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吹响欢庆的号角攻陷了深夜,浓重的乌云严严实实地将月色捂住,更显得大地上的万家灯火璀璨如繁星。遥遥传来爆竹的钝响,连二连三此起彼伏,是有人舍不得就此入睡,也舍不得旁人就此入睡,便大张声势地增添喧闹,以此抵抗不断加重的夜色带来的扫兴的沉寂——无论如何,今晚我是不能够安睡了。
睡不着,还因为又想到了外婆。
最近一次去看外婆的情景不断纠缠着我,肆意在我脑海中浮现:昏暗的屋子,只有零星的一点光亮,外婆蜷缩在煤炉前,时不时地把手放到火焰上方。她搓揉着自己如枯木一般的手指,通红的煤油照在她瘦削不堪的脸上,那或深或浅的褶皱聚集在一起,皱成了一根苦瓜。我不敢细看她的神色,甚至就连她蜷成一团的身影都让我既退缩又难过,即便是脑中重演的回忆,也不由自主要闭上眼睛,不忍心再看。
记得从前,我是最喜欢去外婆家的。小时候的外婆家,庭院深深的台门里种满了花草果树,郁郁葱葱。小鸟时来啄食,待吃饱了就休憩在树梢,间或高声歌唱来表达自己的惬意和满足。东面的墙角总是趴着一只小猫,黄毛白斑,腿短肚圆,慵懒地躺在砖石铺成的地面上。阳光像金粉,洒遍了庭院的每个角落,勾勒出猫咪几近透明的耳廓。外婆常常带着慈爱的笑容,递给我一小盘鱼干,让我引逗小猫过来玩耍。即便那时,外婆在我眼里就已然是个“老人家”,但我又总觉得,她的“老”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外貌特征,不会被岁月改变,所以她会一直那么“老”,就像她会一直那么精力旺盛,那么亲切爽朗一样。
不知在岁月的何处,升起一道时间壁垒,把那个亲切温暖的外婆家拦在了过去,成为了童年的回忆,我感觉外婆家变了,宛如原先的外婆家已蝉蜕而去,留下的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也许是因为我学业紧张,父母工作也忙,去得次数越来越少,间隔越拉越长,就连外婆家离我家的距离,似乎也越来越远了,去一趟“得跑大老远路”,于是即便兴起去看看外婆的念头,想一想却还是作罢,“也没什么要紧事,还是改天有空了再去”。去年趁着十一假期,母亲带我去看望外婆。偌大的台门里冷清了许多,一些花草因无人打理而长出了许多杂草,几间屋子门窗紧闭,兴许是有几位老人搬走了。席间,母亲抱怨起外婆菜里盐放多了,外婆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喃喃着,“最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总是吃什么都没味道……”
那天走之前,外婆跟母亲说想换个房子:“老房子总觉得有些不安全。”母亲有些吃惊,她实在想不通外婆住了这么多年的房子怎么就突然不想住了,但还是笑着说:“妈,您好好休息,过几天我们再来看您。”想来工作上那么多事要操心,母亲便觉得外婆的要求只是老人家的胡思乱想,于是好言相劝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在母亲的宽慰下,外婆像个愿望得不到满足的温顺孩子,沮丧又无助,那一刻,我猛然意识到,她是真的老了。
或许就是从那天起,母亲有些怕外婆打来的电话,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外婆的号码,她就会皱着眉头,面色变得凝重,她们之间的话题也改变了。从前,话题总围着我打转,讲着讲着就叫我去和外婆说几句。有时我会听见自以为已经挂断的外婆,在电话那头很自豪地跟邻里炫耀:“嗯我外孙女,在读中学呢,成绩可好了,一到家就要和我讲电话的。”可是现在,她们冗长无休止的交谈中传来的片段却让我迷惑不解又心情沉重,“妈,那是哥特地拿来的,怎么可能不安全?你放心好了。……最近是不是又没睡好,让你早点睡怎么就不听呢,休息不好容易瞎想……好了不多说了,影响小孩学习了。”终是挂了,母亲长吁一口气,希望外婆短期内不要再打来。
外公有时也打电话来,与母亲窃窃地不知说了什么,我想总不外乎是外婆近来反常的言谈举止,因为母亲又现出了气恼而忧虑的神色。母亲虽然在口头上有些恼,心里毕竟是担心的,她放心不下,又带我去看望外婆。
外婆家住的台门更老了,墙皮脱落得厉害,仿佛风一吹,就能晃起来。庭院里不见了那些吃完饭一起谈天说地的老人的身影,只剩热闹散场后加倍的凄清。外婆躬身坐在煤炉前,看见我来了,连忙起身,露出一个木讷的微笑,云云来了。我望着眼前这个脸色蜡黄,身材瘦削的老人,惊诧得不敢与之相认,可渐渐地,忐忑不安地,我看出她陌生的面庞上分明地浮现出了记忆中外婆的轮廓,好像一个形象正在被另一个吞没,要奋力挣脱而不得。我出神地望着她,一时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只好诺诺地应着。母亲倒是先开口了,“妈,你感觉怎么样了?”
外婆的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她望了望四周,确保没有人才凑近母亲轻声说道:“最近感觉吃的喝的味道都很奇怪,吃完饭总是头晕乎乎的想睡觉,我估计是有人……”
“估计?谁让你估计过了,这种事你现在也会估计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你这可是病啊!”
外婆怔怔地看着母亲,刚要放下的手停留在了半空。她的嘴角微张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立刻瘪了下去。我看到外婆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了,消逝了,牢牢拽着的一丝希冀,也随之而去了。许久,一个个浑浊的字眼从她的喉咙底里吐了出来:“我……亲眼……看到……我……没有……乱想……我……没……病……没……病……”
后来母亲和外婆讲了些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临走前,我还能依稀地听到那几句,我没病。
那个晚上,我趴在阳台边,望着深蓝色的天空,亘古的星辰在其间闪闪烁烁,吞吞吐吐,对生而为人便不能摆脱的那些天长地久的困苦欲言又止,譬如衰老,譬如死亡,又譬如如何在衰老中应对死亡。我不明白外婆是不是病了,即便是,我也不愿相信父母谈起过的那套标准化的精神诊断和药物控制,会是对待外婆处境的足够尊重的方式,因为它免除了我们身为亲人,去理解和共情的责任。于是,我闭上眼,让自己置身于孤寂昏暗的台门旧屋中,这里,老房子弥散在空气中的,不是古韵,而是沁入肺腑的腐朽,时间凝滞了流速,黑夜难以熬尽,明天又被掏空了期许,看向前方,不过是通向永夜的归途。当永恒的黑暗悬在目力可及之处,一切都逃不过它庞大阴影的笼罩,而日趋衰老的身躯又如何能与之抗衡?我想,外婆只是害怕了,她无处可逃,恐惧幻化成各种形态,无休无止地追逐和折磨她,她又怎么可能不害怕?
远处的爆竹依然在有气无力地闷响,要将这索然无味的年夜延长下去,听着听着,我忽然觉得,这不是对欢乐的留恋,而是对时间的执念。或许,年夜是一个可怕的刻度,又一整年的光阴在这一刻咽下最后一口气息,而盛装成欢庆的丧钟,为所有人而鸣。
窗外,月掰开了浓云,冷寂地俯视大地,透过它的目光,我看到了我们这颗渺小的星球,在黑暗中孤独地旋转,更渺小的我们,熙攘其上,你追我赶,直到某一刻,迎面而来的是巨大的虚空。人是有死的且必须亲自去死,这使得寂灭和荒凉成为了人生的本色,我们又想方设法用须臾而逝的欢愉来绘素,以涂抹来掩饰,可是,当生命在一天天剥落,剥到最后,剩下的又会是什么?
我们的生命被两个日期所限定,而第二个日期,是一个留待最后才会揭晓的谜题,那么,生命最后的归途,也许就像这让人疲惫的长夜,不知何时才是尽头。我终究无法真正懂得,到底是什么将外婆磨损得面目全非,但我又多么希望,能像幼时外婆张开双臂,把我抱在怀中一样,为她提供充满安全感的怀抱,让她能够不再害怕,哪怕只是一时一瞬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