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一直是土灶,从我记事起就是这样,绝大多数的农村户也都是这样。对庄稼人来说,即便再家徒四壁,只要有粮食和土灶,日子就有过下去的底气。
我们家修过两次房,一次是我出生的时候,我自然对修房子的过程没有映像,一次是我成年的时候,然而我对整个过程也没多少印象。两次都是父母操持的,爸爸主外,妈妈主内,我游离在整个过程之外。但是我家换过三次灶。
最早先的灶是在北边。我们村落处山南水北,所以房子大都是坐北朝南而建。灶在北边,意味着每每朝灶间拉柴火时,要穿过大堂。每做完一次饭,都要收拾一次屋子,十分麻烦。土灶与土炕相连,中间用一堵墙隔开,有的人家用半堵墙隔开。
用半堵墙隔的人家,在常年的烟熏火燎中,炕间和灶间会变的一样黑。用一堵墙完全隔开的人家,会稍好一点,但是也好不到哪儿去。半堵墙隔间的好处是,饭做好了舀出来,小孩爬到墙沿上就可以吃饭,一堵墙隔开的就没了这种便利。不过一堵墙上,通常会掏出一个孔出来,孔不透,我们管它叫做 “窑窝”,通常是放 “电壶”和佐料袋的地方,我家就是这样。
土灶旁边会磊出一个小灶,大灶用来做饭,小灶用来炒菜。如果是做面条,小灶即可不用生火。大锅炒好菜后,在里面下面条就行。在第一口灶里的哺育下,我度过了小半个童年。那个灶间白天漆黑一片,晚上在橙黄色的灯泡下,爸爸妈妈生火做饭,我在旁边捣乱。
我在这个灶间吃到过小时候最好吃的东西。有一年六月农忙,爸爸妈妈带我去坡地收麦子。当一片麦地割完,爸爸妈妈在田埂边休息,一道斜坡上,爸爸看到了一窝鸟蛋。那天那窝鸟蛋便成了我们一家作为劳作犒赏的晚餐。晚上灶间光线很暗,爸爸炒蛋的时候,错把碱当作盐放了进去。用碱炒鸟蛋的味道我早已忘记,只记得那是我儿时吃的最有滋味的美味。
此后的一段日子,小土灶继续负责着这个小家的一日三餐,兢兢业业,没有丝毫懈怠。直到我八岁的那年,有一天放学我跑回家吃中午饭。看到爸爸和外公在砸灶间和土炕,还有中间的那堵墙。爸妈想把灶移到南边。特有的熟土气息在那间狭小的房间里弥散,那是被千百次灶火烧透的灶土气息,浓郁厚重。实际上这次改造是有一些迹象的,只是我一直没有将之联系起来。
在爸妈改造灶间几日前的日子里,爸爸挑着笼担从门前的地里挑了些土回来,与剁碎麦秸秆用水和在一起,等水分稍稍蒸发后,用一个长宽半米,高五公分的正方形模子箍出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块。除了这些形状大小一致的,还做了有一些更小的,长方形样子,大小不一。我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看着和砖很像,但是又比砖大,我称其为土板。随后的几日里,天气晴朗就任其在日光下曝晒,阴天刮风下雨,爸爸就会扯一块塑料布盖在土板上护起来。
过几日,土板水分完全蒸发,爸爸将土板立起来,正字型交叉相靠,等其完全干透。又几日,爸爸将已经完全干透的土板收好,用塑料布裹起来置于屋檐下。直到那天爸爸和外公改造灶间,才将其搬出。我才明白,这些土板应该和筑土灶和土炕有关系。
旧的土灶和土炕被砸成废墟,我得以看到,灶膛深处和土炕里的样子。炉灰已经完全浸遍灶膛的每一个缝隙,黑的已经滋出油料。多年以后,工作上需要做一个推广资料,形容显示器可以做到极致的黑。我打心底想将其形容成:纯粹如炉灰的黑。但是这个描述太过依赖于个人经验,遂作罢。灶膛与火炕通过炕眼连接,灶膛的余热,就是通过这个地方向炕底传去,让土炕可以迅速热起来,在冬天持续保暖。炕眼用铁片做了一个门帘机关,如果是在夏天,这个铁片往下一推,炕眼便会被铁片堵上,热量随着灶火变成青烟,从烟囱直上散去,融入苍蓝色的天空中去。这种手艺,是祖辈们千百年来流传下的经验与智慧。
旧灶砸去,新灶砌成。原来旧灶的地方,盘起来一头新火炕,而原来火炕的地方,盘起来一口新灶。从此我们给灶房送柴火,不再担心弄乱厅堂。灶间和炕间用白灰刷成白色,刷成的第一天,早晨太阳从窗户照射进来,亮的耀眼。一周后,墙面就在锅气与炉灰的双重熏燎下变成灰色。多年后,黑色再次浸染灶间,和原来的旧灶间没什么两样,好像什么都没改变过一样。
灶间逐渐黑,我的个头也慢慢上长。在新灶盘成的那一年,我记得我需要沿着一个小板凳,才能够着大铁锅沿去用刷子洗锅。过了两年,板凳就用不着了,我可以站在地上直接洗锅。只是土灶砌的锅头沿,在常年的锅碗瓢盆水火相间的磨损下变得越来越糟,一碰就掉。所以有了第二次对土灶的改造。
这次爸爸不知道从哪里拉回来两架子车砖,和两袋水泥,看样子这次打算用砖砌。土灶又被砸去,被一个新的砖灶代替。我看到外公又在帮忙砌灶台,当灶太底砌好的时候,在灶底压了两本老黄历,以求灶王爷永保此家五味。新灶砌好后,那口老黑锅依旧驻守阵地,此后又驻守了三四年,直到有一天,往锅里添水时,发现透过一个小洞,可以看到灶底的火苗。老锅也光荣下岗,一口新锅接替。
这次大灶旁边没有再砌小灶,当时我们家已经买了一个双灶头的煤气灶。大锅做饭时,煤气灶炒菜,灶间大了一截。再几年,灶间又添了一个光波炉。这是村里来的南方小贩搞推销,妈妈买的,为此爸爸总以为妈妈上当受骗,还吵了一架,我小时候也认为外地人卖东西,卖了就跑,不是什么好人。但时至今日,那口光波炉还在安然运转,时不时为家里贡献几个热菜,让我对固有的观点产生怀疑。
上高中时,家里又添了电饭锅,实际上那是妈妈给我买的,让我在寄宿房子做饭用。高中时间很紧,我很少自己做饭,就拿回家给家里用。随着灶间的墙由白变灰,再变成黑色,灶间里的厨具样式也变得多了起来,开火灶的次数也变得慢慢减少。电磁炉和电饭锅足以应付一日三餐,方便干净好打理。
就这样又几年后,新灶台也慢慢变黑,变旧,变得破败不堪。随之破败不堪的,还有包容了灶间和炕间的老房子。一七年的时候,父亲决定在原有的房桩基上重修房子。那一年我工作两年在外地,母亲在外地打工。独留父亲一个人在家张罗。那口老锅,和新购置的灶具和厨具被搬出屋外归置,只有从小睡到大的火炕,和哺育我长大的火灶随着老房子的坍塌一并湮没在废墟里。
3个月后,一座新房子由混凝土和砖堆砌而成。屋子被粉刷成白色,新式窗户很大,阳光直照屋内,在瓷砖地板的反射下,整个屋子都被照的很亮堂。不过灶间又被设计在了后堂,因为前堂要放卧室,而且都在用新式灶,很少需要烧柴火了。新灶台也全部用亮白的瓷砖贴了起来,那口老锅被放在了新灶膛上,成了见证老房子的老去,和新房子新生的见证物。一口小灶安静的躺在大灶旁边,和大灶相连,同样换了新式的外衣。就连放柴火的地方,爸爸也转给砌了一个柴火窑,非常方便打理,整洁干净。
只是这次新房子修好以后,不止新灶有很少的时机得以启用,就连新房子也很少有人住了。一所新如刚剥去笋壳的房子,就这样矗立在老房子的地基上。它准备好了一切,日日等着它的主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