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找我了,因为我的理解能力闻名遐迩,在需要理解的人和物中我注定有很高的声望。我善于理解世上的一切事,诸如一只断了翅的马蜂的思想,一块石头的感悟之类的,我都能感同身受。我又十足是个不起眼的人,总是落落寡合,沉默不语,每在一个地方待过都找不到我存在的证据。这好像和我之前讲的名声很矛盾,但其实不矛盾,因为这是两个世界,如果人们需要我的理解,她就会知道我的权威。同样,她会来找我,无论我隐蔽地多小心,我也逃不脱她的法眼。她看到了我具有的这方面的非凡能力,或许是通过我闪躲的眼神,或许是谦逊的礼仪,或许仅仅是嗅觉。
我这天傍晚散步归来,进到办公大院里,一眼就看到了她。我向她点点头,作为我节制的问好。这是我处事之道的一个体现,不过于狎昵,也不过于隔绝。我感到她倚在门口就是在等我。但是她没有迎上来,也没有开口。我走过她的身边,直到把背影留给她,我都能感到一注强烈的目光灼烧在我的背部。我径直走向楼梯口,再踏上梯级,一步又一步,到中间的时候,听到后面有脚掌摩擦地面的声音。她跟上来了。我坐在办公室里了,伏在桌子上拿圆规在工程图纸上画着圆,她站在门口了。她呆呆地站在门口,身体挺直,就像一个等待训斥的学生,而我则扮演着老师的角色。
“你有什么事。”我先开口了。
“我想和你聊一聊生活。”
我想,她到底是稚气未脱,没有一个工作了很久的人会用这种语句。但我对她充满兴趣,毕竟理解工作的对象大多就是这类年轻人。
“最近不如意吗?”
她没有说话,两只手在盘弄衣服上的松紧带。
“我们出去走走吧,边走边说,好吗?”
“好。”
我们就这样并排走出去。和我进行过的无数理解工作一样,我选择在散步中完成工作。任何工作都需要一些道具,比如我作为一个工程师,工程软件是必须的,你不能真的用圆规画图,除非你是个傻子。圆规不是我工程师工作中的一个道具,而是我理解工作的一个道具,它会让我看起来更加专注和优雅,暗示着我带有某种怀旧气质,它不是两条冰冷的铁腿,而是一个情感载体,让我的工作对象更容易建立起对我的信任。同样,散步和散步过程中的自然景物,也很重要,我不会选某个夏天的中午,也不会选某个冬天的傍晚,我会选最适宜开展理解工作的日子,比如现在这个时候,天气不太热,也绝不冷,傍晚的时候空气好像沉下去了,人的心灵唯有在这种气氛里才肯暴露它的本质。
我们已经走在路上了。我起先不说话,不说话在这种时候非常重要,工作对象需要理解的那部分心思像是一只小白兔或者小老鼠,它在出洞之前必须保持警惕,来回张望。切莫不要着急,一丝风吹草动都会吓得它们缩回去,到了那时,从她嘴里吐露出来的心思就全部变成一整个白天所讲的那类谎言了。有太多人就在这个地方缺乏耐心,最终无功而返,所以不能胜任理解工作。我们就这样走着,有时为了不让沉默把她变得不安,我就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植物根茎部分都长着一束束的维管束啦,语言分析中的图像论啦之类的。她不时的点点头,终于像是有一个新的灵魂注入到她的体内一样,又像是心灵的密度终于压垮了嘴唇的防波堤而要爆发出来。
“我今天骂了一个人。”
“骂人不是很正常的吗?”
“不。”
“骂的是谁?”
她接下来说了一个名字。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的办公室在楼下最边角的位置,是个新来的。他形容瘦小,背有点驼,总是猥猥琐琐,说起话来别人只消说一句,他却要说三句,好像生怕别人听不懂,但却反而导致了别人的听不懂。我今天才刚刚骂了他,因为我让他把最新的工程图纸做一张清单出来,他竟然少填了五个!上面质问下来,我发现是我少给了他五张。但我还是大骂了他一顿,而他竟然一句反驳都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的确是容易让人产生同情。
“那你为什么骂他呢?”我问。
“因为他一直在催我的月度利润报表。”
我看着她,她小巧的白脸蛋上皱起了一簇眉毛,就像一幅水墨山水画。我等着她继续讲述她的事。
“我被他催的实在不耐烦了,就骂了他。”
“人都有情绪不好的时候,骂人也是不可避免的。”
“可是,他不过是做了他的本职工作。”
“对,他做了他的本职工作。可那又怎样,人偶尔会犯错误的,你也会犯一点小错误,你不必记在心上。”
“可是他看起来那么可怜……,如果是别人也就算了。”
她的同情心在作祟。或者说她对于同情心的误解在作祟。人未必就能理解她自身,由于不理解而带来的迷障会困扰她的心,我的工作就是人为干预这项心理进程,而且,来自别人的理解会给他们这类问题人类带来很多的温暖。所以,理解不仅仅是望闻问切,更是药到病除。
“我觉得你对你自己缺乏理解,人的心灵是一道弯弯曲曲的管子,你不能期望从管子的这头一眼望穿到底,就算是对于我们自己的心灵也是这样。而且你在审视自己的时候,不应该只审视那条主干路。更加关键的是审视支路,你务必要闯一闯,小道上才蕴含真实。”
“怎么闯。”
“你只关注到自己犯的错误,而没有细究你错误的原因。你误以为你对他发火是因为你没有合理地管理自己的情绪,但那是来自主干路的误解。你发火是因为他没有恰当地理解你。”
她显得更加困惑了,我的工作在这时不能中断,谈话务必要接续上去。
“他和你同样处于弱势的地位,在你的心里有那种声音,尽管它比同情心和道德的呼声弱的多,就是希望得到他的理解。既然你们都是上面控制的两个马仔,为什么不能彼此体谅呢?他为什么不能替你分担一些来自上面的压力,或者帮你想个像样点的理由搪塞一下。况且,你一直在努力做,他是知道的,为什么不能说些安慰的话,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强调来自上面的命令。你是多么渴望得到他的理解,那是一种羚羊对梅花鹿的理解,是兔子对野鸡的理解,是一切被追逐的食草动物之间的相互理解,是一种实行起来那么简单的理解,只需要几个字,几句话的理解。可是他竟然没有理解你,因为他的这一失误,渴望变成烈怒。不被理解的痛苦远甚于被迫的忍气吞声。”
我希望这样一段话能敲开她不开窍的脑袋。在恰当的时候用连续不断的语言攻击我的工作对象十分有益于解开他内心的困惑。就像禅师会在一定时候,用木棍敲打他的学徒,以期他得到顿悟。
“可是,我对上面的人就不会发火!我对他发火,是因为我知道他无法伤害我!某种程度上,那是在欺负他。”她的情绪激动起来了,眼珠在做微小而剧烈的振动,声音抬高,到“欺负”两个字的时候,忽然又像断崖似地往下跌落。我严阵以待,理解工作到了高潮时刻了,要是不能说点让她信服的话,我的工作就要以失败告终了。当然凭借我的经验和天赋,我还未尝一败,但是一个成功人士,从来不会掉以轻心。在这种时候要采取外弛内张的办法,我要缓和她的情绪。
“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下吧。”
我带她到一个长椅上,先请她坐下来。我感到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像是在挑衅说我还有什么能耐。我没有和她对视,而是安静地坐下来,看着前面的一片草坪,在我们的头顶上,有一片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但是抬起头,却一只鸟也没有,像是天庭在云朵里向人间发的暗号。
“神仙要是会发声,他的声音一定和鸟叫一样。”
“你快回答我的问题。”
“你太急躁了。不要急躁,我们完全能够游刃有余地面对我们的生活,破解我们遇到的一个个障碍。”
她现在更加专注地盯着我,整个身子都转向我。
“你记不记C,他是多可爱的一个人。”C是上面的人。“每个见过C的人,都会注意到他软塌塌的卷发。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一对鸟在他的头顶盘旋,他们一定打算把他的头顶当做以后的家,只可惜对于一个数量往往在四口之家以上的鸟类家庭来说,那里还是有些小。但至少证明了一件事——他是多么讨喜,所有有灵气的生物都会喜欢他。有一次他来检查,开会的时候突然有人打了一个饱嗝。饱嗝!那还了得,大家都静悄悄地不敢说话,他笑着说,‘我还以为打雷了呢’大家都笑起来了,紧张的空气马上消了肿。他多善于恰当地运用他的幽默啊。你难道不喜欢他吗?”
“不是。”她若有所思,想起C的好来。
“你当然不能对他发火,有时,我真想用我的胳膊环住他的脖子,然后亲吻他,想母亲对孩子,又像孩子对母亲。”
“他很可爱,也很聪明。总能游刃有余。”
“可是你对之发火的人,就不那么可爱。你仔细想想,呼唤你内心的影像。他们不是……”在这个地方我必须小心措辞。“他们多少有一点愚蠢或者软弱,一点,可能有的。”
“对。”
“你是代行对他们的惩罚。你内心希望他们强大起来,对不对?你希望帮助他们,对不对,那发火就是你帮助他们的办法。你的心里想要帮助他们,而且你也想过他们要是再不改善他们自身的缺陷,就会完蛋。你一定这样想过,起码是有时。你发火不代表你心灵上的污点,反倒说明他们的污点。自然的,你也从未背叛你的同情心。你是一个善良的好人,我能够听出来。而且我还看到过,有一次有一只蜻蜓不知被谁困在瓶子里,你剪开瓶子,把它放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
“剪塑料瓶的声音真的很大,我循声出门,看到你在院子里。只不过你没有发现我。”
她和缓起来,身体松弛下来,不再绷地紧紧的。
我接着说,“我懂你,但你对自己有一些误解。好好工作吧。不要急躁,我们会克服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的一切困难。”
这句话之后,我们就陷入沉默,她好像是又想了很久。突然,她把身体往我的怀里倒去,长长的头发擦过我的手掌,我抽手出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她就这样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四周有一些声音,却很细微,反倒衬托了氛围的安静。远处,我看到有人在把一堆纸抛向空中,然后向我们所在的位置走来,他的身影越来越大,直到我辨认出他就是那个驼着背的新人。他气呼呼地走着,我们的目光接触在一起,他的眼神十分凶恶而坚硬,但是我,也只有我知道那是他在求助。他没有说话,又走开了,过了一个“中国梦”的牌子后便不见了。我知道,我将有我的第三千七百个理解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