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尖刺破掌心的刹那,陆英终于记起上一世死在这夜的滋味。
咸涩的血珠渗进缠枝莲纹的镜奁,映得镜中人面白如纸。
正是这个时辰,春桃会慌慌张张闯进来,说侧妃房里传来男子咳嗽声。
“夫人,侧妃房里……”雕花木门“吱呀”推开半道,绿裙丫鬟踉跄着撞进来,鬓边绢花歪得不成样子。
陆英垂眼望着掌心血痕,比前世更冷的声音漫出来:“是男子咳嗽,还是猫打翻了青瓷茶盏?”
春桃的指尖绞紧帕子:“确、确实是男子说话声!”
镜中倒映出丫鬟发间那支东珠步摇。
本该是她赏给柳如烟的贴身侍女,此刻却戴在春桃头上。
陆英忽然笑了,指尖捏住玉簪尾端,“咔”地折成两段:“去库房取十桶冰水,泼在听雪阁正门。”
“啊?”春桃瞪圆眼睛,“夫人不是要去……”
“怎么,侧妃屋里藏了见不得人的,还怕冰水泼?”陆英甩袖起身,鸦青鬓角垂落的珍珠流苏撞在镜台上,碎成一串清响,“若真有野鸳鸯,冻僵了正好让王爷拿主意;若没有——”
她指尖划过春桃发间东珠,“便让这步摇,去冰水里醒醒脑子。”
听雪阁外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
陆英踩着月光转过游廊时,正见东方齐贤的玄色衣摆扫过满地冰水,柳如烟裹着单衣蜷缩在廊柱下,鬓发滴水的模样倒比前世更楚楚可怜。
“王妃这是何意?”东方齐贤转身时眸色如霜,腰间玉佩正是今早他让人送来的“和解之物”。
陆英望着他衣摆上未干的水痕,忽然想起前世此刻,自己浑身湿透跪在他面前,求他信自己从未推柳如烟落水。
喉间泛起冷笑,她径直从袖中抽出半幅素绢,甩在满地狼藉中:“王爷看不懂?这是和离书。”
柳如烟猛地抬头,指尖掐进掌心:“姐姐怎的说起胡话……”
“侧妃最好闭嘴。”陆英打断她,目光落在东方齐贤骤然收紧的拳头上,“否则我怕王爷知道,你月前让稳婆伪造的喜脉单子,此刻正躺在我妆匣最底层。”
水珠从柳如烟下颌滚落,分不清是冰水还是泪水。
东方齐贤的视线终于从和离书上抬起,带着几分她前世熟悉的不耐:“陆英,你闹够了没有?”
“闹?”陆英忽然低笑,从袖中取出那支翡翠镯。
正是三日前他赏给柳如烟的生辰礼,“前世我总以为,王爷只是心软念旧,直到被你灌下毒酒那夜才明白——”
她指尖骤然用力,翡翠镯应声而碎,“你心尖上早没了陆家女儿,只有会装头疼会落泪的戏子。”
东方齐贤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认得这支镯子,更认得陆英此刻眼中翻涌的冷意。
那是前世到死,她都没露过的锋芒。
“今日之后,听雪阁的炭火、金丝蜜枣、还有王爷的夜半关怀,”陆英转身时踩过碎玉,珍珠靴底碾过他方才匆匆抛下的玉佩,“都请留给能为您哭断肝肠的妙人。至于我——”
她指尖抚过鬓边未及插戴的断簪,“宁做被休弃的陆家女,不做你摄政王府的活死人。”
夜风掀起她月白羽衣,露出内衬袖口绣着的半枝枯莲。
那是她及笄之年,他亲手画的纹样。
东方齐贤忽然伸手,却只抓住一片飘落的衣角。
“王爷若想留人,”陆英在游廊转角驻足,声音混着远处更漏,“明日卯时三刻,带着和离印来正厅。过时不候。”
她转身的刹那,袖中那截断簪终于跌落。
前世她攥着它去捉奸,今生却用它划破了十年幻梦。
听着身后传来柳如烟压抑的抽噎,还有东方齐贤几乎碾碎青砖的脚步声,陆英忽然勾唇。
这才是该有的开场,没有眼泪,没有辩解,只有刀刃般锋利的决裂。
毕竟上一世,她咽下去的血与泪,足够在这一世,浇灭所有虚情假意的火。
……
卯时的梆子刚响过三声,陆英的指尖已在鎏金妆匣上叩出细碎的响。
案头摊开的《户部采买簿》上,朱砂笔圈着“柳氏私扣军靴牛皮三百张”的条目。
这串数字,前世要等她咽气后三日,才会出现在御史弹劾折子里。
“小姐,老爷在角门候着。”青鸾捧着猩红斗篷进来,忽见自家主子正用金簪挑开妆匣暗格,里面躺着半幅水渍的宣纸,正是昨夜她潜入听雪阁,从柳如烟枕下翻出的“稳婆手书”。
陆英将宣纸往袖中一塞,指尖划过账册上晕开的墨迹:“去告诉父亲,就说女儿要借他腰间那方‘海运督查使’印信。”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惊飞檐角寒鸦时,东方齐贤正站在摄政王府正厅,望着案头那方迟迟未盖的和离印出神。
昨夜听雪阁的冰水浸得他发寒,柳如烟跪了半夜说“姐姐定是被邪祟附身”,可那支碎成“断”字的玉簪,却总在他眼前晃。
“王爷,御史台吴大人求见。”侍卫的通报惊碎晨雾,东方齐贤抬眼便见吴明修攥着折子,额角青筋直跳。
“摄政王内宅失德,纵容侧妃私扣军资!”折子“啪”地甩在案上,墨迹未干的字迹刺得人眼疼,“臣收到密报,柳氏用军靴牛皮换胭脂水粉,竟连西北将士的冬衣布料都敢克扣!”
东方齐贤的指节捏得泛白。
他忽然想起昨夜陆英碾碎的翡翠镯,想起她袖中露出的半幅账册。
原来她早就知道,柳如烟那些所谓“病中还要替王妃管家”的贤名,全是拿他的军饷堆出来的。
午初的阳光刚爬上宫墙,陆英已跪在养心殿暖阁。
案前的皇帝拨弄着翡翠佛珠,目光落在她呈上的十二本账册上,每页边角都盖着摄政王府的朱红印泥。
“陆氏,你可知诬陷亲夫是何罪?”皇帝的声音混着檀香,却比殿角铜鹤里的炭火更冷。
陆英叩首时,鬓间银蝶步摇擦过青砖:“陛下若觉得臣妾在诬陷,大可传稳婆来问——”
她抬头望向案头,“柳氏有喜的消息,可是比西北军报早了三日传到京城呢。”
殿内寂静如冰。
皇帝忽然冷笑,指尖划过账册最后一页的朱砂批注:“好个‘以军资换胭脂’,摄政王若真把内宅交给侧妃管,倒不如把帅印也交给胭脂铺老板算了。”
陆英知道,这句话才是最锋利的刀。
前世她到死都不知道,柳如烟的每笔“糊涂账”,其实都盖着东方齐贤的私印。
他不是被蒙蔽,只是默许小妾替他做那只脏手。
“臣妾只有一个请求。”她从袖中取出和离书,末页空白处已盖好陆家的玄色纹章,“请陛下做个见证,从此陆氏与摄政王府,再无瓜葛。”
皇帝望着那方纹章,忽然想起上月陆家老将军在朝会上力挺太子监国的场景。
指尖轻点账本,他忽然轻笑:“听说三日后海运司要验新船?你父亲可是说,他家女儿算算术的本事,比户部侍郎还精。”
陆英叩首时,唇角终于扬起半分笑意。
这步棋,她等了十年。
前世东方齐贤正是用“海运司沉船案”逼陆家交出兵权,今生她提前三日将“龙骨偷换”的证据塞进父亲书房,此刻皇帝话里的“算术本事”,便是递来的救命索。
回到侯府时,暮色已染透飞檐。
陆英刚跨过垂花门,便见东方齐贤的玄色披风扫过影壁,腰间玉佩缺了角。
正是今早她让人故意撞碎的。
“你去了养心殿。”他的声音像淬了冰,却藏着她从未听过的颤,“你把和离书递给了皇帝。”
陆英解下斗篷,任由青鸾接走,指尖划过案头算盘:“王爷该庆幸,臣妾只递了和离书,没递柳氏与御史台的密信。”
东方齐贤猛地攥住她手腕,却触到袖底硌人的纸角。
正是那半幅稳婆手书。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听雪阁,柳如烟哭着说“姐姐定是恨极了我”,可现在想来,陆英眼中的恨意,从来都不是对着小妾,而是对着他。
“你早就知道,她的喜脉是假的。”他松开手,看着她腕间被自己捏出的红痕,突然觉得陌生,“你甚至知道,我默许她管账,是为了让御史台有弹劾的由头。”
陆英拨弄算盘的手顿住。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那些所谓“被蒙蔽”的戏码,不过是他用来平衡朝堂的棋子。
前世她做了十年的“善妒王妃”,原来只是他手里的遮羞布。
“所以王爷现在是来兴师问罪?”她忽然抬眼,从妆匣里取出那串断玉吊坠,金线穿成的“断”字在烛火下晃出碎光,“还是来求臣妾——”
指尖划过算盘,“别把海运司的事说出去?”
东方齐贤的瞳孔骤缩。
海运司新船的龙骨被换,这事连他都是今早才从暗卫处得知,可陆英却能精准算出,沉船会在三日后的卯时发生。
“你究竟……”他喉间发紧,忽然想起及笄那年,她趴在他案头算粮草辎重,说“齐贤哥哥,我算的比账房先生还准”,那时他只当是小姑娘的玩笑,却不知这双手,早就能翻覆他的棋盘。
“王爷该问的,是自己究竟把臣妾当成什么。”陆英起身时,算盘珠子“噼里啪啦”落了半桌,“是陆家送来的联姻工具,还是替你挡住言官唾沫的屏风?”
她走到他面前,望着他眼底翻涌的震惊与不甘,忽然轻笑,“现在屏风碎了,工具跑了,王爷可还记得——”
指尖点在他胸前玉佩,“当年你说‘等我娶你时,要亲手给你描这支枯莲’,可后来呢?”
东方齐贤望着她鬓边未插的断簪,忽然想起昨夜听雪阁外,她踩过碎玉时,靴底碾过的正是他当年送的定情玉佩。
原来从重生那刻起,她便算准了每步棋,从撕毁和解玉佩到递上和离书,从泼水拆穿小妾到布局朝堂,她像握碎玉簪那样,亲手掰断了他所有的理所当然。
“明日卯时三刻,和离印若没盖在纸上,”陆英转身时,袖口扫过案头那叠账册,“御史台的折子会比晨钟早一刻到陛下案头。至于海运司——”
她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陆家的船,从今往后只载朝廷的粮,不装任何人的阴谋。”
东方齐贤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她今日穿的月白羽衣,袖口绣着的不再是半枝枯莲,而是整幅乘风破浪的水纹。
烛火在她发间跳动,映得那串断玉吊坠像悬在他心口的刀,明明只断了两截,却让他十年筹谋,碎成了满地算盘珠子。
更漏声里,陆英倚着窗棂,听着院外传来东方齐贤离去时撞翻灯笼的声响。
青鸾捧着件狐裘进来,忽见自家小姐正对着月光,将那截断簪插进髻中。
断口处锋利如刃,倒比完整时更添三分冷意。
“小姐,您真要去海运司?”青鸾望着她腕上未褪的红痕,终究没敢问那句“王爷方才眼底的痛,您可看见”。
陆英指尖抚过账册上的朱砂印,想起今早皇帝说“陆家女儿,该在海上算明珠,不该在宅里算脂粉”。
唇角扬起的弧度,比案头红烛更烈:“他以为我是被休的弃妇,却不知——”
指尖划过“断”字吊坠,“这一世,我要让他的每声‘后悔’,都跟着沉船声,永远沉在海底。”
窗外,东方齐贤的坐骑踏碎最后一片月光。
他摸着袖中那方缺角玉佩,忽然想起陆英在养心殿说的最后一句话:“王爷若想留我,便该在十年前,就把真心放进聘礼盒,而不是让算计,爬满每页婚书。”
夜风卷着春雪掠过侯府飞檐,陆英望着案头那封已盖好御印的和离书,终于松开攥了整夜的拳。
指缝里,是半片从他玉佩上掰下的碎玉。
就像她从这一世掰下的,属于东方齐贤的最后一点余念。
从此后,棋盘翻覆,她是执棋人,再不是他掌心的棋子。
而那些没说出口的前尘旧梦,就像那截断簪的断口,永远停留在最锋利的时刻,再无愈合的可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