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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的指示灯在闪了三次后熄灭,小巧的机身隐匿在夜色里,平稳地落在一处高地。
余琛拉动操纵杆时依旧力道稳健,她环顾四周以观测降落点的状况,脑海里忍不住想到地上的孩子们也许会把刚刚闪过的蓝光当成某个拖着蓝尾巴的流星,不知怎的油然生出些许好奇,她忽地瞥见仪表盘上闪烁的数字,1:12,过了零点,恐怕那些做着飞天梦的孩子们早就入睡了。
她利索地解开安全带,翻身下到地面。脚底下细细的砾石让她久坐麻痹的腿有种崎岖的感受,她顺势踢开周围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石块,试图把双腿活动开。在空中俯瞰时,她敏锐地注意到海中央的这座小岛,深黑的海水与夜色完美融合,这一小块陆地被微弱的灯光点亮,像嵌在海洋里的一枚月亮。她现在所站的地方是岛屿的边缘,有着一大片未开荒的土地,正好供她安置疲惫的飞机,结束一整天马不停蹄的奔劳。
以散步的名义在四周转悠,余琛大概了解了地形的走势:向上一直走,到悬崖峭壁,头一低便是黑洞洞的海水,在夜里发出的低沉呜咽厚重而浑浊;向下走,树木便开始多起来,茂密的屏障里透出温柔的灯火,仔细拨开遮掩的枝叶便能找到一条蜿蜒的林径,通往低处的小镇。她之所以在这座岛上短暂停留就是为了找个地方歇脚,于是她朝低处走去,随手撕开被口袋捂热的巧克力糖纸,天气太冷,融化的黑巧已再次连成一整块。她拨开弯着腰的枝叶,伸出脚往下试探,这里的野草长得有腰这么高,枝条的倒刺划过皮革手套的表层留下白色的细小划痕。海浪浓重的低吟声正渐渐远去,香浓的可可在她的口中融化蔓延,那座聚居而建的小镇一点点地向她靠近,一直到在她面前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高筒皮靴踩在地面上硿硿地响,声音在静谧的街道里回荡,她尽力让自己的步伐变小,好控制住脚下打扰宁静的怪响。拐过几个路口,她才发现村里的人们大多已就寝,满街的灯火只是每家每户门前未熄灭的彩灯,暖暖地连成一片连绵不绝光海,一直漫过岛屿的另一头,就快要冲进深黑的海里。
小镇靠近中心的地方有几家典雅的酒吧,店门的装潢依然温馨,余琛透过玻璃落地窗可以看见许许多多形态各异的人们,他们笑着或是苦恼,玻璃酒杯上上下下,那些剔透的液体在灯光的舞动中焕出玛瑙般的色泽,像是玫瑰精粹般的琼浆。调酒师不紧不慢地往里面添加冰块、冰球或是细碎的冰碴,恍如一杯杯被玻璃外壳护住的缩小版极地景观。她发现他们从不高声谈论,更没有尖叫喧哗,那些柔软唇瓣间似有魔力,只吐出些曼妙轻语,仿佛正娓娓道来一段东方的神话。
她看得入迷,却没有推开任何一扇玻璃门。今夜的疲惫加重了她的倦意,她无端想到她用细麻绳捆住的一叠又一叠将要飞往不同目的地的信封在飞机的后仓堆积如山,邮票上的色块被随机拼凑成各式各样的图案,每当起飞或是俯冲,纸张颠簸发出簌簌响声总是从她的幻想里来,争着钻进她被毛毡耳罩紧紧覆住的双耳。
她早已不太适应与人搭建联系,就像蜘蛛结网,以她为中心伸出触手来扩散的网络,太可怕了。不如到天空上去,人少。
一路走来,除了刚刚经过的几家酒吧,似乎已没有其他店铺开档。余琛继续信马由缰地穿街走巷,忽然闻见一阵沁人心脾的花香,抬眼望去,香气传来的地方正亮着灯——不只有门外的那盏。
老式木门嘎吱一响,被推开的瞬间,门上挂着的风铃调皮地晃动,荡过一阵清脆的旋律。余琛把身子往里一探,首先被门边的留声机吸引:有些陈旧的黄铜喇叭,新漆过的红木底座,倾斜的唱针正有节奏的轧过底下的黑胶唱片。
“欢迎光临!”动人的嗓音从花丛后面传来,温柔得像冬日晴天的云。余琛倏地一惊,留在门外的一只脚也跨进了屋子,惹得木门和风铃又唱起和声。声音的主人穿过琳琅满目的鲜花,手里正捧着一束含苞待放的郁金香。黄澄澄的花苞娇滴滴地依偎在一起,裹着鲜嫩的新绿,与她香槟色的针织毛衣相映成趣。她黑瀑一般的长发垂至腰间,被暖光照耀而平添几抹霞光般的金黄。
“巴赫的C小调前奏曲。”余琛轻声地试探。
“是的。”那人柔柔地将滑落的鬓发别至耳后,连带着眼眸低垂又抬起,仿佛徐徐开发的花苞,“你也喜欢听巴洛克时期的音乐吗?”
余琛点点头,想起某天清晨天未亮时,她独自坐在圆木桌前,伴着咖啡喝下的旋律,指尖落在琴键上的声音比白瓷杯敲击底盘的动静更为柔和也更为迷人。她看着眼前这位不显疲意的花店主人,几乎捕捉不到她眼底的黑影,只有那细长睫毛投下蝴蝶薄翼般的阴影在暖光里颤巍。
恍惚间,一朵橘黄色的玫瑰被递到她的面前。和那束郁金香不同,这朵玫瑰在此刻已盛开出最饱满的姿态,花瓣的边缘染上橙红,像沾染过海平面上的夕阳,虚虚拢着花芯,花茎却是紧实的,将一片片花瓣牢牢托住。
好一朵面容姣好又仪态端庄的玫瑰。
她学着对方的样子,尽力让自己指尖触碰玫瑰的力度变得轻柔。
“你现在看到的,是它最美丽的样子,”她的嘴角勾起一弯恰到好处的弧度,“但也许到了明天,或是后天,它就该迎来衰败。”
“可它看上去……”
“很精神,玲珑又靓丽,好像根本不会有枯萎的一天。但很可惜,玫瑰的花期不长,它会从最外层的花瓣开始, 一点一点剥落,直到全身瘫软下去。”她边说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尖温柔划过微微卷起的花边,力度轻得仿佛拨不开水面的一丝涟漪。如同记忆里天未亮时的黑云,余琛看见她明亮的眼睛里静静飘过一阵忧伤的暗影。
“你也在为它伤心?”她将目光投进余琛微缩的瞳孔,嘴角的弧度终是连成苦笑,“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戚怀。
“你好。余琛。”
戚怀满怀好奇地上下打量面前的人时,余琛依旧手臂僵硬,把那朵玫瑰举在半空,眼神恍恍惚惚,唯一敏锐的鼻子也在不觉中迷醉于这家店里馥郁的花香与混入其中清雅的木质调,以及一种与花香四溢不太适配的、属于提拉米苏的醇香,似乎在某个角落潜滋暗长。
“飞行员小姐是想留宿吧?”
“嗯?”余琛抬起头,掌心收缩时冷不防被玫瑰尖刺扎的清醒,“是有这个打算,我还在找旅店。可你怎么……”
“这个嘛,”戚怀突然向她靠近,“你穿着羊皮夹克,围着丝绸围巾,还随身带着一副皮质手套。”余琛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去,发现自己加厚马裤的口袋边正耷拉着半截褐色的手套,脸上不禁涌起一阵绯红。“以及你胸前这枚反光的徽章。看起来不像是假的。”戚怀的指尖的试探在距离徽章一厘米处停住。
木质调的香气由浓变淡,她一转身,柔软的长发划过余琛面前的空气,留下另一种扑鼻的熏香。“如果这些都只是一个狂热者的乔装打扮,那你脸上的护目镜压痕,应该没有这么深才对。”
余琛突然感到脸上传来奇怪的灼烧感,比刚才发现自己乱放手套上的窘迫还要糟糕上好几倍,却又更不同于平时戴着护目镜和氧气面罩的闷热与紧绷,她在记忆中搜寻不到熟悉的感觉,她忽地有种冲动想要把当下的感受归纳为比天空上俯瞰奇观更为新奇的人生体验。
“旅店的话,在这个小镇是很少见的。”她向后退了半步,指尖正好搭在一朵纯白的康乃馨上,“我们几乎不离开这里。也很少有外来人会找到这里,一个海中央的小岛,如果不是有什么很便捷的交通工具的话……”
“你说是吧,飞行员小姐?”
她没等余琛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下去。
“如果不介意的话,找两床被褥给你,在店里留一晚吧。”
那晚,余琛在花团簇拥中打地铺睡下,戚怀为她关掉了店里的灯,回到了花店深处自己的房间里去。黑暗懒懒散散地飘在空气中,像雾。她看见店门外常亮的彩灯光线微弱,戚怀虚掩的房门里也透出同样色调的光,软绵绵的,暖烘烘的,她望着旁逸斜出的花枝的剪影,只觉困意袭来,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里,她闻见芝士拌着可可粉的诱人香味。忽然想起自己好久没有吃过提拉米苏了。
清晨第一缕阳光斜斜打在余琛的身上,从她的肩头滑落,又落于她胸前的徽章上熠熠闪光。她看着店长优雅地推开玻璃门,阳光为她的前额和睫毛镀上淡金,另一只手还拿着昨天那朵橘色的玫瑰。
“戚小姐不必送了。”余琛张开手,皮革手套掌心处上躺着几枚旧旧的金币,此刻正在晨光下璀璨。“这些作为留宿费,不知道够不够。”
“我不收钱。”戚怀笑着摇头,她浅浅的梨涡挂在嘴边,在阳光下显得更有生气,“想交住宿费的话,帮我个忙可好?”她朝余琛一眨眼,长长的睫毛灵动一扫,附着其上的阳光便扑闪起粼粼的光,像极了一群精灵的舞蹈。
“我希望你飞的时候带上它。”橘色玫瑰又被她双手举到了飞行员面前,惹的那人丝绸围巾下的喉头一紧。“趁它还留有最美丽的样子。”
“好……”余琛隔着厚重皮革仍然感觉到玫瑰花杆突起的茎结,“不过带上高空的话,温度和气压……”
“没关系,”她用甜甜的微笑回应了那道关切的目光,“让它飞吧。”说罢,她双眼微眯,仰面朝着初生的朝阳,极浅的灰蓝被朝霞的暖光晕开,五彩的天际如同被稀释的油彩。余琛也跟着抬起头,望向那片与她相伴无数日夜的天空。
又是一天深夜,余琛的飞机降落在一个沿海的城市。她打开后备箱,从成捆的信件里抽出唯二两封皱巴巴的信函,再次确认右下角的目的地指向这座小城。她朝不远处小小的集散中心走去,注意到旁边的一家小酒馆,大约是位置偏僻的缘故,里面不见几个人影,自然显得安静。
她懒洋洋的路过那家酒馆,寒风中呛进几缕提拉米苏的香气。
“就两封?”集散中心前台的青年扶正了帽子,接过余琛递去的信封,“现在真是……”余琛在他转过身去的一瞬间瞥见他眼底的乌青,带着倦意的咕哝声跟随他的背影渐渐远去。胃部冷不防传来一阵哀怨似的叫喊,促使她走出大门,自然而然地停在那家酒馆门口。
她不由自主地走进去,柜台前的小姐面容素净,正在朝她微笑:“需要点什么吗,小姐?”
“也许你们这里有提拉米苏?”余琛在柜台前坐下,甩干净皮革手套上残留的冰碴。
“客人很有品味嘛。”服务员小姐突然轻笑出声,“提拉米苏就应该在深夜独自品尝。”她转身走进紫色帘下,留下余琛望着空空的柜台出神。她突然忆起那晚闻见的提拉米苏香,从那半掩的门里飘出来的气味,宛如一道清流,一首新鲜的歌,哼着摇篮曲的迷醉,荡过浓浓的夜色。
她也在独自享用提拉米苏吗,在那个谜一般的深夜。
“提拉米苏,在意大利语里是‘带我走’的意思。”服务员将刚切好的提拉米苏端到余琛面前,银制餐具放下时碰到瓷碟,发出空灵的脆响,“现在它是你的了,请慢用。”
带我走。她细细咀嚼着这三个字,尝到可可粉甜腻中的苦涩。
她想起那朵橘色的玫瑰。那次飞行结束后,玫瑰花枝被拦腰折断,花瓣散开的模样像极了在拙劣模仿绽开的莲,却实在是病态羸弱,仅存的花瓣也不过是脱水严重的残缺品罢了。它凋零的残骸被余琛撒在上次经过的孤岛。
她不知道那座岛安不安全,会不会有风暴和海啸,也许一次飓风就能让它永远被海吞没。但她敢笃定那座孤岛和海底,都是这朵花不曾涉足的地方。
第二口伴着软绵绵的马斯卡彭芝士,甘润的滋味在舌尖漾开,如绸缎般柔滑,像被云接住的感觉。不知怎地,她心底涌起一阵安心的愉悦,仿佛听见每次飞机平稳降落时的心跳。她说不清自己对那朵玫瑰的情感,既惊艳于它的美丽,又难免生出如汩汩流水般绵延不尽的怜悯。她是一个每天都在旅行的人,每次拉紧护目镜的锁扣,太阳穴突突地跳动总让她获得一种重生的欣喜。而玫瑰只能一辈子待在原地,离开了土壤,灵魂便很快要抛弃美丽的皮囊,径自漂流。她不认为把它留在孤岛是一种遗弃,她觉得它至少该看看海。
当她再次回过神时,服务员忙碌的身影在她眼下虚幻,回头望去,空旷的店里已然多了些零零星星的人影。
她掏出几枚金币轻轻放在桌上,临走前在心里默算了一遍数目。
走在深夜空旷的大路上,高筒皮靴又不出意外地制造出一些怪响,此刻透彻的清醒让她有些意外,她想继续飞。也许是提拉米苏的缘故,毕竟可可确实有一部分提神醒脑的作用。她的脑海里轻轻描画着过后几天的航线,思考还有多少送往不同地方的信件,牛皮纸折成的信封里,有没有可能夹着一片干瘪的玫瑰花瓣。
飞机缓缓掠过寂静的夜空,像一只独行的候鸟。海面将蓝黑色无限延展,一如既往的厚重、浓稠,不声不响地吞吐着乌黑细小的泡沫。飞行员故意偏转了航线,凭着与生俱来又在后天不断强化的方向感,熟练踩下脚蹬,让机身朝北偏东30度方向调转。飞机冲散一片缭绕的云雾,眼前的夜空变得空前澄净,明明这样的场景她每天都会经历很多次,但这一刹那的豁然开朗几乎冲昏了她的头脑。她猛地拉动操纵杆,弓紧身躯与机身融为一体,俯冲的强烈气流晃动她高速跳动的心脏,她在一瞬间仿佛感觉到海浪卷起的泡沫正在爬满她的心房,咽喉竟涌起一阵干涩的咸腥。
她平稳地降落了,又是一次完美的飞行。
仅此一次的记忆没让她胆怯或是怀疑。熟悉的灯光绵绵指引,如同一群坠落的星星,中心地带的酒馆照旧开着,在令人沉醉的静谧里,优雅的人们轻轻碰起酒杯,街道转角处多栽了几株不知名的小花,嫩叶里正吐出花芯。她加快脚步,终于如愿如愿以偿地闻见那抹沁人心脾的芬芳,花店的灯还亮着,不只是门前那一盏。
推开门,提拉米苏的浓香扑面而来,余琛紧盯着花丛中消瘦的背影发呆。
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脸上是暖光也滋润不了的苍白,那双睫毛很长的眼睛微微颤动着,深陷进眼窝,她费力扯动嘴角,勾勒出来的微笑却意外温柔。余琛在原地驻足,听见自己潮起潮落般浓重的呼吸。戚怀向她走近,被灯光捧起的面庞笼罩着一层雪一般的叹息,瘦削的痕迹被映照得更加清晰。
“你身上有股提拉米苏的气味。”
余琛没有回话,忽地抬起颤抖的手,指尖极轻地划过戚怀垂落的长发,像那晚对玫瑰花瓣的温柔抚弄,一瞬间竟遮盖了那些别样的光泽。她早已脱去的粗糙的皮质手套,温热的掌心贴上眼前人冰冷的手背,指腹轻柔覆住那突起的腕骨。
“走吧。”
“我带你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