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秘之主

雨,下得没完没了。

细密的水珠在橱窗玻璃上蜿蜒爬行,模糊了外面湿漉漉的青石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陈腐的味道,混杂着积年的尘埃、皮革的霉味,还有木头在潮气里缓慢腐朽的气息。埃里温·索斯特的手指拂过一只维多利亚时期的银质烟盒,冰冷的触感短暂地刺穿了包围他的麻木。他动作有些迟滞,像是生了锈的机器,拿起一块绒布,开始擦拭那只永远擦不完的银器。光线昏暗,店里如同沉在浑浊的水底,只有角落一盏老式煤气灯,挣扎着投下一圈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他身前一小块区域。

擦拭的动作是机械的,他的视线却不受控制地飘向工作台的一角。那里,一个朴素的黑木相框里,定格着莉娅的笑靥。她的眼睛弯弯的,像盛着阳光的琥珀,金色的发丝似乎还带着海风的气息。照片的背景是威特岛那片熟悉的海滩,他们蜜月时去过的地方。三年了。他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玻璃,拂过照片上莉娅的脸颊,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一个梦。指腹下传来平滑的触感,却像滚烫的烙铁,灼得他心口猛地一缩,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他迅速移开手指,仿佛被烫伤一般,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哽咽死死压了回去。他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更深的疲惫和灰暗。

门铃响了。声音干涩、尖锐,突兀地刺破了古董店里的死寂。

埃里温抬起头。门口站着一个男人,身形瘦高得有些过分,像一根被强行拉伸过的竹竿。他裹在一件深色的、湿漉漉的长雨衣里,雨水正沿着衣角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在门口暗红色的波斯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那人没带伞,雨水顺着他低垂帽檐的阴影流下,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一种粘稠的、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随着敞开的店门涌了进来,盖过了店里的腐朽气味。这股味道……带着一种咸涩的、深海的腥气,像腐烂的海藻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深海生物的混合体,让人胃里一阵翻搅。

“索斯特先生?”来人的声音嘶哑低沉,像是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他微微抬起头,帽檐下露出小半张脸,皮肤是一种病态的灰白色,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转动着,目光在昏暗的店里逡巡,最终落在埃里温身上。

埃里温放下绒布,点了点头,没有言语。这种天气,这种访客,总带着些不寻常的意味。

那人似乎也不需要寒暄。他动作僵硬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体,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油布被一层层解开,发出窸窣的摩擦声。当最后一层油布被揭开时,埃里温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

那是一只壶。青铜材质,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不均匀的暗绿色铜锈,呈现出一种历经千年岁月侵蚀的沧桑。它静静地躺在油布上,形状古怪,既不像酒壶,也不像水壶,壶身线条扭曲盘绕,带着一种非自然的流畅感。最令人心悸的是壶身表面,密密麻麻地蚀刻着无数无法辨认的符号。那些符号并非简单的几何图形,更像是无数纠缠蠕动的细小生物,彼此勾连、扭曲、变形,构成令人头晕目眩的诡异图案。它们仿佛具有某种生命,在昏黄的光线下,那些线条似乎正极其缓慢地蠕动、变幻着角度,仅仅是盯着看几秒,埃里温就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胃部抽搐着,视线边缘泛起模糊的黑点。他猛地移开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深海里的东西,”瘦高男人嘶哑地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盖过了窗外的雨声,“一个……渔民捞上来的。就剩这一个了。”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埃里温,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和警告,“他们说……别去读它上面的字,别试图叫出任何可能关联的名字。一个字,一个音节……都别碰。”

埃里温的目光再次被那青铜壶牢牢吸住。眩晕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深入骨髓的悸动。壶身上那些扭曲的符号仿佛活了过来,在他脑海中旋转、低语,散发着一种原始而神秘的诱惑。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想要触碰那冰凉的、布满铜锈的表面,感受那来自深海之下的古老秘密。

“多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瘦高男人报出了一个数字,不高,甚至显得有些低廉。埃里温没有还价,几乎是立刻从柜台里数出了相应的钞票。递钱过去时,他注意到男人灰白的手指异常冰冷,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且那手指的关节似乎过于灵活,弯曲的角度带着一丝非人的怪异。男人接过钱,看也没看就塞进雨衣口袋,然后迅速重新裹好油布,动作带着一种急于脱手的仓促。他最后瞥了一眼桌上的青铜壶,那浑浊的眼珠里似乎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恐惧?还是怜悯?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拉开店门,裹挟着那股浓烈的海腥味,无声地消失在门外的雨幕中,如同一个幽暗的剪影融入了潮湿的黑暗。

门铃在他身后发出一声空洞的回响。店里重新陷入寂静,只剩下雨点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那股浓烈的海腥味并未立刻散去,反而像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里,附着在每一件古董上,渗入每一寸木头的纹理。

埃里温的目光落回油布包裹上。他小心地解开油布,让那只诡异的青铜壶完全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铜锈在光线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绿色和褐色,那些扭曲的符号显得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不安。他找来软刷和特制的溶剂,开始尝试清理壶身上的积垢和铜锈。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然而,无论他多么仔细,那些盘踞在符号沟壑最深处的铜锈,如同蚀骨之蛆,顽固地依附在那里,溶剂刷子都奈何不了。它们仿佛与壶身融为一体,是这古老造物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将壶安置在二楼书房中央那张厚重的橡木书桌上。桌上原本堆叠着各种关于古代铭文、神秘符号的典籍,此刻都被他推到了一旁,清出一片空间。青铜壶成为这小小宇宙的中心,散发着无声的引力。

埃里温的生活骤然坍缩。古董店的营业时间变得随心所欲,有时干脆关门一整天。他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思绪,都被这只来自深海的青铜壶牢牢攫取。他像一个着了魔的矿工,一头扎进了书籍的矿脉深处,在那些发黄脆弱的羊皮纸卷、虫蛀的古老抄本和晦涩难解的学术专著中疯狂挖掘。他查阅《死者之书》的残篇,对照《波纳佩石板》的拓印,甚至翻找出一些关于腓尼基沉船遗迹的冷僻记录。他试图在人类已知的符号谱系中,为壶身上那些扭曲蠕动的诡异线条找到一丝可循的踪迹。然而,每一次徒劳的比对,都像是在冰冷的石墙上撞得头破血流。那些符号顽固地拒绝着一切已知体系的解读,它们是异质的,陌生的,仿佛来自一个人类心智完全无法触及的维度。

深夜成了他唯一清醒的时间。书房里只点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将他的影子巨大地投在书架上,随着灯焰的跳动而扭曲变形。他伏在案前,厚厚的笔记本摊开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潦草的推论、画满了临摹的符号草图,还有无数个被暴躁划掉的大问号。笔尖在纸页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是这片死寂中唯一活着的证明。他的眼球布满血丝,眼袋深重,脸颊凹陷下去,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过度燃烧后的焦糊气息。那壶就静静地立在灯下,幽暗的绿锈在光线边缘闪烁,那些符号仿佛在呼吸,在嘲笑他徒劳的努力。一种冰冷的、带着咸腥味的绝望感,如同深海的水压,一点点挤压着他的胸腔。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解的谜题彻底压垮时,一丝微弱得如同幻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刺穿了他耳边沉重的寂静。

“埃里……”

那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缕即将消散的雾气,却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是莉娅!莉娅的声音!

埃里温猛地抬起头,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鼓般撞击着胸膛,几乎要冲破肋骨。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屏住呼吸,僵在原地,像一尊石化的雕像,侧耳竭力捕捉着空气中的每一丝震颤。

死寂。只有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和他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幻听。一定是太过疲惫产生的幻听。他痛苦地闭上眼,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驱散这残忍的错觉。莉娅……早已沉睡在威特岛冰冷的海水之下,葬身在那片吞噬了她、也吞噬了他所有光明的无情波涛之中。

然而,就在他试图说服自己的那一刻,那声音,又来了。

“埃里温……”

这一次,清晰了一点点。不再是缥缈的雾气,而是带着一种微弱却真实的呼唤感,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而且,那声音的来源……埃里温的心脏骤然缩紧,他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书桌上那只沉默的青铜壶!

声音,是从壶里传出来的!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是陷阱!是那壶……那诡异的壶搞出来的把戏!埃里温的理智在尖叫,在发出最严厉的警告。那个瘦高男人阴冷的警告——“勿唤其名”——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那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刺痛来对抗这致命的诱惑。

但那个声音,莉娅的声音,并未消失。它开始断断续续地出现,有时在深夜他伏案小憩的朦胧之际,有时在他疲惫不堪、精神恍惚的瞬间。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连贯,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悲伤和急切。

“埃里……好冷……”

“这里……好黑……”

“带我……回家……”

每一个音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埃里温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无助,与莉娅被海浪卷走前最后看向他的眼神,完美地重叠在一起。是他没能抓住她的手!是他眼睁睁看着她消失!悔恨和痛苦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用理智勉强筑起的堤坝。那瘦高男人的警告,那壶的诡异,此刻在莉娅绝望的呼唤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堪一击。

他不再试图寻找壶上符号的答案。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渴望,都聚焦在那只壶上,聚焦在那个从壶中传出的、属于亡妻的声音上。他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日夜守候在书桌前,对着那冰冷的青铜,一遍遍地、语无伦次地低语,回应着那虚幻又真实的声音。

“莉娅?是你吗?真的是你?”

“别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告诉我……我该怎么帮你?我该怎么做?”

他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无尽的痛苦和卑微的祈求。青铜壶沉默着,只有那些扭曲的符号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流淌着更加幽暗的光泽。

就在埃里温的精神和肉体都濒临极限的边缘,书房里的异变,开始了。

起初是极其细微的,如同错觉。某天深夜,埃里温正对着壶喃喃自语,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眩晕攫住了他。他扶住书桌,眼前金星乱冒,书架上那些厚重的典籍仿佛在瞬间拉长、扭曲,像融化的蜡烛,边缘流淌着模糊的光晕。他用力眨眼,一切又恢复了原状。他以为是过度疲劳。

但很快,异常变得无法忽视。他起身去拿书架上的一本《死海古卷考释》,手指明明已经触碰到那熟悉的深色皮革封面,下一秒,那本书却诡异地出现在了他身后的另一排书架上。他困惑地转身,却看到书桌对面那扇紧闭的橡木门,门板上的木质纹理像水波一样缓缓荡漾起来,整扇门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荡漾着不真实的涟漪。

最恐怖的一次,发生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窗外惨白的电光撕裂黑暗,瞬间照亮书房。在那刺目的光芒中,埃里温惊恐地看到,书桌正上方的天花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撕开了一道扭曲的、边缘闪烁着幽暗紫光的巨大裂缝!裂缝深处并非楼上的房间,而是一片旋转、沸腾、由无法形容的怪异色彩构成的混沌虚空!那色彩不是世间任何光谱上的存在,充满了亵渎的几何感,仅仅是瞥上一眼,就让他眼球剧痛,大脑像被无数钢针同时穿刺!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硫磺、腐烂海藻和某种巨大生物体腔腥气的恶臭,从裂缝中汹涌而出。与此同时,那个熟悉的声音,莉娅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凄厉和穿透力,猛地从那片令人疯狂的混沌虚空中炸响:

“埃里温!救我!我就在这里!快!抓住我的手!”

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的祈求!

轰隆!震耳欲聋的雷声在窗外炸开,震得整栋房子都在颤抖。刺目的电光再次亮起,将书房内映照得如同白昼。就在那扭曲、闪烁着幽紫光芒的虚空裂缝边缘,一个身影清晰地显现出来!

是莉娅!

她穿着三年前失踪时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裙摆在虚空中无风自动。她金色的长发有些凌乱,脸色苍白得透明,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惊恐和无助的泪水。她站在那片沸腾的混沌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纤细的手臂努力地伸向埃里温的方向,手指微微颤抖着,如同溺水者拼命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埃里温!快!抓住我!它要来了!它要把我拖回去了!”她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充满了濒死的恐惧。

瘦高男人阴冷的警告——“勿唤其名”——如同冰锥,瞬间刺穿埃里温被巨大情感冲击占据的大脑。陷阱!这一定是陷阱!那壶是活的,是邪恶的!它在引诱他!理智的警铃疯狂尖啸。

但眼前,是莉娅!是他日思夜想、悔恨交加、甘愿付出一切去挽回的爱人!她就站在那里,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她眼中的恐惧和求救的渴望,像熔岩一样烧穿了他最后一丝犹豫。

什么警告!什么陷阱!就算是地狱深渊,只要能带回莉娅,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莉娅!”埃里温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恐惧在那一刻彻底崩碎。他像一枚出膛的炮弹,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朝着那道恐怖的虚空裂缝,朝着莉娅伸出的手,疯狂地扑了过去!

他撞开了椅子,撞倒了散落在地上的书籍,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眼中只有莉娅那只苍白的手,只有她盈满泪水的眼睛。他无视了裂缝边缘那令人疯狂旋转的亵渎色彩,无视了那足以让灵魂冻结的恶臭气息。他飞跃而起,指尖不顾一切地向前探去,拼尽全身力气,只为了触碰到那虚幻又无比真实的指尖!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莉娅冰冷的指尖那一刹那,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吸力猛地从裂缝深处传来!埃里温感觉自己像一片被卷入飓风的落叶,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那股力量狠狠拽了进去!眼前瞬间被无法形容的、旋转沸腾的怪异色彩彻底吞没!天旋地转,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在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碾碎。他失去了所有方向感,坠入一片感官完全混乱的旋涡中心。

下坠……永无止境的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一个世纪。埃里温重重地摔在坚硬冰冷的地板上,浑身的骨头都在呻吟,肺里的空气被挤压一空。他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抬起头。

周围一片漆黑,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在黑暗中回荡。

他回来了?回到书房了?

他挣扎着坐起身,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窗外,雨声依旧。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他看清了熟悉的书架轮廓,翻倒的椅子,散落一地的书籍……还有,书桌上那只静静矗立的青铜壶。

刚才的一切……是幻觉?是噩梦?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他失败了。他没能抓住莉娅。他像个疯子一样扑进了虚空,只换来一身狼狈和更深的痛苦。他痛苦地捂住脸,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就在这时——

一只冰凉、柔软的手,轻轻搭在了他剧烈颤抖的肩膀上。

埃里温的身体瞬间僵住,如同被一道电流击中。呜咽声戛然而止。他不敢呼吸,不敢回头。那触感……如此熟悉,带着记忆深处的温度……不,是冰凉。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一点点转过头。

书房角落的阴影里,一个身影静静地站着。

淡蓝色的连衣裙,有些潮湿,贴在身上。金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边,还在往下滴着水珠。她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是莉娅。

埃里温的瞳孔骤然放大,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时间仿佛凝固了。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又在瞬间冻结。是梦吗?还是又一次更残酷的幻觉?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垂在身侧的、同样冰凉的手指。

真实的触感!冰冷,但带着皮肤的柔软!

“莉……莉娅?”埃里温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置信的颤抖。

那个身影终于抬起了头。

窗外的微光勉强照亮了她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像久不见阳光的瓷器。但那双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正定定地看着他。里面不再是虚空中的恐惧和无助,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巨大疲惫和茫然的水光,仿佛刚刚从一个极其遥远、极其可怕的噩梦中挣扎醒来,灵魂还未完全归位。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看着埃里温,眼神空洞而迷离。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埃里温!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不顾一切地将眼前失而复得的爱人紧紧拥入怀中!力量之大,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

“莉娅!莉娅!真的是你!我的天啊!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顺着埃里温凹陷的脸颊汹涌滚落,滴在莉娅湿冷的头发和颈窝里。他语无伦次地呢喃着,手臂收得更紧,感受着怀中真实的、失而复得的重量和存在感。瘦高男人的警告?青铜壶的诡异?那撕裂的虚空?此刻都变得微不足道,如同阳光下消散的晨雾!他成功了!他冲进了地狱,带回了他的天堂!

莉娅的身体在他怀中僵硬了一瞬,似乎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过于激烈的拥抱感到陌生和不适。但很快,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涩的迟疑,也抬起了双臂,轻轻地、试探性地回抱住了埃里温颤抖的身体。她的动作很轻,如同羽毛拂过,带着一种初生婴儿般的笨拙和茫然。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将脸颊轻轻贴在埃里温剧烈起伏的胸膛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颤动。

冰冷的雨水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深海的咸腥,从她湿透的衣裙和发丝间弥漫开来。

埃里温不在乎。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紧紧拥抱着她,感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巨大幸福,任由泪水肆意流淌。窗外的雨声,仿佛都变成了庆祝的乐章。他小心翼翼地半扶半抱着莉娅,将她安置在书房那张舒适的旧扶手椅里,用厚厚的毯子将她裹紧。他手忙脚乱地去厨房煮热茶,端来干净的毛巾,动作笨拙而急切,像一个生怕碰碎珍宝的孩子。

“冷吗?喝点热的……马上就好……”他语无伦次,将一杯滚烫的红茶塞进莉娅冰凉的手中,又用毛巾温柔地擦拭着她湿漉漉的头发。

莉娅顺从地坐着,双手捧着茶杯,指尖汲取着那点微薄的热量。她小口地啜饮着热茶,眼神依旧有些涣散,仿佛灵魂还遗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当埃里温的手指带着毛巾拂过她后颈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怎么了?弄疼你了?”埃里温立刻紧张地问。

莉娅缓慢地摇了摇头,抬起那双空洞的琥珀色眼眸,看了他一眼,又缓缓垂下。她终于开口,声音极其微弱、沙哑,像是许久未曾使用声带,带着一种奇怪的摩擦感:“没……只是……有点累。”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睡!对,你需要休息!我抱你回卧室!”埃里温立刻说,声音里充满了心疼和不容置疑的温柔。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瓷器,将莉娅横抱起来。她的身体很轻,冰冷,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柔软感。埃里温抱着她,一步步走下楼梯,走向他们曾经的卧室。每一步都走得无比珍重,仿佛走在云端。他将莉娅轻轻放在那张熟悉的大床上,为她盖好柔软的羽绒被。

“睡吧,莉娅,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他坐在床边,握住她依旧冰凉的手,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

莉娅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呼吸很浅,很均匀,似乎真的睡着了。

埃里温一动不动地守着她,贪婪地看着她沉睡的容颜,巨大的幸福感几乎要将他撑爆。他成功了!他创造了奇迹!他战胜了死亡!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古董店?那只诡异的壶?都见鬼去吧!他只要他的莉娅。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坠入一个不真实的、被偷来的美梦。

埃里温彻底关停了古董店。店门上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在雨水的冲刷下很快变得模糊不清。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二楼那个小小的、属于他和莉娅的空间。

莉娅的状态在缓慢地“恢复”。她可以自己进食了,虽然吃得很少,动作依旧有些迟滞,像在模仿,而非本能。她偶尔会下床走动,在屋子里无声地徘徊,脚步很轻,像猫。她开始开口说话,虽然依旧简短、沙哑,带着那种奇怪的摩擦感,但词汇量在缓慢增加。她会说“好”、“不”、“谢谢”、“埃里温”。

她记得威特岛的海滩,记得他们蜜月时住的白色小屋,记得埃里温喜欢在红茶里加两勺糖。这些记忆的碎片,如同拼图,被埃里温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一点点拼凑起来。每一次她准确地说出过去的某个细节,埃里温都会欣喜若狂,内心的最后一丝疑虑也会被巨大的喜悦冲散。

他像一个最殷勤的仆人,也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他每天变着花样做莉娅以前喜欢的食物,尽管她吃得很少。他给她读他们恋爱时一起看过的诗集。他翻出过去的相册,指着上面的照片,一遍遍讲述那些甜蜜的过往。阳光好的时候,他会小心翼翼地扶着莉娅,坐在卧室窗边的摇椅上,让她看着窗外湿漉漉的街景。

莉娅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她很少主动说话,只是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埃里温忙碌,眼神深处似乎总有一层薄薄的、难以穿透的雾气。她对埃里温的拥抱和亲吻会表现出一种近乎本能的僵硬和迟疑,仿佛需要经过一个复杂的程序才能理解并回应这种亲密。有时,她会长时间地凝视着房间的某个角落,目光空洞,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某个埃里温无法想象的世界。当她陷入这种状态时,周身会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埃里温将这一切都归结于她刚从“那个地方”回来的创伤。他加倍地温柔,加倍地耐心。只要她在身边,只要能看到她,感受到她真实的存在,他就心满意足。他甚至开始规划未来——等莉娅再好一些,他们就离开这个阴雨连绵的城市,去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重新开始。

那个带来一切的青铜壶,被他用厚厚的绒布重新包裹起来,塞进了书房角落一个落满灰尘的储物箱最底层。他刻意地不去想它,不去碰它。它像一颗被强行遗忘的定时炸弹,被掩埋在虚假的安宁之下。

然而,细小的裂痕,如同瓷器上无法修复的冰纹,终究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悄然显现。

那是一个沉闷的午后。连续数日的阴雨终于短暂停歇,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莉娅靠在窗边的摇椅上,侧着头,似乎在看着窗外巷子里一个推车叫卖的小贩。她穿着一件埃里温找出来的旧羊绒衫,领口有些宽松。

埃里温端着一杯刚煮好的热牛奶走过去,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莉娅,喝点热的。”

他将杯子轻轻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就在他直起身,目光无意间扫过莉娅的后颈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在那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在宽松的羊绒衫领口边缘下方,靠近左侧肩颈的位置,一小片异样的痕迹暴露了出来。

不是伤痕,不是淤青。那是一片……鳞片。

指甲盖大小,呈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无法形容的灰绿色。它们并非整齐排列,而是极其不规则地、如同某种恶性的增生般,从皮肤下微微凸起。鳞片的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极其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蜂窝状小孔,在窗外透进来的灰暗光线下,隐约闪烁着一种湿漉漉的、非金属的幽暗光泽。它们紧贴在皮肤上,边缘模糊,仿佛正缓慢地、无声地……向周围健康的皮肤组织侵蚀、蔓延。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埃里温的尾椎骨窜上头顶,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他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莉娅……你……”他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无法发出完整的音节。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要触碰那片诡异的鳞片。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冰冷、滑腻的皮肤时,莉娅的头猛地转了过来!

她的动作快得不像人类!脖子以一种近乎折断的角度扭过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不再是空洞和茫然,而是瞬间凝聚起一种冰冷、警惕、如同深渊般毫无感情的幽光!那目光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狠狠刺向埃里温伸出的手指!

埃里温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非人气息的冰冷目光吓得魂飞魄散!伸出的手指僵在半空,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别碰。”莉娅开口了,声音不再是之前的沙哑微弱,而是变得异常低沉、平板,如同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每一个音节都毫无起伏,敲打在埃里温的耳膜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埃里温,里面没有任何属于莉娅的情感,只有纯粹的、如同观察实验样本般的审视和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漠然。仅仅被这目光注视着,埃里温就感到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如同被天敌锁定的猎物,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这绝不是莉娅!绝不可能是!

“我……”埃里温喉咙发紧,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我只是……看你这里……”他语无伦次,手指颤抖地指向她的后颈。

莉娅的目光依旧冰冷地锁定着他,没有丝毫温度。她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感,伸向自己的后颈。她的手指同样苍白得没有血色,指尖的皮肤似乎也隐隐透出一种不正常的灰暗。她摸索着,将宽松的羊绒衫领口向上拉了拉,恰好遮住了那片诡异的灰绿色鳞片。

“水。”她收回手,平板地吐出一个字,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埃里温的脸,那冰冷的审视感没有丝毫减弱。

埃里温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体。“好……好……我去倒水……”他声音发颤,转身逃也似地冲出了卧室,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

他冲进厨房,双手撑在冰冷的料理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刚才那一眼……那眼神……那绝不是人类该有的眼神!那片鳞片……那冰冷的触感……还有那毫无感情的、命令式的语气……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缠绕上他混乱的脑海:他带回来的……到底是什么?

不!不会的!他一定是看错了!莉娅只是还没完全恢复!那片东西……也许是皮肤过敏?或者是在“那个地方”留下的某种奇怪的印记?总会好的!埃里温拼命地给自己找理由,试图压下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和怀疑。他用力甩了甩头,打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自来水狠狠冲洗着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恐惧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他开始无法自控地观察莉娅,带着一种隐秘的、近乎病态的警惕。他发现,莉娅似乎对水有着一种奇特的矛盾态度。她抗拒洗澡,每次埃里温提出,她都会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和焦躁,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着他。但有时,她又会长时间地凝视着窗外滴落的雨水,或者对着水杯中晃动的水面出神,眼神空洞,仿佛透过水面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她的皮肤,似乎越来越苍白,越来越缺乏血色,并且总是带着一种奇怪的、湿漉漉的冰凉感,即使在温暖的房间里。

最让他毛骨悚然的是莉娅的饮食。她几乎不再碰任何熟食。埃里温精心烹制的食物,她只象征性地尝一点。但她对生食——尤其是那些带着浓重腥气的生鱼片、甚至未经处理的牡蛎——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近乎贪婪的渴望。有一次,埃里温从市场买回一条非常新鲜的鲭鱼。当他把处理好的鱼片端给莉娅时,他惊恐地看到,她眼中瞬间爆发出的那种……饥饿的光芒!那不是人类的食欲,更像某种深海掠食者看到猎物时的本能反应!她甚至等不及用叉子,直接用苍白的手指抓起冰凉、滴着血水的鱼片,迅速塞进嘴里,咀嚼时,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短暂、极其诡异的满足感。那画面,让埃里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深夜,当莉娅陷入一种深沉的、如同昏迷般的睡眠时,埃里温内心的恐惧和怀疑会达到顶峰。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屏住呼吸,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角。他想再看一眼她后颈那片东西。

羊绒衫的领口下,那片灰绿色的、布满蜂窝状小孔的鳞片,面积似乎扩大了!它们如同活物一般,沿着她的颈侧和肩胛骨的轮廓,缓慢地、无声地向上蔓延!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细密的孔洞仿佛在极其微弱地……蠕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滑腻光泽在鳞片表面流淌。他甚至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更加浓郁的、如同腐烂海藻和深海淤泥混合的腥气,从鳞片的缝隙间散发出来!

埃里温猛地缩回手,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灼伤!他踉跄着后退,撞在身后的五斗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睡衣。他捂住嘴,强忍着喉咙里翻涌的恶心和恐惧,逃回了书房。

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带回来的东西……正在异变!正在变成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怖存在!

那个被刻意遗忘的青铜壶,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那个瘦高男人阴冷的警告——“勿唤其名”——此刻像丧钟一样在他耳边轰鸣。

他必须知道真相!必须知道这该死的壶到底是什么!必须知道莉娅……或者说占据着莉娅躯壳的……到底是什么!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责任感(他必须为带回这个“东西”负责!)压倒了一切。埃里温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彻底疯狂了!他冲进书房,粗暴地掀开储物箱,将那个被绒布包裹的青铜壶一把抓了出来!他扯掉绒布,将冰冷的壶重重地砸在书桌上!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解读壶身那些令人疯狂的符号。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壶的底部!他以前从未仔细检查过那里!他找来一把强光手电,一手死死按住冰冷的壶身,一手将刺眼的光束对准了壶底!

光线穿透了岁月沉积的铜锈和污垢。在壶底最中心的位置,一圈极其微小、极其精细的铭文,被强光清晰地映照出来!那些文字并非壶身那种扭曲蠕动的未知符号,而是另一种古老的、带着明显腓尼基语系特征的楔形文字!这种文字埃里温曾经在一些关于黎凡特地区沉船遗迹的冷僻文献中见过!

他几乎是扑到书架上,疯狂地翻找着那些积满灰尘的文献资料和语言对照字典。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书页。他强迫自己冷静,手指颤抖着,一个符号一个符号地比对、辨认。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发黄的书页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书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终于,当手电光束下最后一个楔形符号在字典上找到对应的字母时,一行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句子,被拼凑了出来,清晰地刻印在埃里温的视网膜上,也刻进了他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

“*Kthulh fhtagn. Nw'ehye nafl'fhtagn. F' ah llll orr'e mgah'n'ghft, 'ai mgleth fhtagn. Y' ah mgah'n'ghft, 'fhalma n'gha.*”

(沉睡者等待。梦中的存在永不消逝。当容器接纳祂的碎片,祂将苏醒。汝即容器,汝即祂苏醒之锚。)

“汝即容器(Y' ah mgah'n'ghft)。”

“汝即祂苏醒之锚('fhalma n'gha)。”

嗡——!

埃里温的大脑里仿佛引爆了一颗精神炸弹!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感官在瞬间被炸得粉碎!手电筒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掉在地板上,光束胡乱地扫过天花板。世界在他眼前疯狂地旋转、扭曲、变形!书桌不再是书桌,书架不再是书架,一切都变成了疯狂旋转的、亵渎的几何色块!耳边响起亿万只昆虫同时振翅的嗡鸣,混杂着来自宇宙深渊的、无法理解的尖啸!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那个壶,根本不是什么囚禁邪神的容器!它是一个坐标!一个信标!一个……用来“锚定”和“唤醒”的装置!

而他,埃里温·索斯特,这个愚蠢的、被执念蒙蔽了双眼的凡人,才是真正的“容器”!他日复一日对壶的痴迷研究,他绝望中对“莉娅”的呼唤,他撕裂空间带回“她”的行为……这一切,并非他战胜了死亡,而是他在一步步地、亲手地……为那个沉睡在宇宙深渊的、不可名状的恐怖存在,提供着苏醒所需的“锚点”和“通道”!他用自己的思念、自己的血肉、自己的灵魂作为祭品,将那恐怖存在的“碎片”——那个披着莉娅人皮的、正在异变的“东西”——召唤并锚定在了这个现实!

他带回来的不是莉娅!他带回来的,是那个东西用来寄生、用来污染现实、用来最终唤醒本体的……一个“碎片”!一个“倒影”!一个……“门”!

而他,就是那个开启“门”的钥匙!就是那个盛放“碎片”的活体容器!

“呃……啊……”埃里温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破碎的呜咽。他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顺着墙壁无力地滑坐在地。巨大的恐惧和认知崩塌带来的精神污染,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蜷缩在书桌的阴影里,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冰冷的绝望如同毒液,渗透了他的每一根骨头缝。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脚步声,在书房门口响起。

嗒……嗒……嗒……

那脚步声很慢,带着一种非人的拖沓感,仿佛湿漉漉的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埃里温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惊恐地望向门口!

莉娅……不,是那个“东西”,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依旧穿着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现在看起来更像某种拙劣的模仿),金色的长发披散着,遮住了大半边脸。她微微歪着头,露出的那只琥珀色眼睛,在书房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冰冷、无机质、如同深海鱼类的幽光。那目光穿透阴影,精准地落在蜷缩在地上的埃里温身上,带着一种纯粹的、非人的好奇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饥饿?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每一步都踩在埃里温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埃里温……”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那熟悉的、此刻却如同地狱魔音般的声音,带着那种摩擦金属般的质感,“你……在害怕?”

埃里温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东西”慢慢靠近,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越来越浓郁的、如同深海淤泥般的腥咸气息。

“不要怕……”她停在了埃里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缓缓地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僵硬感。苍白冰冷的手指,如同某种深海生物的触须,带着滑腻的触感,轻轻地、试探性地抚上埃里温剧烈颤抖的脸颊。

那冰冷的触感让埃里温如同被电击!他猛地向后缩去,后背重重撞在书桌腿上!

“不……别碰我!”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嘶喊,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抗拒。

那只冰冷的手顿在半空。披着莉娅皮囊的“东西”歪了歪头,那只露出的眼睛里的幽光似乎闪烁了一下,透出一种非人的困惑。随即,那困惑被一种更深沉、更纯粹的漠然取代。它收回了手,缓缓站起身。

“你需要……休息。”它平板地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它转过身,无声地离开了书房,留下埃里温独自一人瘫坐在冰冷的阴影里,被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彻底吞噬。

埃里温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蜷缩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极致的恐惧过后,是一种冰冷的、近乎虚无的死寂。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眼神空洞地望着书房地板上那块被手电筒光束照亮的光斑。

“容器”……“苏醒之锚”……这些词语如同淬毒的尖刀,反复凌迟着他残存的意识。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一个可悲的、被利用的祭品。但莉娅……真正的莉娅呢?那个声音……那片虚空……难道只是诱饵?一个精心设计的、针对他灵魂弱点的陷阱?

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和一种荒谬可笑感的冰冷力量,支撑着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不能这样下去。他必须……知道更多。哪怕真相会彻底摧毁他。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书桌上那只沉默的青铜壶。这一次,不再是痴迷,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他重新捡起掉在地上的强光手电,再次照向壶底那些古老的腓尼基楔形铭文。他需要更完整的解读。他需要知道……那个名字!那个被瘦高男人警告“勿唤其名”的存在!

他翻出所有能找到的关于古代黎凡特语系、关于腓尼基沉船、关于深海崇拜的文献和笔记。他像一个濒死的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在浩瀚而破碎的文字海洋中疯狂搜寻、比对、推断。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混合着之前未干的冷汗,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的眼球布满血丝,仿佛要滴出血来,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剧烈的抽痛。他强迫自己忽略书房里弥漫的那股越来越浓郁的、源自卧室方向的深海腥气,忽略自己后颈处传来的阵阵诡异的、如同被冰冷粘液覆盖的麻痒感。

终于,在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当窗外连绵的雨声似乎也带上了一种诡异的、如同遥远海底传来的空洞回响时,他艰难地拼凑出了壶底铭文之后,隐藏在最边缘、几乎被铜锈彻底覆盖的一行更加细小、更加古老的符号。它们似乎并非腓尼基语,而是另一种更原始、更扭曲的语系,带着强烈的亵渎感。他调动起所有关于禁忌神话的知识碎片,进行着近乎绝望的猜测和联想。

几个零散的、带着亵渎意味的音节组合,如同地狱的低语,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

“Yog-Sothoth……Key……Door……”

犹格·索托斯……门之匙……门扉本身……

这个名字本身,就像一束来自宇宙深渊的、足以灼瞎凡人双眼的强光,带着无穷无尽的知识和终极的恐怖,轰然撞入埃里温的意识!关于“万物归一者”的零星记载、关于“门扉”与“钥匙”的悖论、关于存在于所有时空夹缝中的、超越人类理解的终极存在……无数禁忌的知识碎片如同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呃啊啊啊——!”

埃里温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他双手死死抱住如同被无数钢针穿刺、几乎要爆裂开来的头颅,整个人从椅子上翻滚下来,重重摔倒在地!他蜷缩着身体,在冰冷的地板上痛苦地翻滚、抽搐!眼球不受控制地向上翻起,露出大片骇人的眼白!剧烈的恶心感汹涌而上,他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胃里却空空如也,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精神污染!仅仅是间接地联想和触碰那个名字的边缘,就足以让凡人的心智彻底崩溃!

不知过了多久,那足以撕裂灵魂的痛苦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埃里温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瘫在地板上,只剩下微弱的喘息。浑身被冷汗和呕吐物浸透,冰冷刺骨。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块被强行塞入过多信息而烧毁的电路板,无数混乱的、亵渎的画面和无法理解的知识碎片在意识深处疯狂闪烁、嘶鸣。

但他知道了。他终于知道了那个名字,知道了自己面对的是何等恐怖的存在。他不是在对抗一个邪神,他是在对抗“门扉”本身!对抗那存在于所有时间和空间之外、连接着一切可知与不可知维度的终极概念!而他,这个渺小的人类,竟然妄想成为这种存在的“容器”?这简直比用一只蚂蚁的躯壳去盛装整个海洋还要荒谬亿万倍!

绝望,冰冷彻骨的绝望,比之前的恐惧更加沉重地碾压下来。他躺在地板上,望着书房天花板上那盏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更加昏暗的煤气灯,眼神空洞,失去了所有光彩。反抗?毫无意义。逃走?他能逃到哪里?逃到时间的尽头?逃到空间的夹缝?在“万物归一者”面前,一切逃避都是徒劳的笑话。

就在这彻底的绝望中,一个冰冷、微弱、却带着致命诱惑的念头,如同黑暗深渊中悄然浮现的磷火,幽幽地亮了起来。

如果……如果他就是“容器”?如果他就是那个“锚点”?如果那个披着莉娅皮囊的“碎片”必须依附于他才能存在、才能最终完成“苏醒”的仪式……

那么,摧毁“容器”,是否就能……摧毁这个仪式?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疯狂地缠绕住他残存的意识。它冰冷、疯狂,带着自我毁灭的终极快感,却又是唯一能看到的、带着一丝微光的出口。结束这一切。结束这个由他的愚蠢和执念亲手开启的噩梦。结束那个正在异变的“莉娅”带来的污染。结束……他自己。

一个计划,一个疯狂、绝望、玉石俱焚的计划,在他被污染和痛苦充斥的脑海中,逐渐勾勒出冰冷的轮廓。

卧室里一片死寂。厚重的窗帘紧闭着,将窗外灰蒙蒙的天光隔绝在外,只有门缝下透进来一丝走廊的微光。空气里那股深海的腥气浓得化不开,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埃里温无声地推开门。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那枚黑木相框,里面装着莉娅在威特岛海滩上的照片。冰冷的玻璃表面反射着他自己苍白扭曲的脸。他另一只手里,藏着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一把他用来拆解古董铆钉的、极其锋利的黄铜拆信刀。刀尖抵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锐利的刺痛,让他混乱的头脑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莉娅……或者说那个“东西”,正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梳妆台上没有镜子——那是埃里温在发现异变后,第一时间用厚厚的绒布死死蒙住的。它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苍白的雕像。金色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脖颈和后背。

埃里温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肋骨,带来沉闷的疼痛。他强迫自己放轻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靠近那个背影。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他能清晰地闻到那股腥气,如同腐烂的海藻和巨大生物体腔混合的味道,正源源不断地从那个背影上散发出来。他能看到,在宽松睡衣的领口边缘,那片灰绿色的、布满蜂窝状小孔的鳞片,已经蔓延到了后颈上方,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湿漉漉的、令人作呕的幽光。

他在距离那个背影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握着相框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深吸一口气,那腥咸的空气呛得他肺叶生疼。

“莉娅……”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强行压抑的温柔和悲伤,“看看这个……还记得吗?威特岛……那天阳光多好……”

他缓缓地、颤抖着将手中的相框递到那个背影的侧面,试图让它看到照片。

那个背影,纹丝不动。仿佛没有听到,又或者……毫不在意。

埃里温的心沉了下去。他咬紧牙关,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疯狂取代。就是现在!

“莉娅!看着我!”他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吼,如同绝望野兽的咆哮!同时,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黑木相框狠狠砸向梳妆台那面被绒布蒙住的镜子!

砰——哗啦!!!

一声刺耳的爆裂声瞬间炸响!沉重的相框角狠狠撞碎了镜面!覆盖的绒布被巨大的力量撕裂,无数锋利的玻璃碎片如同破碎的星辰,在昏暗的光线下四散飞溅!

就在这爆裂声响起的同一刹那,那个背对着他的、如同雕像般的“东西”,猛地转过了头!

它的动作快得超出了人类的极限!脖子以一个完全折断般的诡异角度扭转过来!那张苍白、美丽、属于莉娅的脸庞上,此刻却没有任何人类的表情!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完全睁开,里面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旋转沸腾的、由无法形容的亵渎色彩构成的混沌旋涡!旋涡深处,仿佛连接着宇宙终极的疯狂和冰冷!一种非人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

埃里温早有准备!在它转头、那片亵渎的混沌旋涡映入他眼帘、即将再次污染他心智的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同时,他握着拆信刀的右手,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和疯狂,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刺向自己的左胸心脏位置!

冰冷的刀锋毫无阻碍地刺穿了单薄的睡衣,刺入了皮肉!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

预想中撕裂心脏的剧痛并未立刻传来。相反,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亿万伏高压电流瞬间流遍全身的恐怖麻痹感,猛地攫住了他!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硬生生地从躯壳里向外撕扯!

“呃啊——!”埃里温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刺入胸膛的拆信刀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死死焊住,再也无法推进分毫!他被迫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景象,让他残存的意识彻底冻结!

梳妆台前,那个“莉娅”的身影消失了。

而在那面破碎的、布满蛛网般裂纹的镜子中,映照出的景象,足以让任何目睹者的理智瞬间蒸发!

镜子里,根本没有他埃里温·索斯特的身影!

镜中映出的,是一个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扭曲蠕动的恐怖轮廓!它似乎穿着层层叠叠、破败褴褛的、由某种无法形容的怪异材质构成的黄黑色长袍,长袍的边缘如同活物般蠕动、流淌,不断滴落着粘稠的、散发着浓烈海腥味的暗绿色液体。长袍之下,并非人形,而是无数条滑腻、蠕动、长满吸盘和惨白色眼球的巨大触手的虚影,它们纠缠盘绕,不断变幻着亵渎的形态!在那片翻滚的黄黑色褴褛之上,本该是头部的位置,是一片不断旋转、沸腾的、由纯粹疯狂和终极知识构成的混沌星云旋涡!那旋涡正对着镜外的埃里温,散发着冰冷、漠然、超越一切时空的恐怖意志!

而在镜中这个无法名状的恐怖存在怀中,正“拥抱”着的,正是那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脖颈爬满灰绿色鳞片的“莉娅”!此刻,她不再是人类少女的模样,她的身体如同半融化的蜡像,正缓慢地、不可逆转地融入那翻滚的黄黑色褴褛和蠕动的触手之中,成为那恐怖存在的一部分!她的脸转向镜外,那张属于莉娅的面孔上,竟浮现出一种诡异而满足的、非人的微笑!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似乎在重复着壶底那句最终的诅咒:

“汝即容器……”

“汝即祂苏醒之锚……”

现实与镜中的倒影,在这一刻形成了终极的讽刺和恐怖!他以为自己在拥抱莉娅,实际上,他拥抱的是那个披着黄黑色褴褛的无名恐怖!他以为自己在自杀,实际上,他刺向的,是那个不可名状存在的虚影!他,埃里温·索斯特,从来就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早已在带回“莉娅”的那一刻,或者说,在他痴迷于青铜壶、呼唤“莉娅”之名的那一刻,就成为了那个存在的一部分,成为了它在现实维度的一个……倒影!一个……用于锚定和苏醒的……“容器”!

“不……这不是我……这不是……”埃里温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极致的认知颠覆带来的精神冲击,比任何物理伤害都要恐怖亿万倍!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自己的存在本身,都在被镜中那恐怖的真相彻底溶解、吞噬!

镜中,那黄黑色褴褛包裹的无名存在,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片沸腾的混沌旋涡“目光”,仿佛穿透了破碎的镜面,直接烙印在埃里温濒临崩溃的灵魂深处。一股冰冷、浩瀚、如同整个宇宙意志般的无声宣告,直接在他的意识核心炸响:

“*Y' ah mgah'n'ghft. F' ah mgleth fhtagn.*”

(汝即容器。汝即祂苏醒之锚。)

宣告即是事实。宣告即是法则。

埃里温最后一丝属于人类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这终极的真相和宣告面前,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他张着嘴,维持着那个手持拆信刀刺向自己胸膛的可笑姿势,僵立在原地。眼神彻底空洞,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无尽的、冰冷的虚无。他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具真正的、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窗外,连绵的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死寂笼罩着古董店,笼罩着这条湿漉漉的青石巷。

在二楼那间弥漫着浓重海腥味的卧室里,只有那面破碎的梳妆镜,在死寂中,无声地映照着一切终极的恐怖与终结。镜中的黄黑色褴褛虚影,似乎变得更加凝实了一些。那怀抱中融入的“莉娅”残影,只剩下最后一点淡蓝色的裙角,即将彻底消失。

而在古董店一楼,那只被遗落在角落储物箱里的青铜壶,壶身上那些扭曲蠕动的符号,在昏暗的光线下,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沉睡巨兽……不,如同那“万物归一者”本身,一次极其缓慢而满意的……呼吸。

刺骨的麻痹感如同亿万只冰针扎入骨髓,埃里温僵立在破碎的镜前,维持着那个可悲的自戮姿势。拆信刀冰冷的黄铜刀柄硌着他麻木的手掌,刀尖浅浅地没入左胸的皮肉,未能再进分毫。生命似乎已从他瞪圆的、失去所有焦距的眼中流走,只剩下一具被彻底掏空的皮囊,在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深海腥气中微微摇晃。

镜中,那由褴褛黄袍、蠕动触手与沸腾混沌构成的终极恐怖,无声地“拥抱”着它最后的祭品——那抹属于“莉娅”的淡蓝色裙角,如同滴入墨水的颜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那片翻滚的褴褛与亵渎的色彩彻底吞噬、同化。当最后一点蓝色消失在无尽的黄黑与混沌之中时,镜中那非人的存在似乎……凝实了一瞬。一种超越声音的、直达灵魂深处的、饱含无尽知识的冰冷满足感,如同无形的潮汐,从镜面中悄然弥漫开来,扫过埃里温僵直的身体。

他空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没有神采,没有情绪,只有一种生物本能的、对周围环境变化的反应。镜中的景象——那褴褛黄袍下扭曲的轮廓,那沸腾的混沌旋涡——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印在他被污染、被重塑的意识底层。

“容器……”

一个沙哑、平板、毫无起伏的词语,如同生锈的齿轮摩擦,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挤了出来。这不是埃里温的声音,更像是某种东西在用他的声带发声。

他僵硬地、如同提线木偶般,一点点抽回了握着拆信刀的手臂。动作机械而精准,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执行预设的程序。沾着一点点暗红色血珠的刀尖离开了他的胸膛,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低头,漠然地看了一眼那微不足道的伤口,仿佛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物件。

然后,他松开了手。

黄铜拆信刀“当啷”一声掉落在铺满玻璃碎片的地板上,清脆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没有再看它一眼。

他的目光,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移向了房间一角。那里,厚重的窗帘紧闭着,隔绝了窗外灰蒙蒙的世界。他迈开脚步。脚步不再虚浮踉跄,而是变得异常平稳,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玻璃碎片上,发出细碎而规律的声响,如同某种诡异的节拍。他走到窗边,伸出手——那手指苍白,皮肤下隐隐透着一层不健康的灰暗——动作精准地抓住了天鹅绒窗帘的边缘。

“哗啦——”

厚重的窗帘被猛地拉开!

窗外,并非预料中的城市街景或阴沉的天空。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无法形容的、扭曲变形的景象!青石巷的房屋像融化的蜡烛般向中间歪斜、流淌,彼此挤压、堆叠,形成违反物理法则的怪异角度。天空被一片不断旋转、由紫红与暗绿交织的混沌云涡取代,云涡中心仿佛一只巨大的、没有瞳孔的邪眼,漠然地俯视着下方畸形的世界。雨还在下,但落下的不再是水滴,而是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幽光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灰绿色孢子!它们密密麻麻地敲打着窗户玻璃,留下粘稠湿滑的痕迹。

这是现实,却已不再是人类认知中的现实。这是被“门扉”的力量渗透、扭曲的领域。埃里温——或者说,占据着埃里温躯壳的“容器”——平静地注视着窗外这亵渎的景象,那双空洞的眼眸深处,那片沸腾的混沌旋涡的倒影似乎闪烁了一下,仿佛在确认着某种连接的畅通。

他缓缓转过身,动作流畅得不像人类。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卧室,扫过梳妆台上那面映照着终极恐怖的破碎镜子,最终定格在门口。他迈步,平稳地走出卧室,走下楼梯。

古董店一楼比楼上更加昏暗。空气中弥漫的深海腥气混合着古董本身陈腐的尘埃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货架上,那些原本只是静默的古老物品,此刻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诡异光泽。一只维多利亚时代的银质茶壶表面,浮现出类似壶身上那种扭曲符号的暗影;一张波斯地毯的繁复花纹,在阴影中仿佛活了过来,如同无数纠缠的细小触须在缓缓蠕动。

埃里温对这些异象视若无睹。他径直走向角落那个落满灰尘的储物箱。没有弯腰,他只是伸出脚,以一种精准而粗暴的方式,将箱盖踢开。里面,那只用油布包裹的青铜壶静静地躺着。他俯身,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像拿起一件寻常的工具,将油布包裹的壶抓了出来。

油布被随意地扯开、丢弃。布满铜锈的壶身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扭曲蠕动的符号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在幽暗中流淌着更加晦暗的光泽。埃里温的手指冰冷地抚过壶身,指腹感受着铜锈粗糙的纹理和符号沟壑中那令人心悸的律动。他拿起壶,走向古董店中央那张厚重的橡木柜台。

他将壶端正地放在柜台中央。

然后,他像一个最沉默、最忠诚的哨兵,后退一步,垂手站立在柜台旁。头颅微微低垂,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地面。他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胸膛几乎不再起伏。整个人如同一尊被遗忘在世间角落的、覆盖着尘埃的石像,只有那双空洞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不属于人类的、冰冷的幽光。

古董店陷入了死寂。只有窗外那诡异的、孢子敲打玻璃的粘腻声响,如同某种来自深渊的低语,永无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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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不绝的阴雨终于彻底停歇,但笼罩在伯顿郡上空的压抑并未散去,反而沉淀成一种粘稠、湿冷的铅灰色阴霾。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霉菌的味道。青石巷,这条原本充满怀旧气息的古董街,此刻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若有若无的腥气,像是退潮后遗留在礁石上的死鱼气味,又像是某种更深邃、更古老的东西在悄然腐烂。

邮差老汤姆推着他那辆哐当作响的自行车,停在“索斯特的遗珍”古董店门前。他习惯性地抹了一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往常这个时候,埃里温·索斯特先生早就该打开店门,或者至少把那块“营业中”的小木牌挂出来了。可今天,店门依旧紧闭,那块牌子不知所踪。更让他心头莫名发毛的是,靠近店门时,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似乎骤然浓烈了起来,直往他鼻孔里钻,胃里一阵翻搅。

“索斯特先生?”老汤姆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喊道,同时用力敲了敲厚重的橡木店门。门板发出沉闷的回响,里面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回应。他又敲了几下,侧耳倾听。除了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和巷子里呜呜的风声,什么也听不到。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攫住了老汤姆。他犹豫了一下,试着推了推门。纹丝不动。他弯下腰,凑近门板下方那道狭窄的缝隙,眯起一只眼向里面窥探。

店内光线极其昏暗,如同沉在浑浊的水底。借着缝隙透进去的微弱天光,老汤姆只能勉强看清靠近门口的一小片区域。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地上似乎散落着一些纸张和杂物。视线再往里,便被浓重的黑暗吞噬了。就在他努力适应黑暗,试图看清更多时,他的目光猛地定住了!

在柜台的方向,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似乎……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雕塑。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微微低垂着头的轮廓。一股寒意顺着老汤姆的脊椎骨猛地窜了上来!那姿势……那毫无生气的静止感……让他瞬间联想到了停尸房里的景象!

“索……索斯特先生?是您吗?”老汤姆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再次用力拍门,手掌拍得生疼,“您还好吗?开开门!”

人影纹丝未动。仿佛根本没听到他的呼喊,或者……根本不在意。

老汤姆的心跳得更快了。他直起身,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湿冷的青石巷空无一人,只有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那股浓烈的腥气似乎更重了,紧紧包裹着他。他不敢再停留,也顾不上什么邮件了,慌忙跨上自行车,链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飞快地蹬着车离开了这条让他浑身不舒服的小巷。

当邮差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那扇厚重的橡木店门内,靠近缝隙的地面上,一张被风吹动的、泛黄的旧报纸碎片下,一只维多利亚时代的银质烟盒,静静地躺在尘埃里。在刚才老汤姆窥视的短暂光线下,那烟盒光滑的银质表面,似乎……极其微弱地……浮现过一丝类似壶身上扭曲符号的暗影,随即又隐没在昏暗之中。

老汤姆的不安并未随着离开青石巷而消散。那股阴冷的腥气和那个死寂人影的画面,如同附骨之蛆,牢牢盘踞在他的脑海。他没有回邮局,而是鬼使神差地蹬着车,拐进了几个街区外的红砖小楼——伯顿郡警局。

接待他的是警探哈罗德·布伦南。一个四十岁出头、身材敦实、头发日渐稀疏的男人,脸上带着常年处理琐碎案件留下的疲惫和一种见怪不怪的麻木。他正叼着一支快要燃尽的廉价雪茄,对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皱眉,办公室里弥漫着烟草和廉价咖啡混合的浑浊气味。

“布伦南警探!”老汤姆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骑车累的还是紧张的,“索斯特先生……青石巷古董店那个索斯特先生,他不对劲!很不对劲!”

布伦南抬起眼皮,浑浊的蓝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只是抬了抬夹着雪茄的手示意他坐下。“汤姆?慢慢说。埃里温·索斯特?那个古董店老板?他又怎么了?”布伦南对埃里温有印象,一个沉默寡言、带着点书卷气的男人,三年前妻子意外溺亡后,整个人就变得更加阴郁,像蒙了一层灰。这种人,有点怪癖很正常。

“店门关着!敲了半天没人应!”老汤姆急切地说,双手无意识地比划着,“我从门缝往里看……天哪,里面黑得吓人!而且……那股味儿!像是……像是死鱼烂在海滩上好多天,又混着下水道的那种腥臭!呛鼻子!”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仿佛那股气味还在。

布伦南吐出一口烟圈,眉头稍微皱紧了些:“味道?也许是店里什么东西坏了?死老鼠?或者他收的什么海捞古董没处理好?”这种解释在古董街不算稀奇。

“不!不只是味道!”老汤姆猛地摇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我看到他了!他就在店里!站在柜台那边,像个……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低着头!我喊他,拍门,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布伦南警探,那感觉……太瘆人了!绝对出事了!”

“一动不动?”布伦南的语调终于带上了一丝认真。他掐灭了雪茄,身体微微前倾,“你确定他……不是站着睡着了?或者只是没听见?”虽然这个可能性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扯。

“不可能!”老汤姆斩钉截铁,“那感觉……就像……就像灵魂被抽走了!只剩个空壳子立在那里!而且……”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恐惧,“我总觉得……那店里不止他一个人!黑暗里……好像还有别的……东西在。”他无法具体描述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但当时门缝后的黑暗,仿佛具有某种粘稠的、活着的恶意。

布伦南沉默了几秒钟。老汤姆虽然有时候有点大惊小怪,但为人老实,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他描述的景象确实透着诡异。一个古董商,大白天关着店门,在里面像个雕像一样站着?浓烈的腥臭味?再加上埃里温最近一年几乎销声匿迹,邻居们都说他把自己关在店里,行为越发古怪……

“好吧,汤姆。”布伦南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旧呢子外套,“我去看看。希望只是索斯特先生昨晚喝多了,或者……他的什么古怪藏品散味儿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但心底那根属于老警察的警惕之弦,已经悄然绷紧。青石巷那种地方,阴暗的角落太多,谁知道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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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伦南警探推开警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下午的阴霾正沉沉地压向伯顿郡。没有雨,空气却湿冷得能拧出水来。他开着那辆引擎盖有些变形的老式警车,慢悠悠地驶向青石巷。车窗外,街道两旁的建筑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破败,行人寥寥,步履匆匆,每个人都像是急于逃离这片令人不适的湿冷。

越是靠近青石巷,布伦南越是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抑。巷口的空气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凝滞,那股犹差老汤姆描述的腥气,如同实质般飘荡过来,钻进车窗。那味道……布伦南的鼻子抽动了一下,眉头锁得更紧。不像是简单的死鱼烂虾或者下水道反味。它更复杂,更深邃,带着一种……盐分极高的、如同千年深海淤泥被翻搅出来的腐朽气息,里面还隐约混杂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如同巨大生物内脏般的甜腻腥臊。仅仅是闻着,就让人喉咙发紧,胃里隐隐不适。

他将警车停在巷口,推门下车。巷子里的光线比外面更暗,如同提前进入了黄昏。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面反射着微弱的天光,倒映着两侧歪斜老屋扭曲的剪影,显得格外不真实。那股腥气在这里浓郁到了顶点,几乎形成了一种粘稠的屏障,包裹着每一个踏入其中的人。

布伦南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配枪的皮套,迈步走向“索斯特的遗珍”。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巷子里听不到任何声音,连风声都消失了,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发出单调而突兀的回响。两旁的店铺大多门窗紧闭,仿佛整条巷子都在屏息,恐惧着中心那家古董店里散发出的某种东西。

古董店的橡木大门依旧紧闭,如同墓穴的封石。布伦南走上前,没有立刻敲门。他先是警惕地观察四周。窗户紧闭,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线也透不出来。门把手和锁眼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带着滑腻感的灰绿色物质,像是某种霉菌,又像是……风干的海藻碎屑?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小心地刮下一点,凑到鼻尖。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腥咸味直冲脑门,让他差点干呕出来。

他用力敲了敲门,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响亮:“索斯特先生!埃里温·索斯特!伯顿郡警局布伦南警探!请开门!有人报告您可能遇到了麻烦!”

没有任何回应。门内死寂依旧。

布伦南的心沉了下去。他加大了敲门的力度,手掌拍在厚重的木门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索斯特!听到没有?开门!不然我要采取强制措施了!”

死寂。连回声都仿佛被那粘稠的空气吸收了。

布伦南不再犹豫。他后退一步,活动了一下肩膀,深吸一口气——那腥咸的空气让他胸口发闷——然后猛地抬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向门锁的位置!

“砰——!”

一声巨响!老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框周围的灰尘簌簌落下。锁舌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门,被硬生生踹开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重腐朽腥气和陈年尘埃的恶臭风暴,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猛地从敞开的门洞里喷涌而出!布伦南猝不及防,被这股恶臭呛得眼前一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瞬间涌出!这味道比刚才在门外闻到的强烈百倍!不仅仅是腥臭,里面还混杂着浓重的霉菌味、木头腐烂味、纸张霉变味,以及一种……如同无数微小生物尸体堆积发酵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这绝不是一间正常的古董店该有的气味!

他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拔出腰间的配枪,打开了枪套保险,手指紧紧扣在扳机护圈上。他侧着身子,用肩膀顶开那扇被踹歪的门,谨慎地探身进入。

店内一片漆黑。只有门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勉强照亮门口一小片区域。尘埃在光柱中狂乱飞舞。视线所及,一片狼藉。书籍、纸张、碎裂的瓷器碎片散落一地。货架东倒西歪,不少古董摔在地上,变成了无价值的碎片。空气中漂浮着肉眼可见的、细小的灰绿色尘埃颗粒,带着那股令人窒息的腥腐味。

布伦南屏住呼吸,举起枪,枪口随着他警惕的目光在黑暗中缓缓移动。他左手摸索着墙壁,寻找电灯开关。触手一片滑腻冰凉,墙壁似乎覆盖着一层粘稠的苔藓状物质。他强忍着不适,终于摸到了开关。

啪嗒。

昏黄的灯光闪烁了几下,艰难地亮了起来,勉强驱散了门口一小片区域的黑暗。光线所及之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

地面和部分墙壁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潮湿海藻泥般的灰绿色粘稠物!它们还在极其缓慢地、如同活物般蠕动着,表面布满细密的蜂窝状小孔,正不断渗出暗绿色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粘液!一些散落的纸张和布料碎片被这些粘稠物包裹、腐蚀,边缘呈现出溶解的迹象。空气中漂浮的灰绿色尘埃,显然就是这些粘稠物干燥后脱落的碎屑!

布伦南倒抽一口凉气,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这绝不是普通的霉菌!这更像是……某种生物的分泌物!或者……某种活着的腐烂物!

他的目光越过这片令人作呕的地面,投向店铺深处。灯光无法完全照亮那里,阴影浓重得如同墨汁。但在柜台的方向,在昏暗光线的边缘,他看到了!

一个人影!

正如邮差老汤姆所描述的那样,一动不动地矗立在柜台旁边!微微低着头,垂着双手!姿势僵硬得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标本!正是埃里温·索斯特!

“索斯特!”布伦南厉声喝道,枪口瞬间对准了那个僵硬的身影,“举起手!慢慢转过身来!我是警探布伦南!”

人影毫无反应。连一丝肌肉的颤动都没有。

布伦南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眼前的景象太过诡异,完全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踩着相对干净的地面,避开那些蠕动的灰绿色粘稠物,向柜台方向靠近。每一步都踩在腐朽的木地板上,发出吱呀的呻吟,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

距离在缩短。五米……三米……两米……

他终于能看清埃里温的侧脸了。

那张脸苍白得如同石膏,毫无血色,皮肤紧绷在颧骨上,透着一层死寂的灰败。他的眼睑半阖着,露出的眼珠空洞无神,没有任何焦距,如同劣质玻璃珠。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口同样灰白的牙齿。最让布伦南头皮发麻的是,埃里温的脖颈处,那敞开的衬衫领口下,皮肤上赫然覆盖着几片指甲盖大小的、灰绿色的、布满蜂窝状小孔的……鳞片!和他脚下地板上那些蠕动物质如出一辙!

一股寒意瞬间从布伦南的尾椎骨窜遍全身!这根本不是活人!这更像是一具……被某种东西寄生、或者正在异变的尸体!

“索斯特!说话!”布伦南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枪口死死指着埃里温的头部。他甚至不敢去试探对方的鼻息。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埃里温那空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转动了一下!灰白色的眼球转向布伦南的方向!

没有情感,没有意识,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深海鱼类般的漠然!

布伦南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几乎要扣动扳机!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更让他魂飞魄散的事情发生了!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柜台正中央,那个被昏黄灯光照亮的位置,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只布满厚重铜锈的……青铜壶!

壶身上,那些扭曲盘绕、如同活物般的诡异符号,在灯光下闪烁着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幽暗光泽!它们似乎在……蠕动?仅仅是无意间瞥到一眼,布伦南就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猛地袭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冷的蠕虫正顺着他的视线钻入他的大脑!

更恐怖的是,在青铜壶的旁边,那只本该是死物的、僵立着的埃里温·索斯特,他那灰白的、覆盖着鳞片的脖颈,极其轻微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上下蠕动了一下!一个沙哑、平板、毫无生命气息的词语,如同从深渊地缝里挤出来的寒风,断断续续地、却无比清晰地,在这个充满了腥腐恶臭和死亡气息的空间里响起:

“容……器……”

布伦南警探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他再也无法控制!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如同平地惊雷,猛然炸响在死寂的古董店中!枪口喷出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布伦南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也照亮了柜台后那片更加深邃、仿佛有无数粘稠阴影在蠕动的恐怖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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