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光绪七年深秋,洛阳城西街的 “秦记铁铺” 里,秦霜正抡着八斤重的铁锤锻打犁头。火星溅在他右臂的旧疤上 —— 那是五年前护送赈灾粮时,被克扣粮款的贪官豢养的恶犬咬伤的。彼时他还是 “振远镖局” 的头牌镖师,看着灾民捧着掺沙的糙米哭嚎,当晚便斩了恶犬,提着贪官的发辫去知府衙门理论,最后落得个 “以下犯上” 的罪名,灰溜溜地离了镖局。
“秦师傅,您这犁头打得比庙里的菩萨还周正!” 巷口卖豆腐的王婆笑着递过一碗豆浆,“昨儿张老汉用您打的锄头,一天就翻了三亩地。” 秦霜接过粗瓷碗,指腹摩挲着碗沿的裂纹,这双手既能舞剑,也能锻造生路,他总说:“兵器能杀人,农具能活人,后者更重。”
这天傍晚,铁铺的铜铃突然急促地响起来。洛阳知府周敬之穿着便服,靴底还沾着泥,进门就作揖:“秦壮士,南阳府出了个‘双枪鬼’,上月盗走河工银子不说,还杀了十七个追捕的差役!” 他从袖中掏出画像,纸上的汉子眉眼间带着股狠劲,背上两杆短枪交叉成十字,“南阳知府束手无策,只求您出手除害。”
秦霜捏着画像的边角,指节泛白:“银子若用在河工身上,怎会有盗匪?” 周敬之眼神闪烁:“那盗匪手段残忍,据说专挑孕妇孩童下手……” 话音未落,秦霜已摘下墙上的长剑,剑鞘上镶嵌的七颗铜星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我去看看。”
三日后辰时,南阳城外的老槐树下,秦霜听见两个挑夫唠嗑。“那‘双枪鬼’真可怜,哥哥被冲走那天,他在河堤上跪了三天三夜。”“嘘!小声点,知府的眼线多着呢!” 秦霜心头一动,抬头望见城门上的缉捕令,画像旁写着 “悬赏五百两”,墨迹还带着新腥气。
黑风寨的山路比想象中好走,石阶上每隔数丈就有凿痕,显然是人工修整过的。行至半山腰,一阵打铁声撞入耳膜,不是铁铺里规整的节奏,倒像是千军万马在叩击大地。转过山坳时,秦霜愣住了 —— 数百个灾民围着三口熔炉,有人用断了的扁担当鼓风器,有人把破碗碎片当模具,正将烧红的铁块敲成锄头、镰刀。
熔炉旁站着个赤膊汉子,古铜色的脊梁上渗着汗珠,每抡一锤都牵动左肩的旧伤,让他微微蹙眉。那两杆短枪斜插在背后的枪囊里,枪缨是用褪色的红绸扎的,看着有些眼熟。“你便是双枪鬼?” 秦霜拔剑出鞘,剑身在晨光里劈开一道冷弧。
汉子转过身,左眼眉骨的疤痕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他丢下铁锤时,秦霜看见他掌心的厚茧 —— 那是常年握枪磨的,也是常年握农具磨的。“阁下是官府派来的?” 汉子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盗银杀人,还敢在此装模作样!” 秦霜剑随身走,一招 “流萤穿柳” 直刺心口。他的剑法脱胎于江南水乡的灵动,剑尖划过的轨迹如同溪流绕石。汉子却不闪不避,左手拔枪一格,枪尖精准地磕在剑脊七寸处,右手枪顺势点向秦霜手腕,枪风里带着股河风的腥气。
“好枪法!” 秦霜借力旋身,剑势陡然变快。他认出这枪法 —— 是白河沿岸船工用的 “漕运枪法”,专破水上劫道的匪寇。二十年前,他随师父在白河学过这套枪法,只是眼前汉子的枪法更刚猛,像是在生死场里淬过。
两人在熔炉边斗到第三十回合,秦霜忽觉对方左枪慢了半拍。他瞥见汉子左肩的衣衫渗着暗红,想起周敬之说的 “杀十七人”,心头火起,虚晃一剑转身就走。汉子果然提枪追来,秦霜左手一扬,两枚青铜莲子镖带着破空声飞去 —— 这是他压箱底的绝技,当年曾用它打落过贪官头顶的乌纱。
“小心!”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惊呼。汉子仓促间偏头,镖尖擦过耳根,却在左肩划开长口子。他踉跄着后退,鲜血滴在烧红的铁块上,“滋” 地冒起白烟。秦霜挺剑上前,却见汉子从怀中掏出半块啃剩的麦饼,饼渣里掺着野菜,这哪是杀人如麻的盗匪?
“秦壮士饶命啊!” 一个老婆婆抱着豁口的瓦罐扑过来,罐底还留着粥渍,“枪爷是好人!白河溃堤那天,他跳水里救了二十三个娃娃,自己被石头砸伤了腿!” 她指着草棚后的石碑,上面刻着 “河工亡故一百三十人”,“知府只报了三十人,剩下的抚恤银子全进了他腰包!枪爷卖了祖宅买铁料,给俺们打农具,好让开春能种地啊!”
秦霜的剑 “当啷” 落地。他看见草棚角落里堆着药篓,里面是治疗风寒的紫苏、柴胡;看见熔炉边的石板上,用炭笔写着 “今日熬粥五十斤”;看见一个瞎眼老汉正摸着新打的镰刀,嘴角带着笑。这些细节像针一样扎进心里,比任何辩解都锋利。
“反了!都反了!” 山脚下传来嘶吼。南阳知府赵德昌坐在八抬轿里,轿帘绣着的孔雀开屏被风吹得歪斜。他看见秦霜,尖声喊:“快拿下这盗匪同党!” 秦霜突然拔剑,却不是对着汉子,而是斩断了轿夫的绳索。
“赵大人,河工银子失窃那晚,你在城西银号吧?” 秦霜的声音比剑锋还冷,“你小舅子用那些银子开了三家当铺,其中一家就收了灾民的耕牛。” 轿夫们 “扑通” 跪倒,领头的老轿夫哭道:“俺们抬着银子去洛阳时,还看见枪爷给瘟疫村送药,他自己都染了风寒……”
汉子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右胸的刺青 —— 是条逆流而上的鱼,鱼腹里刻着 “李” 字。“我叫李沉舟,” 他声音发颤,“我兄弟李破浪是河工,被冲走那天攥着这半块工牌。” 他举起那半块木牌,上面的 “李” 字被水泡得发胀,“我盗银子,是为了让他用命护的百姓活下去。”
秦霜望着满地灾民,望着李沉舟肩头的伤,望着自己沾血的镖,突然拔出匕首。“我秦霜有眼无珠,错把英雄当贼寇。” 他猛地刺向自己左肩 —— 那里,是方才打斗时划伤李沉舟的地方。鲜血溅在熔炉里,映得火光格外红。
“哥哥!” 李沉舟扑过来按住他的伤口,眼泪混着血滴在秦霜手上。这双手曾握枪护民,此刻却在为义士止血。秦霜忍着痛笑:“从今往后,你我同护这方百姓。” 他捡起地上的剑,递给李沉舟,“你用枪,我用剑,双剑合璧,专斩贪官。”
夕阳西下时,山路上响起欢呼声。灾民们举着新打的农具,簇拥着两个身影向山寨走去。李沉舟的枪挑着贪官的乌纱,秦霜的剑挑着周敬之的谎言,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岩壁上拼成守护的形状。
后来,黑风寨的熔炉总在月夜亮着。据说每当贪官过境,就会看见两道身影在山间穿梭,一道如流云飘逸,一道如惊涛拍岸。官府文书里称他们 “伏牛双煞”,可伏牛山的百姓都知道,那是 “日月双侠”—— 月照前路,日照苍生,双剑映月时,便是人间清明。(202507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