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我烧好饭，一个人坐在餐桌边静悄悄地吃，他一如既往地晨跑，汗淋淋地推开门从我身边经过，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说着一些我并不感兴趣的话题，面对这样的话题，我只适合当听众，否则极易引发他的不愉快，最后让彼此陷入尴尬的境地，比如他忽冷忽热的工作激情，比如他忽而通透的人生观，比如他那些所谓的应酬……思想、意念很难苟同，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像一部老旧的电器接触不良，他觉得索然无味忍不住讥讽道：“我发现你迟钝了，你注意到没有？”他在影射我的衰老，这句话像芒刺一样蛰中我的神经，我应道：“是嘛？或许是迟钝了也或许是睿智了呢！”说完，我推开门上班去了。
频繁出现这样的对话场景有两年时间了。他常在我的耳边提醒着我的衰老，好像我迟钝到感觉不到自己衰老似的，生物体上没有人可以逆生长，岁月的沉淀让我的心智变得成熟、变得随遇而安，退去了往日的脆弱与浮躁，多了些隐忍与豁达，也多了一些生活的苟且。
两年来，我与他在很多事情上看法、想法都不太一致，交谈的结果经常不欢而散，每一次的不欢而散都像是一场疟疾蔓延在我们之间，蚕食着我们曾经的美好。渐渐地我懂得了那句话的深邃——“家原本就不是讲理的地方”，于是我试着改变自己，在话锋变得微妙时适当示弱或主动转移话题或干脆闭口退让不语，一切尚冲淡不了他对我残留的爱，也改变不了他占据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是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事实，只有他愉快了，我才能开心，这个家才有温暖可循！共同走过三十年实属不易，何必在一句话、一件小事纠结对错，一时言语上的高低，让家的温度一再降低呢？
年轻时，我是出了名的躁脾气，敢闯敢为，一件事务必追究个子丑寅卯，受到不公平的说辞更要争得面红耳赤，他和我的性格旗鼓相当，年轻时的口角自然不少，那时他粗壮的身躯下藏有一颗温热的心，让步的多是他，在他的认知里我终究是个娇弱的小女人。
造化弄人，风雨几十年后，我和他的角色几乎互换，我从不适应中慢慢学会适应学会包容。性格上变得柔让变得沉稳，不再在言语上一争高低，不再与烂事烂人纠缠，不再关注自己所谓的面子，不再耿耿于怀家庭、工作中不公正的待遇，不再让某些坏脾气过多地影响自己，懂得适可而止，懂得生活应该轻松随意，不较真、不计较，大度从容。
想不到，一切的变化在他眼里却是迟钝！
进入知天命的他，好像包揽了本该属于我的更年期（听说，男人是有更年期的），敏感、多疑、易怒、脾气暴躁。他把生活、工作中经历的很多事情、很多压力带回家向我倾诉，希望得到我的支持和理解，在我看来，他不再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应该看开、放下，淡化处理或置之不理未尝不可，时间会说明一切也会冲淡一切。他却不然，执意弄出是非曲直，他觉得我应该和他感同身受，和他站在同样的立场上，支持他、鼓励他。家庭的“不认可”，常常让他错愕，这个时候若再有过激言语的追加势必会激怒他，选择沉默或岔开话题时，他又觉得我在敷衍他、糖塞他、是不关心他的表现，这时，他激动的情绪开始爆发，不和谐的言辞接二连三地从他口中吐出，我只好一改年轻时“拍案而起”的凌然架势，缄默不语、装聋作哑，直到他把情绪宣泄出来，恢复平静。
现如今，我两处于空巢状态，老人们早已离去，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天地，能关心他爱护他的人也只有我，我们走过风雨的三十年，或将还有三十年需要相濡以沫，我应该是他温暖的回忆和期盼。隐忍与退让，是在维护家庭的和平与温馨，避免我们之间不必要的尴尬，只要爱的余火未尽，一切的改变都是在为幸福加分。
他好酒，但酒量有限，几杯酒下肚，生活留给他的“创伤”都会在此刻浮现在脑海并放大发酵，我往往是他情绪宣泄的最佳对象，他遭逢过的不公正、不幸好像都是拜我所赐，酒后他的言语犀利刻薄，具有无穷的杀伤力，劈头盖脑地向我砸来，冰冷的语言像钢针一样刺中我的胸膛，心在不住地颤抖，一次次想从他的身边逃走，一次次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多年下来，我从愤怒、从冷落他方式中学会开脱自己，我会极力地回想他平时对我的种种好，一帧帧一帖帖温暖地从我的眼前滑过，逐渐冲淡我黯然的情绪，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明天依然是阳光明媚的一天，他依然是一个暖男，唯有忍辱吞声、唯有原谅他的不完美，相信命运的安排吧！唯有自渡。
我性格内向、爱静；他外向，不甘寂寞。旅游是我们都向往的风景，近些年才被我们真正提上日程。他有一帮闲来无事可以坐下来小酌几杯的教师朋友，一年一度的出行就被他锁定在暑期，一个既热又堵又贵的时间段，一个完全被我排斥的选择，我们的时间相对自由，大可不必赶在“春运”上车，尽管我十二分的不情愿，但他喜欢，我也不愿扫他的兴。
旅游的前一天，我不争气地患上了重感冒也或许是“二阳”，体温升高让我全身乏力，身体在这样的状况下出游实属大忌，50多岁的人，身体上任何不适都不可小觑，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这点，作为医生的我非常清楚，充分休息，才是当务之急，何况在这酷暑的天气里跋山涉水，身体告诉我最好不去，理智却提醒我，最好不要拂他的意。他等待、策划这一天已经很久，我的放弃也意味着他的留守，他大约是不会把生病的我独自留在家里，即便他外出游玩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玩得不开心。“我不会那么脆弱的！”我不停地宽慰自己，强打精神背起旅行的行囊登上飞机。
黄昏的时候，我们踱步在千里之外的街衢上，太阳的余威不减，嘤嘤嗡嗡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盘旋在我的大脑里，汗从发际顺着脸颊倾泻，无力的我无心观看异地风貌，幻想着眼前有一张床，我好躺在上面，哪怕只有片刻的安宁。
同行的人们兴致高昂，他们已正式拉开旅游的帷幕，边走边看边聊，频频举起相机留下到此一游的记忆。美景美食才是旅游的主题，街道两旁的食府琳琅满目，他们逐一揣度比较，哪一家的地方风味更地道正宗呢？一家烤鱼的馆子最终被大家锁定，大家融入冗长的等候队列里，伸长脖子等待着一张空出的餐桌。
在挤满乌泱泱食客的大厅里，我们落了坐，我感觉自己的筋骨似乎被抽了去，马上就要瘫软下来似的，我不能倒在异地他乡！我得善待自己的身体，于是我抱歉地对大家说：“我想先回酒店休息。”一旁的俊子妹妹见我满脸大汗，吃惊不小：“嫂，你怎么出这么多汗？要不我陪你回去吧！”“不了！我喊网约车就行，10分钟的路很快就到了，我早走一步。”说着我在美团上唤来车子。
他坐在我的身边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好像我成心扫大家的兴似的。我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我要为接下来的出行保存体力，明天的爬山我不能缺席拖了大家的后腿，现在，我必须休息，我不能让自己的身体透支到卧床不起，我不能掉队，成为大家的累赘，所有的行程是一天一景一个地方，不走回头路，像一个长长的链条，一环紧扣一环。房卡在他的包里，我伸手向他索要，他“呼”的一声站起来，“拍”的一下把卡掷到我面前：“不吃了，我陪你回去行了吧！”那沉重的一击吓到所有人，大伙面面相觑，异口同声：“S，你不该这样，她看起来真的很难受……”
我像是被他镇住了，无力地垂下头，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把伸出的手慢慢缩回，重新挺直身体，抹去眼泪端起一杯水当酒，含泪带笑地敬大家一杯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彻底放弃先走的想法，那时，有一种悲壮的感觉悄然在心底屹立——身体里尚有一个存活的细胞，我都要挺下去，我要把所有的苦痛独自吞咽下去，我像一名坚强的战士，纵使倒下也不再言痛，一副生无可恋的酸楚浓浓地笼罩着我。
第二天出游时，我拖着绵软的步伐紧随其后，开始我不停地咳不停地大口喘息，发现和大家拉开了距离，我便小跑一阵，酷暑…疲惫…渐渐地，我发现自己的身躯变得麻木变得没有感觉，像梦里的奔袭，不再有累、有热的感觉，麻木地摆动双腿跟在队伍后，那脸色想必是灰暗的甚至是绝望的，堂弟不一会儿就回过头来关切地问“嫂，你感觉怎么样？”我一笑而过，权当回答，背过脸去，泪无声地滑脱，这时不仅仅是身体的僵木，自晌午过后，我的耳朵一直处于闭音状态，所有的声音听起来都是那么遥远、无力，像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壁，我不停地拍打耳朵、做吞咽动作都无济于事，症状已持续三个小时了……我越来越恐惧，我想到我的同事，“新冠”后她的耳朵一直轰鸣，多方求医问药依然不见好转，痛苦的折磨令她痛不欲生，难道我是第二个她…..？但，我再不愿向任何人流露出身体的不适。瀑布从山体跌落，巨大的雾气夹杂着丝丝寒凉扑面而来，包裹着我，我看不清前行的方向，一阵阵酸涩在我胸中徘徊，那时，我万念俱灰，面对着山体，面对着飞溅而来的瀑布我悄然流泪，N多的不良结局，N多的猜测在我的大脑里勾勒出来，我忍着泪，命令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命令自己露出微笑，在匆匆人群中从容穿梭，我不能让大家看到我的孱弱，我不能破坏了大家的兴致，不能破坏他谋划已久的旅行，他是本次活动的倡议者和组织者。
黄昏时，我恢复了听力，也恢复了平和的心境。
他把旅途中所有的负重都揽在身上，两个硕大的热水壶一直处于满的状态，一路背在肩头，他说要保证我的水摄入，我说：“渴了，就地买矿泉水就好。”他说：“喝茶是你的习惯，也最解渴。”旅途中，有开水的地方便是他的风景，他绝不会错过一处，绝不让热水壶空杯，他不停地把它灌满开水或重新冲泡新茶，行走一段便拧开盖子，把水递到我手里；他手执一把折扇，走到哪，都会有阵阵凉风伴我左右；背包里，他鼓鼓囊囊地揣着一块泡沫软垫，好在我休息时能舒服地垫在身下；一条小毛巾系在背包带上，不停地在泉水里涤荡，然后轻轻敷在我的脑门上，拂去暑天里的一脸燥热……
……
经历过很多事情，我不能界定自己的表现是对？是错？是容忍？是大度？是懦弱？还是委曲求全？风雨总伴着彩虹，学会放下，学会示弱，变得“迟钝”一点，未必不是一种智慧，只要爱还存在，所得皆所期，所失皆无碍！
人生苦短，相逢即缘，让我们在似水流年里道声珍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