添土，年代久的坟我也分不清具体里面是谁了，只知道一些年代离我较近的那几个，我的爷爷在我五岁那年就永远离开了我们，儿时印象还是模糊，没有太多感觉。奶奶的身体倒是一直还好，在父辈和姑姑们的照料下享了几多年的清福，也总算对的起忙碌的大半辈子了～奶奶是我在高三那年突然病倒的，然后在床上躺了十几天水米不进，亲人全部都回来轮流在床前伺候着，可终于还是不行，到我再一次回去的时候，奶奶已经被换好了终老的衣服头朝门口放着，她的面部安详，略带微笑的静静躺着，等到刺耳又极其悲凉的唢呐声突然响起，我才更加清醒的知道我永远的失去了奶奶，在众人披麻戴孝的忙碌身影中，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天气尚热，大人们决定尽早火化，还没到火葬场，就看到那边的烟囱冒着黑色的烟雾，周围空旷，那里的房间都有一种怪异的味道，我们等了好久才轮到奶奶，工作人员允许看最后一眼，可是大多数的人已经被排斥在外，我们也没有被叫到跟前，过了一小会，才开始浓烟滚滚，然后慢慢变淡，后来几乎没有。这也许可以概括每个人的一生，小时候默默无闻，中年时风风火火，及至老年，如同这烟囱最后的淡淡青烟。
人不都是这样吗，到头来不就是这样了吗。
等我大学毕业，刚过六十岁多点的二伯就被查出了肺癌，可能和吸烟有极大关系。此前一直有低烧，可是过了段时间又忽然觉得好了，反反复复。等到哥哥们去大医院彻底检查的时候，医生给的建议是直接回去准备后事吧，撑不过半年的。可尽管如此，二伯仍然在没使用任何药物的情况下支撑了两年多，他说他不需要了，只想在家里好好的静静，到了这个年龄，而自己又对自己的身体有清晰判断的情况下，我想二伯自然会觉得那些世间的所有繁华和所得，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偶尔，他也会去看看自己的老伙计，也能下个象棋，更多的时候他是在看着老旧的影碟机里那些古老的豫剧。等我最后见着二伯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家里的床板上，眼神已经涣散，身上瘦的可怜，说不出话来了，可还是朝我转了一下头，知道我来了，然后轻轻打开了被子的一角，我看到胸骨的沟壑很深，他应该是在对我说，二伯不行了。没有几个小时，二伯真的不行了，那时候天已经擦黒，二娘站在大门口的风中越发的让人感觉孤单凄凉，我一个人出来望了望渐黒的天空，反复的思考，人活着是干啥来了呢，意义又何在？
那一年，我二十三岁。
山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箔燃烧的味道，别处的家族已经开始放鞭炮了，声音回环。春天到底还是来了，迎春花在石头缝里静默的开着，一片又一团的，麦苗也在雨水的洗礼下越发的青翠和葱郁，我看着坟头荒草，想着自己的亲人，我不知道死去的人们会有一种怎样的心情，在这草长莺飞，春风沉醉的季节，这些来看望他们的亲人，这人世间的生活，他们到底舍得吗，他们会留恋吗？
不远的山坡腰处，就是外婆的坟了，她也是近几年才离开，小时候经常在外婆家里玩，她家周围有我最好的童年记忆，可是上了岁数的人身体还是会整体的机能退化，外婆喜欢吃西瓜，可是血糖高一直不能吃，直到她病重卧床，我于床前握着外婆的手，她笑眯眯的看着我，问我说，一天赚的钱能不能给婆婆买个西瓜吃？我说，一车都可以！外婆好像很累，脸色由微笑也慢慢的木然了，我骤然想起了多年前在火葬场边买霍香正气水时（当时天热有人不舒服），那个卖给我药的老人也是这样木然的表情，印象更深的是，她的货架上也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骨灰盒，这种感觉是强烈的～～～药和骨灰盒，竟然可以在同一个地方出售。
生死无非也就是这两样东西。
慢慢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死也没有太过于特别的感受了，外婆走后，我问我的母亲，想听她的感受。她说，这是你婆婆的命，又说，等年纪大了，你就会知道人死是自然的事，人总是要死的，谁也没法阻止，好好活着就是对死去亲人最大的尊敬。
鞭炮响起时冒出的青烟炸出来了土壤中的水气，纸钱的火焰很旺，我们该跪在泥土里给亲人们磕头了，大人和孩子们心中或许都有一个念想，那就是恳求先人们能够保佑得到自己的希望！
腾蛇乘雾，也终为土灰！
看着眼前的荒冢一堆草没了，也让我渐渐明白，活着的每一天，都要认真的好好面对自己的生活，一定要开心快乐，更要有一天的质量，生命是如此的可贵，任何东西也都不是长久的不变，都在反复和无常中磨砺着岁月和岁月中曾经出现的人，没有人能够阻止这些过去，所以更应该善待生命中出现的每一个愿意把时间给予你的人，也正因如此，我们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了印记，而死亡的降临，也许因此将变得没有那么沉闷可怕！
所有的仪式已经完结，我们陆陆续续的开始下山了，山坡和旷野又会变得了无人迹，这时候，有风掠过山谷，鞭炮的青烟更快的散着，再没有人能吼注意到那些孤冷土坟，或也许，那些死去的人们长久的留在了上坟人的心上？
我总觉得离去的亲人还生活在什么地方，还在做着什么事，当想到他们的时候，泪水充满了我的内心，我也更希望他们能相互关心，平平静静。我跟大辉哥说，千百年之后，谁还记得谁。他笑了，说，不用那么久，一百年后，我们就躺在了那里，而且没人记得你！我顿时怀疑这个世界还值得留恋麼？
但又马上告诉自己，还有非常多的事情需要做呢！
终于走在了马路上，大家都在用力的甩着刮着自己鞋子上面厚重的泥巴，当刮下来的那一刻，浑身轻松，都感觉自己瘦了好几斤。
泥巴满天飞！
马路上各色的电动车，各色的人各色得脸步履匆匆，竟然也掀起了一些粗大的泥灰，飞速的车辆疾驰而过，恰好似生命的一瞬～
我仿佛看到那些逝去亲人的魂灵在朦胧的细雨中回望着我～～～～
而我，竟无言以对。
马帅
戊戌立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