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北的泥土,是褐黄色的,干时如铁,湿时似胶。人行走其上,往往要费些气力,拔脚时"咕叽"一声,仿佛大地在与人作无谓的争执。
这地方的人,面皮也如泥土一般,经年风吹日晒,皱纹里夹着尘土。他们说话声音不大,却极有分量,每个字都像从泥土里刨出来的,带着一股子腥气。我见过一个老汉,蹲在自家门前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问他年岁,他只伸出五个指头翻了两翻,便又低头去吸那永远吸不完的烟。后来才知,他竟已八十有三了。
村里房屋低矮,墙是土坯垒的,屋顶覆着麦秸。冬日里,北风从墙缝钻入,屋内便与屋外一般寒冷。人们早早熄灯,缩在炕上,听风在屋外呼啸。炕是热的,底下烧着柴火,但热气总不肯均匀分布,往往这边烫得坐不住,那边还是冰凉的。
春来时,田野里便有了生气。麦苗青青,一望无际。农人弯腰锄草,从早到晚,背上驮着太阳。他们很少交谈,偶尔说几句,也是关于庄稼的长势。有个叫王老五的,种得一手好麦子,村里人都说他"会伺候地"。他听了只是笑笑,露出几颗黄牙,继续低头干活。后来他死了,埋在自家地里,坟头正对着他种了一辈子的麦田。
夏日午后,村头老槐树下常聚集些闲人。他们下棋、扯闲篇,或者干脆躺着打盹。树上有知了拼命地叫,树下有人打呼噜,倒也相得益彰。孩子们光着屁股在泥塘里打滚,浑身黑得像泥鳅。女人们偶尔路过,瞥一眼,骂几句,又匆匆走去。她们总有做不完的活计:洗衣、做饭、喂猪、纳鞋底……
秋收时节最忙,也最欢喜。麦子割下来,捆成捆,立在田里像一个个小兵。打谷场上,连枷起落,麦粒四溅。人们脸上淌着汗,却带着笑。这时节,连最吝啬的人家也会煮一锅新麦粥,让全家人吃个饱。李家的二小子,干活时被镰刀割了手,血流如注,他娘撕块破布给他裹上,他依旧咧嘴笑着,说"不碍事"。
冬日里,村庄沉寂。雪落下来,盖住屋顶、道路和田野。人们很少出门,只在必要时才踏雪而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屋里生着火,女人们纺线、做鞋,男人们修农具、编筐。偶尔有人来串门,便围着火盆说些陈年旧事。说到伤心处,有人抹泪;说到荒唐处,有人大笑。笑声传出屋外,很快被风雪吞没。
这地方的人死了,要停灵三日。亲戚邻居都来吊唁,哭声震天。但不过半年,便很少有人提起死者了。坟头渐渐低下去,终至与田野平齐。新一茬麦子长出来,绿油油的,谁还记得底下埋着谁?
鲁西北的泥土,就这样吞没了一代又一代人,而它自己,依旧沉默着,等待下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