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

小北被拉进一辆面包车。我从考场里追出来看着车子绝尘而去。

我和北仔是在教学楼地下室里见的第一面。那时候她正和一群男生商量晚上翻墙出去上网,我逃课出来抽烟。在看到我之后,他们面面相觑,北仔拍拍身边正和她小声在耳边说话的高个子的肩膀,向我走来。

之后的故事大概就像一般街头泛滥的青春电影一样,我理所应当地和他们混在了一起,还创造了各种记录,比如人生第一次翻墙逃课,比如人生第一次去网吧通宵,比如人生第一次被在全校前面通报处分。

其实是这样的,那天我和他们出来嗨了一个晚上在网吧门口分别的,他们成群结队地去吃早餐,我一个人回学校宿舍。哪里知道那天早上回去太早了,宿舍楼门没开,好死不死,在宿舍楼前花坛里等开门的时候,被出来晨练的宿管大妈给撞上了,问我门没开怎么出来的。最后告到了教务处,我们几个人笨拙地装帅翻墙的样子被在监控里找到。

我们都被叫了家长除了北仔,后来她说他爸早就死了,她妈在工厂里上班根本顾不到她。

我爸过来的时候一看到我就直接往我肚子上踹了一脚,我摔倒了地上,带倒了好几张课桌。老师笑着解释说是他们其他几个人把我给带坏的,让我爸好好做我的思想工作,不要在高考的最后几个月突然泄了气。

江城一中就是这么一个学校。他们其他几个人也被相继在父母面前教育了,不过他们都拿到了学校的处分通知,我没有。因为我的成绩略好,有高考冲刺重点大学机会,处分我自然会影响学校的重点率。

在被训完之后回到教室,大家都在自习,看到我进来没有人抬头看我,好像我就像是一张纸,被风吹进来一样。每个人的手肘驻在桌子上,把自己像是一个零件一样安在了那里,一座座寂静的雕像。这就是阴气森森的重点班。

其实那段时间是我最迷的一段时期,为各种东西焦虑,接连不停的各种考试,各种分数线对比,各种对未知的恐慌。每天晚上僵硬地躺在床上插耳机皱着眉头听郭德纲,每次听万能青年旅店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就该是我最抑郁的时候了。可是如今我发现连董二千的声音也救不了我的时候,我再也没有办法直视我现在的生活了。

那天早上我从床上醒来,焦虑,是无休无止的焦虑像海啸一样涌来。那种抑郁致死,像沉溺在一万米的深海中,没有太阳,也看不见星星,头上有鲸飞过。

那天正是如此才逃了自修课去地下室抽烟。然后我就遇见了北仔。

那件事之后,也算是患难一场,他们就经常来找我玩,他们普通班离我们重点班相差一栋楼,每次晚饭后的半个小时里他们浩浩荡荡五六个人来到我班级门前的时候总会引走廊上人纷纷侧目。

其实北仔来找我找的更多,是她让我们叫她北仔的,她说她迟早要在江城的黑帮里混出一片天地,这话听起来很中二,可说这话的时候,我看来她就像是一个黑帮里的大姐大。尽管手下的小弟只有我一个人。

我们经常翘课去江城的一家南方音像店里听歌。北仔非常喜欢张国荣,那家音像店里有很多张国荣的磁带和CD,老板每次看到她来就很有默契地把店里的歌切到了张国荣的歌。有很多很多的下午我们都是这么度过的,赖在音像店里不厌其烦地听着哥哥的各种专辑,撸着老板店门口蹲着的黑色猫咪。

店里的唱片破碎了夕阳,刺眼无比,我们坐在门口,老板坐在柜台前昏昏欲睡,猫咪温顺地趴在他手边,在她听到张国荣唱的风继续吹,我们热泪盈眶。她说,多有才华的男孩子啊,他应该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我说,是啊,每个凭着自己本事活在世界上的人本身就很棒吧。

远处的隔着一条街的学校好像跟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们抽着老板的烟,听着他给我们讲每一张唱片的故事,这家店里藏着我们所有喜欢的美好的东西。

周末是最难熬的日子,每当别人数着手指头盼着两周一次的假期的时候,我都在祈求着时间能够不要这么快过去。

我不想回到那个家里。那里比学校的教室更加压抑冷酷。

我不止一次在房间里听到外面客厅里各种东西砸在地板上的声音,那个冷血的男人喝醉酒咒骂母亲和这个家的样子,我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过冲进厨房拿刀把他给捅死,但我知道我是不会这么做的,不是因为他是我的父亲,他不配这个温润的称呼。我凭什么把我的人生毁在他的手里。

在第七个酒瓶砸在地板上粉身碎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的时候,我放下手里的卷子,打开抽屉拿出一盒安定片扒开扔进嘴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咽下。还要写好多作业。

可是连我的潜意识都知道,这就是懦弱,我不敢这么做的。还有一个月,就只剩下一个月了。熬过去我就带着母亲走,远离这里,去另一个更大的城市,所以我必须要在这个重点本科名额少之又少的学校里单枪匹马去和所有人争夺这个机会,它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第二天一早在校门口看到北仔。她手里拿一袋包子,另一只手拿着一盒烟拖着一个背包,笑着朝我晃晃手里的包子。“怎么又是一脸黑眼圈啊,吃早饭了没,我这里有。”我拿过她手里的烟拆开说“要迟到了,这个我收下了,下午见。”

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吼着大嗓门背单词,班长李明成正在讲台上拿着一本纪检手册,看到我进来,对我说“你小子又迟到了,我都会记录在本子上交给班主任的。”说着他晃晃手里的本子。我指了指黑板上的时钟说“没有啊,你看刚刚好准点进的教室。”他不屑地撇过头“那你没有准点坐到座位上,那也算迟到了。”

“无所谓,随便你了。”

历届每个重点班最多只有一个保送名额,我是他最大的竞争对手。他当然想把我在班主任面前的形象搞得越坏越好。他也就这么一点权力了,况且忍耐是我这些年来做的最好的一件事了。

下午吃完晚饭有充足的时间,不过大多数人都选择回到教室继续沉迷在卷子里。北仔把我叫到学校的人工湖边上,晚饭后经常有很多老师或者成群结对零零散散的男女生出来散步,每天这时候是整个江城一中最宁静的时候,嘈杂的校园音乐在学校的另一头,大概是夕阳让一切都变得安详,就连冷漠冰冷的学校建筑楼都变得温柔。

我们坐在湖边的还带有白日太阳的余热的石椅上。

她指着湖边树枝上两只欢乐追逐的鸟。她看着天空说“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阿飞正传》里的台词,想不到你记得那么清楚。”

“张国荣是我见过最有魅力的人,要是他还在,我一定会要死要活地想嫁给他。”

“可是啊,我们都不是旭仔。”

“我们都渴望自由,不是吗。”北仔认真地看向我会。

“但现实中不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吗。就像是你满怀期待地冲进电影院却被告知想看的电影已经下架了,然后只能看一部不太感兴趣的,陪着身边的人嬉笑一整场。”

她笑笑“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这是一个疲惫不堪的周五。午后过分刺眼的阳光让班主任在讲台上的声音显得昏昏沉沉的,她用最快的语速讲完一些陈词滥调之后就匆忙地逃离了教室,你看,连这个教室最有权威的人都害怕这里的氛围。

在发作业的时候,李明成发到我的时候,还递给我一张纸条:三点顶楼见。

“其实你知道我想说什么的。”他装作冷静而老谋深算的样子,站在楼梯口斜着眼像是让目光略过镜片直接扫向我。

“我不知道。”我回答。

“我看到你和那些垃圾们经常混在一起啊。”他装模作样点燃一支烟,强忍着呛鼻的烟味。

“你觉得凭成绩就能这么评价别人吗”我讨厌别人一副傲慢的姿态对人评头论足的样子。

“至少一部分吧。既然那么不在意成绩,那你就把保送名额让给我。不然,我会把那天你们在湖边干的事告诉班主任,你照样拿不到名额。”李明成胸有成竹地说。

“你还真是无聊。我们又没做什么。”我不屑。

“做没做什么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你要知道这消息要是在江城一中传开你还能解释得清楚吗。”

后来的事情我不记得了。

画面定格在他跌落到楼梯下的一瞬间,头朝地,腥气的暗红色的液体从他的后脑流出来并且迅速地蔓延到空气中。我甚至没有下意识地用手去拉他,在那么零点几秒的时间里,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丝这样的念想,他要是就这么摔下去再也没醒过来我就能拿到保送名额了。

我的预感是对的,他确实没有醒过来,那天我冷静地从楼上下来,没有任何人怀疑,周五下午留在学校里继续复习的人很多,我像每一个周五下午一样走出校门。

不过我又忽略了监控。周一上课看到他的座位是空的,我被在早自习的时候叫到教务处,在里面坐着校长还有一个穿着警服的人,竟然还有北仔。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不过立刻就被隐藏了起来,脸上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似的,她大概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甚至不用说话就能心领神会,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是一类人。他们先给我们看了那天的监控画面,显示先后只有我们三个人还有一个搞卫生的老大爷进去过。我感觉背后僵硬,不知道在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是我做的。”北仔冷静又冷峻地说。我震惊地看向她,她没有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电子屏。

她接着说“那天他把我骗到上面,强行想亲我,我不小心推了他一把,他就掉下来了。”

被问到为什么当时不告诉老师,她这样回答“我太害怕了,就跑回家了。”

我成功地被洗脱了嫌疑。医生说李明成短时间内醒不回来,这件事变得死无对证。不过学校不得不给家属一个交代,北仔还是被劝退了。一时间在这个枯燥的学校里这个传言迅速蔓延开来并且越传越离谱。

当我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南方音像店里。还有一周就要高考了。在这件事过后,我强迫着自己把失望,恐惧,内疚等等的各种情绪在心底压缩成一张纸片,再把它在幻想中锁进一个盒子里。这段时间里,我不需要情绪,哪怕一丁点。我还是没能拿到保送名额,听说被我们班的一个学校的赞助商的儿子拿走了。在这场战役中我们两败俱伤,且一无所获。

同样是一个周五回家的时间点。我停在南方音像店前,想了想,走了进去。老板丢给我一支烟,他还认得我。我要了一盘张国荣的《最红》塞进CD机。电影主题曲《何去何从之阿飞正传》从音响里传出来,我又想起北仔在那个夕阳下说话。

“要不要再做一分钟朋友。”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看到小北大吃一惊。她一改平常的牛仔裤和运动外套,穿着一件像是贤妻良母一样的长裙,笑嘻嘻地看着我,温顺地像一只兔子。

“别说那些话。你知道我最不爱听的。”我刚要开口,她抢在我面前说。

她告诉去我说其实她很早就开始给一个房地产老板当情人了 。“我要去美国了。我妈生病了,需要尽快治疗还有大量的钱。他人很好,对我也很不错。在那件事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办理护照了,迟早会退学的。只是顺手帮了你,还好那天跟着你一起上去,可把我吓坏了。答应我,以后不要这么冲动了。”

“再见了。”她转身回去“也许我不会再回来了,也许会的。”

唱片刚好切换到《奔向未来的日子》,在哥哥的声音里,我们告别。

高考在每年的这个时间点如期而至,它不像情人之间的约会可以迟到解约。那三天里,每个人纯粹地像一部机器。

在第三天下午最后一门考试铃声响起的时候。我隐约听到考场外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不会记错的,是小北的声音。我听不清具体她在喊什么,可是她喊得是如此地撕心裂肺,我从没见过她如此绝望过。

对不起。我现在不能马上赶过来。我就差一步之遥就能离开这里了。可是。

我不小心把那个封存已久的盒子打开了。各种情绪像海啸一般向我袭来,我知道我是抵挡不住的。我放下笔冲出教室,跑向校门口,那个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监考老师在我身后大声说了什么我已经来不及顾忌了。

我看到小北被一群现场的维护人员拦着,一个中年人从背后抱住她把她拖上车,她看到我像是流泪又像是笑着朝我挥挥手。

小北被拉进一辆面包车。我眼睁睁看着车子绝尘而去了。

之后我大病一场。

病房里,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到班主任和父亲的谈话。班主任说:“小北?我从没见过他和什么女生在一起过,我们学校也没有叫小北的人啊。”父亲脸上写忧伤“都怪我,给他的压力太大,才让他的精神上出了问题。”


摄影/hi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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