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爸常说,我们姊们五个能顺利养活并读到大学毕业,全仰仗他的工资和家里养的兔子。我妈也感慨,为了让我们过年能穿上新衣服,吃上零食,她一年到头割草,日复一日拔兔毛,才将我们顺利拉扯大。
我深信爸妈所言,毕竟身处农村,对于一个每日有七张嘴要吃饭的大家庭而言,仅靠我爸那份工资,实在难以养活五个孩子,更别提买新衣服、吃零食以及承担上学费用这些额外开销了。在那个年代,教师工资本就不高,而且发放也不稳定,有时候好几个月都不见发一次工资。于是,我爸四处“考察”。东边的村子去看看,西边的庄子去学学,放暑假时还和同事一道去别的县城探寻致富之路,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经过多次考察调研后,我爸写了一本厚厚的调研报告,在家中详细地向我妈讲解养殖的投入风险和收入预期等情况,在争取到我妈的同意后,最终决定发展养殖业。简单来讲,就是扩大家里原本养殖的洋兔子规模,走出一条契合我家实际的特色种兔养殖之路。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喂养着洋兔。小时候,我和爸爸睡在大门西侧的偏房里。屋里极为简陋,一张老式木桌、一个带拉线开关的玻璃灯泡,还有一张木框床,这便是偏房里的全部陈设。偏房不仅是我和爸爸晚上睡觉的地方,床下还住着几十只兔子,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人畜混居。要是放在扶贫检查时期,这样的环境卫生,社区干部可是要被处理的。偏房的地面既不是地板砖,也不是水泥地,更没有用红砖铺设,而是用大锤夯实整平的原始土地。
床的上方是我和爸爸的空间,床的下方则全成了兔子的天地。然而,兔子可不遵守这种空间划分规则,半夜常常蹦到床上。有次深夜,睡梦中听到爸爸大声呵斥“去去去”,我就知道兔子又蹦上床了。还有几次白天,我和爸爸出门回来,竟看到几只兔子在被子上睡觉、吃草,它们似乎已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领地,悠然自得。床单经常被兔子的尿液染成黄色的尿渍,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骚味,令人作呕。
每到夜晚,我和爸爸躺在床上,生性胆小的几十只兔子只要听到一点声响,就在床下横冲直撞,不仅来回跑动,还喜欢跺脚,发出“咘咘噔噔”的一连串声响,搅得我常常深夜都难以入眠。兔子天生爱打洞,它们喜欢用前爪在地面上扒拉,结果整个屋里的地面布满了兔子钻的洞穴。有的洞穴深达半米,有的甚至有好几米深,房屋的地基都被兔子扒得裸露在外。有时我去给兔子喂草,明明走在看似平坦的地面上,却防不胜防地掉进兔子打的洞穴里。这看似平坦安全的地面,内部实则已被掏空,仅留一层薄薄的土壳。地面上除了千疮百孔的洞穴,还有厚厚的兔子粪便、吃剩的枯草和成堆的土壤。所以,每天天不亮,爸爸就得起床把屋子打扫一遍,清理屋内的各种杂物和粪便。
家里起初养殖的兔子个头不大,毛也不长,与爸爸在养殖场考察时看到的兔子相比,相差甚远。爸爸一心想扩大养殖规模,经过前期的研判分析后,便与前山桥的养殖户周学民商议去上海买几只品种兔子来繁殖。两人一拍即合,次日便踏上了前往上海的买兔之路。

时值四月,天气乍暖还寒。清晨,我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说话声。妈妈不停地叮嘱爸爸,让他带上饼干、馓子和茶水在火车上吃,还再三告诫爸爸一定要小心火车上的小偷,别把买兔子的钱给偷跑了。爸爸却不领情,觉得妈妈太啰嗦,只是把带的三百多块钱分别装在了好几个衣服兜里。
两人赶到黄桥火车站时,天刚亮。爸爸说,候车室里人山人海,乱糟糟的,嘈杂声震耳欲聋。进站上火车时更是人挤人,互不相让,仿佛坐火车全凭力气大,谁能挤上去谁就有座,挤不上去就只能作罢。还好同去的周学民身材高大,及时卡住位置,才把爸爸拉上火车。而在火车站碰到的同村另一个村民,就因为人太多没挤上去,便把一篮子绿豆托付给爸爸,说到上海见面时再归还给他。
用爸爸的话说,那时候坐火车的场景,丝毫不亚于印度人扒火车的盛况。有的人从窗户往里扒,有的火车都快开动了还扒着车门,甚至还有人爬到车顶上,现在想想,那时候的人胆子可真大啊。但我觉得那也是出于无奈。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两人的屁股连座位都没碰到一秒钟,实际上就是站了一天一夜。火车上同样人挤人,过道被站立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想去厕所都困难重重。期间,有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想从过道挤过去,便对周学民说:“老爷爷请您让一下。”爸爸一听这称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而周学民却面露尴尬之色,但还是迅速艰难地挪动脚步,斜倾着身体给女孩让出了路。爸爸说,他和周学民当时不过才三十岁的小伙子。
第二天清早,火车喘着粗气缓缓减速,金属闸瓦与铁轨摩擦发出尖锐的嘶鸣声,哐当哐当地抵达了上海站。窗外黎明前的黑暗尚未完全褪去,模糊的昏暗中透着一丝光亮。车厢门刚打开,裹挟着露水的晨风便卷着小贩的叫卖声和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爸爸闻着香味,顿时觉得更加饥饿,但更多的是后悔没听妈妈的话。节俭的两人硬是没舍得花一分钱买吃的。
在拥挤闷热的火车里,两人身上的衬衣早已被汗水浸湿,皱成了一团。可当清晨的风吹来,身上却没有一丝凉意,反而被折腾得昏头转向,催生出阵阵燥热的困顿和疲劳之感。周学民原本就稀疏的头发,在汗水的浸润下显得愈发稀少,身上的军大衣也布满灰尘,夹杂着火车里的各种气味。爸爸拖着困乏疲惫的身体,连火车抵达的是哪个站都不知道,距离要去的徐汇区有多远,该坐什么车去,一概一无所知。用他的话说,就是两个睁眼瞎,到了大城市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爸爸和周学民走出火车站,就顺着路往前走,来到一个造纸厂门口,刚好有个中年男人从门口路过。他们本想着这是个上海本地人,可以问问路,可当周学民走上前刚一张嘴,这人斜着眼睛瞅了瞅周学民,毫不客气、简单粗暴地从嘴里吐出一个“滚”字。爸爸一听,顿时火冒三丈,瞬间冲到这人面前理论,所有的疲劳困顿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心中涌起无穷的力量,倒要看看什么人竟敢如此说话。但却被周学民一把拉了回来,于是只好强压着心中的怒气继续赶路。
两人摸索着,像梦游似的坐上了公交车,几经周折,终于来到了徐汇区。一路打听,才找到了当地的洋兔养殖场。此时,爸爸胳膊还挎着同村人在火车站交给他的绿豆。在那么大的城市里,那时候又没有手机,在上海碰面谈何容易,总挎着个竹篮走路既累又不方便。于是两人一商量,干脆先把绿豆卖了再说。爸爸说,一篮子绿豆只卖了几块钱。
进入养殖场,老板是个年轻人,自称是硕士研究生毕业。爸爸问他学历这么高怎么养起了兔子。那人说,因为单位里有闲置厂房,自己就利用起来搞养殖了。两人看到种兔,顿时来了精神,眼睛瞪得溜圆,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体格硕大的雪白种兔蜷缩在草垫上,长长的耳朵,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晶莹剔透、炯炯有神,蓬松的白毛又密又长,宛如一团会发光的云朵。“还是这兔子排场。”两人不禁谈论道。
可当老板说出一只成年兔子的价格时,两人都惊呆了。周学民略有迟疑。爸爸说:“既然来了,再贵也要买几只回去,养好了就能挣钱。”要知道,九几年的时候爸爸一个月工资才300多元,而几只兔子却要400多块钱。
爸爸用右手摸了摸中山装外套右侧的兜,一摸,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钱不见了。他拉着衣角,把外套右兜从里到外翻开,发现衣兜被划了一个大大的口子,都透亮了。兜被小偷用刀片划开,里面的钱不翼而飞。他又赶紧摸了摸其他几个兜,还好,钱还在,幸好当时听了妈妈的话,否则不但兔子买不成,连回去的路费都没了。带的钱丢了一部分,买兔子再加上回去的车票钱就显得很紧张了。一问周学民,他只带了300块钱,根本不够用。

两人顿时又着急起来。出门在外,没钱可是什么事都办不成。就在这时,周学民想起同村有个侄子辈分的同龄人在上海做糕点生意。可上海这么大,该怎么找呢?爸爸说,先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于是两人在街边找了个电话超市,打通了前山桥唯一的一部电话——村长家的电话。接通后,经过一番询问和等待,终于问清了做蛋糕的地点和联系方式。两人接着给侄子辈的人打电话,说明了难处。侄子一听是家里人,非常热情,很快就送来了800块钱,还非要请两人吃饭。拿到钱后,爸爸他俩感动得差点落泪,哪还好意思让人家破费请吃饭,便果断拒绝了。
爸爸说,那时候他觉得世界上最温暖的事,莫过于“他乡遇老乡”。我说,世界上最大的挫折就是固执己见,听不进妈妈的建议。爸爸听后,笑了。
爸爸一共买了八只兔子,一对成年大兔子,六只小兔子。周学民买了六只兔子,一对成年大兔子,四只小兔子。两人分别用一个大纸箱装着几只兔子,一人端着一个大纸箱往车站赶去。
快到车站时,两天两夜没吃东西的两人,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爸爸看到路边有个小店卖啤酒和面条,就说:“咱俩先吃点饭吧,听说喝啤酒能管饿、解乏。”周学民节俭惯了,舍不得花钱,就没吃。爸爸也只买了一瓶啤酒,平时爱吃面条的他,这次没舍得再多买一碗面条。他拿着啤酒让周学民喝几口,周学民没喝,于是他自己把一瓶啤酒喝了。喝完后,两人就端着纸箱上了公交车。
刚上车,司机就问:“箱子里装的什么?”两人顿时慌了神,支支吾吾没说到点子上。好在司机没有追问下去。到了火车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买了火车票又等了两个多小时才上了火车。和来时一样,回去的火车上也挤满了人,用爸爸的话说,现在他都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端着装有八只兔子的大箱子挤上火车的,说是世界之谜也不为过,但一切都过去了。两人吃了钱被偷的亏,回去的火车上就相互背靠着背站着,又是一夜。到了淮南站时,两人终于松了口气,说:“快到家了。”可这时又遇到了麻烦。
爸爸说,当时听说到黄桥站有人在出站口检查,火车上带东西要罚款。于是,离开淮南站大约又过了几十分钟,火车抵达一个小站,两人一商量,决定提前下车。当时是早上5点多,天快亮了,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感觉应该离家不远了。好在一下车就有个跑车的过来问:“要不要坐车?”司机刚开口说话,爸爸听声音觉得熟悉,看了一眼,咦,竟是自己的高中同学李忠林。爸爸刚想打声招呼,可李忠林却佯装不认识。爸爸便顺着他的意思没吭声。“俩人十块钱,给你们送到家。”李忠林说道。
一上车,一股汽油味混杂着鱼腥味扑面而来,再加上两天两夜没合眼,爸爸顿时就吐了。听到呕吐声,李忠林转过头来说:“车子吐脏了,再加五块钱。”一向好脾气的周学民一听就来气了,爸爸拽了拽他的袖子说:“算了,反正也要到家了。”
回到家,饿了两天两夜的爸爸,一连吃了六碗面条。他说:“这辈子面条都是最好吃的饭,没有之一。”没几天,爸爸买了水泥、沙子,用木框自制了一些模具,浇筑了一些形状各异的水泥板,把家里的兔笼全部翻新重建。一座三层的兔笼子矗立在院子里的西墙边。很快,几只从上海买回来的种兔就繁殖了很多小兔,我家的兔子规模不断壮大。妈妈看着一只只雪白的长毛兔,高兴地说:“这兔子真漂亮。”
一袋又一袋如棉花般雪白、柔软的兔毛存放在屋里的架子上,一斤能卖一百多块钱,一次就能卖好几千。养兔子让我家的日子逐渐宽裕起来,生活越来越好。
爸爸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前几天去赶庙会,遇到一个高中同学,说李忠林不久前刚去世。”
紧接着他又说,毕竟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如今也已经七十岁了。
2025.4.24 苇小言/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