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已到

伏天,是踩着滚烫的锣点来的。今早推开门,一股子热浪不由分说地糊在脸上,像块刚拧干的厚毛巾,闷得人胸口一滞。柏油路软了腰,蒸腾起一层晃眼的白气,蝉在树梢上扯着嗓子喊“知了——知了——”,喊得人心头发燥,偏又无可奈何。伏天,它才不管你准没准备好,就这么大剌剌地登了场。

菜市场里,光景也换了模样。水灵灵的绿叶菜蔫得快,摊主手里的蒲扇摇得比秤杆还勤。汗珠子顺着大爷黝黑的脖颈沟壑滚下来,砸在水泥地上,“滋”一声,冒个影儿就没了。卖西瓜的汉子赤着膊,刀尖一碰瓜皮,“咔嚓”脆响,裂开一道红瓤黑籽的口子,那清甜的凉气儿,竟成了此刻最诱人的风景。案板上的猪肉铺,风扇徒劳地转着,苍蝇倒是格外精神。老张头提溜着一袋绿豆,嘴里念叨:“绿豆汤,绿豆汤,伏天里的救命汤!”声音淹没在嘈杂里,却透着股心照不宣的笃定。

巷口的老槐树荫下,是难得的“避暑胜地”。竹椅、马扎歪歪斜斜地排开。王奶奶摇着豁了口的蒲扇,领口敞着,露出松垮的皮肤。她眯着眼看对面李奶奶晒伏——大红的棉被、压箱底的厚棉袄,全被请出来,摊在院子里的铁丝绳上,贪婪地吸吮着毒日头。李奶奶拿着根藤拍,“啪啪啪”地拍打着,棉絮里的陈年旧味混着阳光的焦香,在热空气里浮沉。这“晒伏”,晒的是物件,也是日子,仿佛要把积攒了一冬一春的潮气霉味,都在这最烈的光里烤干、焙透,好让筋骨在漫长的湿热里,多一分挺直的底气。

午后的街道,像被抽空了魂魄。店铺门可罗雀,玻璃门内空调外机“嗡嗡”地喘着粗气,排出的热风烘烤着行人的裤脚。偶尔一辆车驶过,卷起的热浪裹挟着尘土,黏黏地糊在人身上。窗台上的多肉也耷拉了脑袋,叶片软塌塌的,失了清晨的那股子精神劲。只有空调冷凝水,“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敲打着楼下遮阳棚的铁皮顶,敲碎了令人昏沉的寂静,成了这酷暑午后最单调也最清晰的背景音。

待到日头西斜,威力稍敛,城市才像被解开了穴道,透出口活气。晚风里依然裹着热,却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小饭馆门口支起了桌子,冰镇啤酒的泡沫在杯口堆成小山。男人们光着膀子,吆五喝六,一盘姜爆鸡上桌,热气腾腾,辣香扑鼻,吃得人满头大汗,直呼“痛快”!他们说,这叫“以热攻热”,是老祖宗传下的伏天智慧——汗水出透了,心里的燥气仿佛也跟着淌走了几分。隔壁桌,小孩捧着碗冰镇绿豆沙,小口嘬着,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眉眼都舒展开了。

夜,终于沉下来。可伏天的夜,也是个难缠的主儿。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风扇吹出的风是温吞的,拂在身上,解不了渴,反添一层腻。纱窗外,蚊虫不知疲倦地哼着小调,扰人清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下的凉席也早失了清凉,贴肉的地方一片濡湿。楼下纳凉的人声渐渐稀疏,只剩下远处高架桥上偶尔碾过的车声,和此起彼伏、不知疲倦的虫鸣蛙鼓。夜,像个巨大的蒸笼盖子,闷闷地罩着,人躺在其中,清醒地体味着这伏天独一份的、黏稠的夜滋味。

这就是伏天了。它不讲道理的热,它无所不在的闷,它让人汗流浃背,心烦意乱。可它也有它活色生香的滋味:那一碗熬出沙、冰镇透的绿豆汤,那一盘辣得人舌尖跳舞的姜爆鸡,那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家常,那晒得蓬松鼓胀、饱吸了阳光的棉被里,藏着对抗寒冬的暖意,也藏着寻常百姓熨帖生活的智慧与韧性。

伏天难熬,可日子,就在这一滴滴滚落的汗珠里,在这一口口解暑的吃食里,在这一声声“苦夏”的抱怨与相视一笑的默契里,结结实实地,往前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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