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东升街,王城一条老街。窄窄长长,逶迤幽深,若一条细细的弦,被岁月遗忘与抛弃似也,松弛弯曲,斜挂于东门高地之上,喑然哑声。鹅卵石一枚紧挨一枚,像极了亲密兄弟,躺平沉睡一地。卵石被一代代人的脚板和时光磨蹭得格外细腻,白生生也,让你踏之,便陡然想起女人的白膝头。街两边皆木楼平房。酱色板壁上的纹路,一圈圈年轮在默默诉说王城的盛衰历史。街之尾梢,便是东门口,垒垒青石古城墙,拱穹作顶东城门,俨然王城森严气象。穿过东门,便是城外大片平畴十里的许家大垅。赧水静水流深,盘旋于此。一顶叫玉带桥的石桥常年弓在河面,像巨人伸出的一条臂膀,将大垅与王城亲密对接。
王城,明代王子都城。朱元璋十八子岷王朱楩分封于此,故而称为王城。可以想见,当年金鞭络驿、玉辇纵横,马蹄嘚嘚之声,于此街深处隐隐传来。有顷,便可遥见朱王端坐在金轮玉顶的香车之上,一队人马从东升街口浩荡驶出,直奔玉带桥,去郊外踏青郊游的场面,该是如何不可一世的浩大威严与宝气珠光。
然,时光走到而今,东升街便成为五行八作匠人之街。青石城门洞子里,常年坐在小杌子上的,是看相算命的男女瞽者。眼窝深陷、双目阖闭,脸色苍白的看相人身前,常有妙龄女郎坐在对面,静听瞽者绘声绘色地掐算她的前身后世。
过城门洞子,两侧的铺子,有高高药柜摞至天花板上的生药铺、铺内有治疗跌打损伤的草药郎中坐堂问诊。又有一牙医诊所,一张躺椅,患者四仰八叉卧其上,接受牙医戴着目镜看牙。前行,便多是铁铺和铝器行矣。
长条板门一扇扇卸下,铺门大开着。里头蹲有一两头尖尖的铁墩,似守门悍将,踞守在那。左侧便是烧制铁件的风箱铁炉。炉口敞开,猛火吐着明蓝色的焰子,被风箱鼓舞得窜起老高,浮在空中下不来似也。蓝焰之下,便是橙红色的烈火。烧的是本地硬煤。煤核细小,状如小小方塘,方方正正,黢黑发亮,其质地硬如岗岩,燃烧时火力极猛。此煤烧时,必须拉扯炉侧风箱,输送风力,方可将硬煤燃透。一黑脸赤膊徒弟,照例立于炉前,手扯箱把,将风箱里面的活塞拉得进进出出,大风呼啸着在炉中拼命欢呼喊叫。铁件迅速被渲染得情绪饱胀、面色酡红。师傅一眼瞥见火候已至,便持钳夹铁,红红铁件此时已软趴得像烤熟的糍粑,仿佛就欲从铁钳之上软化成泥、成浆,淌流下来。徒弟见状便立即松了拉风箱的手,行至铁砧跟前,与师傅一道进行抡锤砸铁。那叉腿倾身、一左一右而立的赤膊汉子、那汉子手中上下挥舞的铁锤,那“叮叮嚐嚐”铁与铁的激情歌唱、那金蛇狂舞的闪闪火星,那萦绕满屋的烧铁青烟,简直就是雄性的勃昂、力度的张扬、热情的奔放与理想的讴歌。
铁铺一家紧挨一家,有五六家之多。打的多是家具、厨具。门口摆放一矮矮长凳。凳上搁些镰刀、柴刀、菜刀、锅铲、斧子、凿刀、草刀、锯子、锄口、刮刀之类。刀具皆呈冷峻的青蓝颜色,表面一小块一小块的疤痕。那是师傅大力锤击的印痕,像是铁件挨打后留下的耳光印子。师傅们在铁件上,用锉刀手工锉出雪亮也刀口。虽然不可能做到吹发可断,但亦能砍柴如切萝卜一般,锋利之极。这些铁器,样范笨重,哪有超市出售的铁器漂亮?然而,它结实耐用、价格不贵。此乃本地农人经常光顾之地,颇有市场呢。
铁铺尽头,便是铝器行,自街口一并顺延有六家之多。铝器行门口,皆有成捆的卷筒状成品铝材,竖在那里,静静等待主人前来松绑。卷筒铝材开卷时,场面颇为壮观。但见长长卷铝被师傅一点点拉开来,延伸开去。师傅用长柄剪刀,一点点地在卷筒上按划线小心裁剪下来。那短短一块,便是一个水桶、一面脚盆的料材矣。
铝行铺子里,地上粉尘弥厚,满屋铝腥气呛鼻。人只要进铺,这些看不见的铝分子,便团团将你围个水泄不通,几可让你呼吸窒息。街口第一间铝行,老板姓张,名力平。
其父早年入道此行,父亲先是租下街口门铺,后来买下此铺面。一干就是几十年,养家活口,繁衍子嗣,才有了力平以及弟妹四个出世。张氏铝行,乃王城人公认之铝行老字号矣。
力平二十岁那年,便子承父艺,每日抡起木槌,学着父亲的样子,在铝板上砸来砸去。他起初觉得这活儿枯燥乏味,一点出息亦没有。他只想四处走走,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坐在店中,整日与冷冰冰的铝材打交道,嘴都闭臭。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
“孩子,你不要小瞧这钣金手艺,里面的技术可深着呢!”父亲告诫他道。
父亲手把手教力平如何执槌、如何使槌、如何着力、如何用收边槌扫尾……小小槌子,看上去平淡无奇,可一旦到了父亲手上,那简直就开了挂似的,能敲打出滴水不漏、形状不一的各式铝盒、铝盆、铝桶、铝撮箕、铝柜子、铝抽屉云云。连小巧玲珑、能开能合的首饰小盒子,父亲亦能敲打出来。那可是一件精美的工艺品,引得众人纷纷前来抢购。
慢慢的,力平开始看重和敬仰父亲的手艺。在他眼中,父亲是个非常了不起的铝匠高人。他手中挥舞的木槌,对铝件每一处精准而娴熟地进行一番敲打,简直就是公孙大娘在舞剑器、张旭大师在笔走龙蛇。“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苦练手艺,学得父亲真传,将父亲的铝行发展壮大起来。
父亲教他蒙着眼睛在铝件上进行盲打,还教他怎样槌角,怎样收边,怎样测试铝件是否渗水。
“使槌熟练后,你就会感觉到手中的木槌,就是你身体里生长出的另一根手指,心到槌到,欲重即重、欲轻即轻,可缓可疾,可高可低,随意得很呢!”父亲对力平侃侃而谈。
严师出高徒,在父亲的持久熏陶之下,张力平终于出落成一个出色的钣金工。他的铝件手艺,可以说在王城算是第一块牌。甚至有人言其青出蓝而胜于蓝。
正因为力平手艺过硬,张氏铝行,收费比其他铝行高得多。然客户盈门,人们皆不嫌其收费踊贵。
“张师傅,打个洗碗铝盆多少钱?”有进城村姑前来问价。
“二十元。”力平头也不抬,硬邦邦地回道。
“呀,人家的店子只要十五,你要二十。”女子嗔怨道。
“你去只要十五的店子买吧。”力平冷冷地回道。
“唉,还是在你这里买吧。贵了五块一个,但我愿意买贵的。听说张师傅的铝盆子,敲得扎实耐用,货比三家。”女孩弯下腰来,将曼妙的身子软和在竹椅上,静静等待着张师傅为她敲盆。
“你去忙别的吧,两个小时后,来店里取货。”力平嫌女孩坐店旁观,影响他作业,故而对她说道。
“不了,我就喜欢坐在这里,看你敲盆。”女孩执拗地笑着回道。
力平这才停止手中的槌敲,抬起头来,认真看了女孩一眼。
哦,好俊气的女孩!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惊一跳。他在心里暗暗称喜。这女子,个头不高,却骨肉停匀,天姿清丽,蛾眉杏目,齿如编贝。桃红上衣、浅青长裤着在女孩身上,如同远山含黛、花开灼灼,一派天然纯真之美,溢于颜表。面对如此靓丽村姑,情窦初开、却不知对象在哪里的力平,怦然心动,脸上不觉得飞起淡淡红晕来。他为自己要价过高而后悔不迭。然话已出口,不可能收回。心想只有多下工夫,将洗碗盆槌得非常完美,让女孩十分满意,方才不负于她也。想到此,力平便更加起劲地槌打起手下的铝材来。
良顷,盆底、盆边业已槌打完毕,开始换用收边槌敲打锁边。铝盆锁边,可是技术活儿。边筋很细,力道得恰到好处,不可使重,重则铝材易裂,轻则铝材无法塑形。
不知今天是遇上美女,力平有点心猿意马,还是其他原因,力平在槌边筋时,槌尖一歪,不偏不倚地砸在左手拇指上,刹那间,拇指盖儿被槌得乌青淤紫。有顷,竟然从指甲处淌出鲜血来。
“啊呀,师傅你受伤啦!”女孩惊叫着从椅上站起来,奔至力平身边,弯腰察看他拇指伤势。
“要我帮你忙吗?师傅。”女孩着急地询问。
“你用门角落的竹竿,将墙角的蜘蛛窝捅下来,敷在伤口上,很快就会止血。”力平对女孩说道。这是他父亲传授给他的最快止血的土法。
一会儿,女孩便依嘱弄来白色的蜘蛛窝,它像一个小球形的蚕蛹一般。女孩将它包裹在力平的伤指上,并解下她发梢上的扎带,将伤指缠绕几圈后,捆扎起来。
“你的发带给我扎伤指?姑娘,你太好啦!”力平夸赞道。
“没事,发带不值钱的东西,我家里多的是。”女孩轻松回道。
啊,女孩松开的秀发,密而黑、长而齐地倾泻一肩,显得更为妩媚可人。力平直直地盯着女孩看,简直看呆了。他还暗暗蹙了蹙鼻头,仔细嗅闻着女孩身上的清香之气,特好闻,犹如下凡之仙媛、芳香馥郁,幽幽袭人。他好想用手捉住这柔软的香气,置于胸口,久久回味。
蛛巢止血奇效,力平伤指立马不再渗血,感觉疼痛减轻不少。他继续执槌敲打起来。
他边槌边思,想个什么样的办法,留住女孩呢?第一次相见,他可不敢贸然行动,开门见山地介绍自己。他想使个法子,让女孩再次前来门店,这样,他才有接近他的机会。一来二去,他就和她混熟了,方可与她交友。
技艺精良的力平,这一次却将女孩的洗碗盆槌漏了。他在盆底结口之处,故意不槌实,留出一细小松口。
进行最后一记槌打后,开始试水。他在盆底松口处,暂时涂上胶泥。当着女孩面,倒上一勺清水,盆子滴水不漏。
女孩掏出二十元钱,递给力平。力平又找了五块钱给女孩,说道:“跟其他店子一个价。”
“谢谢了!”说完,女孩便提起铝盆,高高兴兴地走出了铝行铺子。
正如力平所期盼的,翌日一早,女孩又提着铝盆踏上门来。
“师傅,你敲的盆子怎么漏水呀!”女孩一脸忧色地询问力平道。
“是吗?我试试。”力平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接过女孩手上的盆子,装模作样地试起水来。
果然,水一倒进盆子,盆底结口处,便汩汩地渗出一串水来。
“昨天手受伤了,没槌好。”力平扯谎道,而后便在盆底使槌敲打起来。
“姑娘,你有对象没有?”力平边槌边问她。
“没有呢!”女孩羞涩地回答。
“你愿意嫁到城里来吗?”力平又问。
“当然愿意啦。城里比乡下好啊!”女孩笑着回道。
“愿意嫁给我吗?”力平终于开门见山。
“啊!”女孩惊叫一声,“我还以为你成家了呢!”
“没有。我才二十四岁,干粗活的人,面相有点老。”力平为自己找台阶。
“是吗?”女孩模棱两可地问道。停了停,又红着脸悄语道,“我觉得你挺好的!”
“你是美女,我最喜欢!”力平将返工槌好的铝盆交到美女手上,同时赞道。
“啊,我明白了,你故意使坏!”女孩瞥了力平一眼,闪了闪眼锋,俏皮地说道。
“我不这样,你怎么会再次踏进我的店子呢!哈哈!”力平诡谲地笑了起来。
“嗯,你太坏啦!”女孩手提铝盆,向力平俏骂道,又问:“张师傅,怎样称呼你?”
“你叫我力平吧。”
“我叫小姗,龙溪铺人。”
“哦,龙溪铺不远,离城只有五里路。”力平解释说。
“小姗美女,请加我微信吧。”力平邀请道,掏出手机,伸至小姗身前。
“好吧。我加你!”小姗举起自己的手机,扫了扫对方的二维码。“嘀”的一声,就像开启了一扇心灵的亮窗,力平牵着万丈彩虹向他走来了。
力平的微信朋友圈中,亦出现小册粉衣青裤的俏美头像,她简直就是他的女神。他俩在槌打中相识,百炼成精,相互走进对方的心灵。
是年国庆,张力平与小姗双双携手走上婚姻的红地毯。从此,张氏铝行铺子里,增添了一位槌打的粉衣红袖、张家有了一个称心的贤内助。张氏店子的生意更加旺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