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岁的老光棍陈铁柱,站在自家摇摇欲坠的门槛上,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装满他灰暗人生的破屋子。墙皮剥落,屋顶漏雨,和他入狱前没什么两样,只是更破了。就像他这个人。
“铁柱啊,别怪村里人。”隔壁王婶隔着老远喊话,好像他身上带着瘟疫,“大家也是怕...”
他头也不回地拎起磨损得厉害的编织袋,里面装着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和母亲留下的、磕掉不少瓷的搪瓷缸。怕什么?怕他这个“杀人犯”?五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他看到三个混混围着个姑娘动手动脚,一股血气直冲脑门,抄起路边的铁管就冲了上去。谁知道那小子那么不经打,一棍子下去就再没起来。
防卫过当,过失致人死亡,五年大牢。值得吗?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至少那姑娘安全了,虽然他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纳凉的老人看见他,立刻噤了声,眼神躲闪。小孩子们被大人慌张地拽着躲开,仿佛他是会吃人的洪水猛兽。这半年来,他在村里像个透明的孤魂,去小卖部买包最便宜的烟,老板娘都用夹子夹着钱递过来,生怕碰到他那双“杀过人”的手。
七月的太阳毒辣辣地晒在背上,汗水顺着鬓角流进脖领。他抹了把汗,深吸一口气,正要迈步离开这个没有一丝温度的地方,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柔软又带着点怯意的声音:
“陈大哥,等一下。”
他转身,看到一个穿着淡蓝色碎花裙子的女人站在他家那扇歪斜的木门前。是林月,村里张木匠的寡妇。三年前张木匠喝醉酒掉进河里淹死了,留下她和一个五岁的女儿妞妞。村里那些长舌妇背地里都叫她“狐狸精”、“克夫命”,没人敢沾边。
“有事?”他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声音带着惯常的警惕。这半年来,她是第一个主动跟他说话的村民。
林月走近几步,手里提着一个盖着白布的竹篮子。她比印象中要高挑些,皮肤很白,一双杏眼水汪汪的,此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听说你要走了,”她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我带了些自家种的菜,你路上可以吃。”
陈铁柱愣住了。这半年,别说一口干净水,连个好脸色都没人给过他。她居然…
“不用了。”他硬邦邦地拒绝,像竖起一道刺,“我陈铁柱不欠人情。”
林月咬了咬下唇,白皙的脖颈微微泛红:“其实…我是有事相求。”
果然。他心底冷笑一声,就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
“我家屋顶漏了,听说你以前跟老李头学过瓦匠…”她低下头,避开他审视的目光,“村里没人愿意帮我修,工钱我会照付的。”
陈铁柱盯着她看了半晌。这女人胆子不小,敢请一个“杀人犯”去家里。但转念一想,反正今天就要走了,帮她修个屋顶又能怎样?就当是离开前,最后做点像个人的事。
“带路吧。”他放下编织袋,“不过我没带工具。”
“我家有!”林月眼睛一亮,像是没想到他会答应,语气都轻快了些,“张木匠留下的工具都还在。”
跟着林月穿过村子时,他感觉后背快被那些从门缝里、窗户后射出来的目光戳穿了。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林月却昂着头,步子不疾不徐,仿佛完全不在意那些粘稠的恶意。
她家是栋略显陈旧但收拾得干净的两层小楼,比他的破屋子强太多。院子里种着绿油油的青菜,角落里拴着只温顺的山羊,一个扎着两个小辫的女孩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几只小鸡撒米粒。
“妞妞,叫叔叔。”林月对女孩说。
女孩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迅速躲到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双和林月一样大而明亮的眼睛。
“别怕,”他下意识地放软了声音,蹲下身,从口袋里摸出块有些融化变形的水果糖——这是他准备在路上吃的最后一点甜头,“叔叔给你糖吃。”
妞妞看看糖,又看看母亲,得到林月鼓励的点头后,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接过去,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谢谢叔叔。”
“屋顶哪里漏?”他直入主题,站起身。
林月带我上楼,指着一处墙角:“就这里,下雨天滴水,把妞妞的小床都淋湿了。”
他检查了一下,是几片瓦碎了,活儿不算难。“工具在楼下棚子里,”林月说,“我去给你倒茶。”
他在棚子里找到了张木匠留下的工具箱。锤子、瓦刀、灰铲,都保养得很好,木柄光滑,看得出主人是个爱惜工具的手艺人。拿起锤子时,他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张木匠那张总是醉醺醺、眼神浑浊的脸。他们没怎么打过交道,记忆模糊得很。
“茶来了。”林月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出现在门口,阳光正好透过她单薄的碎花裙子,勾勒出纤细的腰身曲线。
他接过茶杯,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林月像触电般猛地缩了回去,茶水晃出来一些,洒在他粗糙的手背上。
“对不起!”她慌忙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要给他擦。
“没事。”他自己在裤子上随意抹了抹,“不烫。” 气氛莫名地有些凝滞尴尬。他三两口喝完茶,拎起工具就上了楼顶。
七月的太阳晒得瓦片滚烫。他蹲在屋顶上换瓦片,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额角、下巴往下淌,滴在瓦上瞬间就蒸发了。从这个高度,能看到整个村子的全貌,破败的,冷漠的,还有远处那条蜿蜒的、他即将离开的路。
“陈大哥,小心点。”林月在下面院子里喊,“我给你拿了条湿毛巾。”
他低头,看到她正踮着脚,努力举着一条白毛巾。阳光照在她仰起的脸上,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鬓角的碎发贴在脸颊。这个画面,莫名地让他想起母亲生前,也是这样在他干活时,担心他热着渴着。
修完屋顶下来,他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旧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背上。林月坚持要他洗把脸再走,把他带到院子里的水井旁。
“你转过去。”她突然说,声音有些不自然。
“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衬衫…都湿透了,脱下来我帮你洗洗晾干,很快的。”她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你…你转过去,我给你打水擦擦身子。”
他愣住了。五年没接触过女人,这突如其来的关怀让他措手不及,心跳莫名快了几分。但湿衣服黏在背上的确难受。他依言背过身去,脱下了那件浸透汗水的旧衬衫。
冰凉的井水从背上浇下,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林月的手隔着湿毛巾在他背上擦拭,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
“你背上…好多伤。”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牢里打的。”他简短地回答,不愿多提那些黑暗。
毛巾停在了他肩胛骨上一道特别深的疤痕处。“这一道…不像牢里打的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十五岁那年,为了救个掉进冰窟的小孩留下的。”
林月的手突然停住了。他感到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他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绝不是井水。
“你总是这样吗?”她的声音哽咽了,“为别人拼命,然后…然后被所有人抛弃?”
他猛地转身,看到她泪流满面的脸。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会来找他——在全村人都像躲避瘟神一样躲着他的时候,只有这个同样被孤立、被流言蜚语中伤的寡妇,懂得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冰冷滋味。
“衬衫…还没干。”他笨拙地转移话题,嗓子有些发干。
林月慌忙擦掉眼泪,勉强笑了笑:“我去给你找件张木匠的旧衣服,你先穿着。”
她匆匆进屋,留下他站在井边,胸口涌动着一种久违的、陌生的暖流,像冻僵的土地下悄然萌动的春芽。
当林月拿着一件半新的藏青色衬衫回来时,他注意到她眼睛还红着,但情绪已经平复。“试试合不合身,”她把衬衫递过来,“张木匠比你胖些,可能有点大。”
他穿上,确实宽松不少,但布料柔软干净,带着淡淡的樟脑丸味道,像是从箱底翻出来的珍藏品。
“谢谢。”他低声说,“工钱就不必了。”
林月摇摇头:“那怎么行,你帮了大忙。”她犹豫了一下,抬眼看着他,眼神带着一丝期盼,“要不…留下来吃午饭吧?我炖了鸡汤。”
他看着眼前这个小心翼翼向他发出邀请的女人,又看看院子里正蹲着和小鸡“说话”的妞妞,阳光洒在她们身上,镀着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充满未知的路,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林月炖的鸡汤金黄浓郁,飘着枸杞和红枣的甜香。旁边还有一盘碧绿的清炒时蔬、一碟脆生生的腌黄瓜和几个自家蒸的、喧腾的大白馒头。这简单的饭菜,却是他出狱后,不,是他这三十五年来,吃过的最温暖、最有“家”味的一餐。
“随便做的,别嫌弃。”林月给他盛了满满一碗汤,金黄的油珠在碗边浮动。
他低头喝了一口,鲜香瞬间充满口腔,一股热流直冲眼眶,喉咙发紧。五年牢饭的冰冷,半年冷眼的孤寂,多久没人给他做过一顿像样的热饭了?
“好喝吗?”林月期待地问,眼神亮晶晶的。
他用力点头,怕一开口声音会泄露心底的翻涌。妞妞已经爬上椅子,小手抓着馒头啃,嘴角沾着饭粒。林月自然地伸手,用指尖温柔地替她擦掉。那一瞬间,陈铁柱仿佛看到了“家”最真实的模样,简单,温暖,触手可及。
“听说你要去省城?”林月夹了块炖得软烂的鸡肉放在他碗里。
“嗯,找个工地干活。”他闷声回答,“这里…待不下去了。” 话虽出口,心里却第一次有了动摇。
林月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很轻:“其实…村里人也不全是坏心。只是…”
“只是怕杀人犯嘛。”他扯了扯嘴角,带着自嘲。
“不是的!”林月突然提高声音,把妞妞吓了一跳,她赶紧安抚地拍拍女儿,声音又低下来,带着急切,“王婶跟我说过,那年你救的那个姑娘…是她侄女。”
他夹菜的筷子一顿。那个改变他命运的雨夜之后,他就被呼啸的警车带走,再没见过那个女孩,她的模样在记忆里早已模糊。
“那姑娘后来考上大学了,”林月的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什么,“现在在城里当老师。她每年清明都回来,去你父母坟前放束花。”
胸口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了一下,闷痛瞬间蔓延开来。父母去世得早,坟头早就荒草丛生,无人祭扫。他从未想过,这世上除了冰冷的黄土,还有人记得他们,记得他那个早已破碎的家。
窗外毫无预兆地一声炸雷,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林月慌忙起身去关窗户,风夹着雨滴灌进屋里,打湿了半边桌子。
“房顶刚修好就下雨,正好检验你的手艺。”林月回头笑着说,头发上沾着雨水,在昏黄的光线下像撒了一把细碎的星子。
他三两下扒完碗里的饭,起身道:“我去看看屋顶漏不漏。” 刚才那片刻的温情让他心头发烫,也让他不自在,像是偷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用急,再坐会儿…”林月的话没说完,他已经大步上了楼。
新换的瓦片很争气,没漏一滴雨。他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心里也乱糟糟的,去留的念头在激烈交战。
突然,风雨声中夹杂着隐约的、撕心裂肺的呼救声!他竖起耳朵,确认不是幻觉后,脸色一变,立刻冲下楼。
“有人喊救命!”他朝厨房里的林月喊道,“像是从河边传来的!”
林月从厨房探出头,脸色瞬间煞白:“这么大的雨,河水肯定涨了!危险!”
他没等她说完就一头扎进密集的雨帘里,身后林月在喊:“陈大哥!别去!太危险了!” 但她的声音很快被呼啸的风雨吞没。
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生疼。他眯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河边跑去。远远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在暴涨的河边焦急地挥手跳脚,浑浊湍急的河水已经漫过了平时的小路,裹挟着树枝杂物汹涌而下。
“二娃和小芳被困在河中间了!”一个村民看到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惊恐地大喊。
他顺着村民颤抖的手指看去,河中央那块平时供人歇脚的大石头,此刻像汪洋中的孤岛。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紧紧抱在一起,蜷缩在越来越小的石面上,周围的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眼看就要将石头彻底吞没!
“找绳子来!”他大吼一声,同时利落地甩掉脚上的破布鞋,一把扯下刚穿上不久、林月给的藏青色衬衫。
“绳子来了!”有人连滚带爬地扔过来一捆粗麻绳。
他把一头迅速系在岸边一棵粗壮的老柳树上,另一头紧紧捆在自己腰间,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了汹涌咆哮的河水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头顶,刺骨的寒意和强大的冲击力撕扯着他的四肢。他拼命划水,逆着激流,艰难地向那块绝望的石头靠近。背上的旧伤疤在冰冷的刺激下火辣辣地疼起来,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棍按在上面。
“坚持住!叔叔来了!”他抹掉脸上的水,朝石头上两个瑟瑟发抖的小身影吼道,声音在风雨中有些破碎。
小女孩已经吓傻了,只会哭,男孩脸色惨白如纸,死死搂着她。就在他快要够到石头边缘时,一个凶猛的浪头夹杂着断木狠狠打来,把他重重拍在坚硬的石头上!肋骨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他闷哼一声,咬牙忍住,伸手死死抓住石头嶙峋的边缘。
“一个接一个,快!”他先把吓软的小女孩拽过来,用绳子在她腰间飞快地绕了几圈系紧,“抓紧绳子!那边有人拉你!”他朝岸边嘶吼。
岸上的人立刻用力拉拽绳索,小女孩像个小包裹一样被安全拖向岸边。他转身去抱男孩时,水位又涨了一大截,石头几乎完全被浑浊的河水淹没!
“叔叔,我怕!”男孩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
“抱紧我脖子!”他一手用力搂紧男孩,一手抓着主绳,向岸边示意拉!
岸上的人心领神会,合力拖拽。就在他们离岸边只有几步之遥,眼看就要脱险时,上游一棵被洪水冲倒的大树,如同狰狞的水怪,顺流而下,挟着万钧之力,狠狠撞在他的后背上!
“噗!”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肺里的空气被猛地挤压出去,抓着绳子的手不受控制地松开了!
“陈大哥——!”他听到林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穿透风雨。
那一瞬间,五年前雨夜的一幕闪过脑海——那个被他打倒的混混,最后也是用这样绝望的眼神看着他吗?不!他不能死!至少…至少要让这孩子安全!
求生的本能和一股莫名的狠劲爆发出来,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猛地将男孩推向岸边浅水区!自己却被巨大的反作用力和湍急的暗流瞬间卷走!冰冷的河水疯狂地灌进他的鼻子、嘴巴,窒息感扼住喉咙,意识像断线的风筝,迅速模糊、飘远…恍惚中,他仿佛看到林月跌跌撞撞地跪在泥泞的岸边哭喊,看到村民们手忙脚乱地沿着河岸追赶…
再次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身下是干净的被褥。浑身上下像被拆散了又重新胡乱拼凑过,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尤其是后背和胸口,火辣辣地疼。窗外雨已经停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温暖的光影。
“你醒了!”一个带着哭腔又充满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到林月扑到床边,眼睛肿得像桃子,手里还攥着一条湿毛巾。
“你吓死我了!”她语无伦次,冰凉的指尖颤抖着拂开他额前汗湿的头发,“三天了…你昏迷了整整三天!”
“孩子…没事吧?”他喉咙干得冒烟,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都没事,都好好的!多亏了你!”林月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洁白的床单上,“二娃他爹刚才还跪在门口给你磕头,被我劝回去了…你等着,我去叫医生!”
他这才注意到屋里堆满了东西——成筐的鸡蛋、新鲜的水果、甚至还有两瓶贴着红纸的白酒。桌上放着个厚厚的信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感谢救命恩人”。
“这是…?”他疑惑地问。
“全村人凑的,”林月的声音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混杂着骄傲和酸楚的哽咽,“王婶送来了两只老母鸡,李叔扛了半扇猪后腿…他们现在都说,陈铁柱是英雄,是条真汉子!”
英雄?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昨天还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今天就成英雄了?这世道…但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却在这声“英雄”里,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林月拧了热毛巾,避开他身上的绷带,小心翼翼地擦拭他的脸和脖子:“你知道吗,你被冲走后,全村男人都下河找你。是李叔在二里外的回水湾把你捞上来的,他说再晚半刻就…”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着干净的病号服,头发也没有河水的腥味。想到是林月给他擦洗换衣…耳朵尖莫名地有些发烫。
“妞妞呢?”他哑声问,转移话题。
“在王大娘家玩,乖着呢。”林月拿起床头柜上一碗黑乎乎、气味浓重的药汤,“来,把药喝了,大夫说对骨头好。”
那药苦得他直皱眉,胃里一阵翻腾。林月却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晶莹的冰糖:“小时候我娘教的,喝完药含块糖就不苦了。”
她轻轻把糖塞进他嘴里,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干裂的嘴唇,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酥麻。两人同时愣住了,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林月…”他嗓子干得更厉害了,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嗯?”她看着他,眼神清澈,带着询问。
“我…我想再喝碗鸡汤。”最终,他只挤出这么一句。
林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里的泪光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像碎钻:“好,我这就去热!” 她转身时,他注意到她走路有点跛,裤腿下隐约露出一截包扎的纱布。
“你脚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她头也不回,声音轻快,“追你的时候跑太急,摔了一跤,小伤。”
看着她一瘸一拐却努力挺直背走向门口的背影,陈铁柱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也许这个曾经让他绝望的村子,真的还有值得他留下的东西——不是虚名,不是村民迟来的敬意,而是这个在风雨中为他哭泣、为他奔跑的女人。
几天后,他能勉强坐起来了。林月照例给他换药,清洗后背那道狰狞的伤口。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伤口结痂了,”她小声说,带着欣慰,“大夫说再养养就能拆线了。”
他“嗯”了一声,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和小心翼翼的触碰。这三天,来看他的人络绎不绝,送的东西堆满了小半个病房。原来被当作英雄是这种感觉——人们看你的眼神带着敬重,说话时语气都透着小心。但他心里清楚,这一切都建立在他从死神手里抢回两个孩子的壮举上,脆弱得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
“翻过来,我看看你胸前的伤。”林月突然说,声音有些异样。
他一愣:“胸前?”那道旧伤疤平时并不显眼。
“昨天换药时看到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那道旧伤…形状很奇怪。”
他慢慢转回身,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胸。那里确实有一道约三寸长的疤痕,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浅,呈不规则的锯齿状,像是被什么带齿的锐器狠狠划伤的。
林月的手突然剧烈地抖了一下,手中的药瓶“啪”地掉在水泥地上,棕色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
“怎么了?”他连忙想弯腰去捡。
“别动!”林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惊恐。她脸色苍白如纸,死死盯着那道疤,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混杂着震惊、疑惑和一丝…恐惧?
“这伤…”她嘴唇哆嗦着,“是怎么来的?”她的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似乎要剖开他的皮肉看进骨头里。
他皱眉,努力在混沌的记忆里搜寻:“好像是五年前,有次在邻村工地,喝断片了摔的?具体记不清了,醒来就有了。” 那段记忆像蒙着厚厚的灰尘,模糊不清。
林月死死盯着那道疤,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她突然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剪刀,我的心猛地一跳,但她只是用剪刀尖,极其小心地、轻轻比划了一下伤疤边缘的锯齿形状。
“这个角度…这个齿距…”她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低,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林月?”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腕,“你认识这伤?”
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剪刀再次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是张木匠的工具,”她终于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自制的锯齿刨,刀刃就是这种特殊的锯齿…整个县里,只有他一个人用这种工具!”
他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击中!五年前,张木匠还活着!他怎么会…被张木匠的工具所伤?
“你认识我丈夫吗?”林月的声音抖得厉害,泪水终于滑落,“在他…在他死前?”
他拼命回想,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激烈碰撞。五年前那个夏天,他确实在邻村的建筑队干过活,好像…好像确实见过一个沉默寡言、总爱喝两口的木匠。但印象很模糊,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我可能…见过他,”他谨慎地选择着措辞,“但没什么交情。这伤…我真不记得是怎么来的了。” 胸口的伤疤似乎随着他的回忆隐隐作痛。
林月咬着嘴唇,眼神挣扎了片刻,突然转身,快步走向墙角那个旧衣柜。她费力地从最底层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蓝布包袱,动作近乎粗暴地解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把造型奇特、闪着寒光的木工刨!那刀刃,正是狰狞的锯齿状!
“这是他最得意的发明,”林月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颤抖着抚过冰冷的金属,“说是能刨出特殊纹路的木料…独一无二…”
我们沉默地对视着,狭小的病房里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疑惑和一丝冰冷的恐惧在无声蔓延。如果这道伤疤真是张木匠留下的工具造成的,那意味着什么?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他对此毫无记忆?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月,铁柱兄弟,是我!王婶!”门外传来熟悉的大嗓门。
林月慌忙把锯齿刨包好塞回衣柜深处,胡乱擦了把脸去开门。王婶挎着个盖着蓝布的篮子风风火火地进来,一眼就看到他光着上身坐在床上,胸前那道狰狞的锯齿伤疤暴露无遗。
“哎哟,铁柱这身子骨,真是条硬汉子!”王婶啧啧称奇,把篮子往床头柜一放,“我家老头子让我送点新鲜鱼汤来,说是补骨头最好!”
他有些尴尬地抓起病号服披上。王婶是村里有名的“小广播”,什么事让她知道了,等于向全村广播了。
“铁柱啊,”王婶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眼睛却瞟向林月,“听说…你认识张木匠?”
他的心猛地一跳,看向林月,她也一脸震惊和紧张。
“谁说的?”他不动声色地问。
“李叔说的呗,”王婶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说五年前在邻村工地见过你和张木匠一起喝酒来着。”
他暗自松了口气:“是有这么回事,但不熟,工地那么大,人多。”
“哦…”王婶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八卦的精光,“那你知道不?张木匠死前那阵子,老跟三个外乡人来往?”
林月手里的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热水溅了一地。她脸色惨白:“什么三个外乡人?我怎么不知道?”
王婶露出“你太年轻不懂事”的表情:“你那时候怀着妞妞,身子重,整天不出门。张木匠那阵子可神神秘秘了,经常半夜才回家,有人亲眼看见他在河边柳树底下,跟三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说话!鬼鬼祟祟的!”
陈铁柱的心沉了下去:“后来呢?”
“后来?”王婶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讲述隐秘的兴奋,“后来不就出事了嘛!张木匠喝醉酒掉河里淹死了!怪不怪?那三个外乡人,打那天起就再没在咱这地界露过面!”她凑得更近,呼出的气息带着鱼腥味,“有人说啊…张木匠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惹祸上身了…”
“王婶!”林月突然尖声打断,脸色难看至极,“你别瞎说!没有的事!”
王婶吓了一跳,讪讪地站起身,有些下不来台:“我…我就随口一说…瞎传的…鱼汤趁热喝啊,我走了我走了…” 她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匆匆溜走了。
门关上后,屋里陷入一片死寂。林月站在窗边,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单薄的背影透着无助和愤怒。
“林月…”他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死后第三天,”林月猛地转过身,泪流满面,声音冰冷刺骨,“我在整理他遗物时,发现他视若珍宝的工具箱里,少了两件最值钱的家什,其中一件…就是那把锯齿刨!”
他胸口发紧,那道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是在无声地控诉。
“你是说…”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我不知道!”林月崩溃地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汹涌而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带着他的工具留下的伤!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不知道那三个外乡人是谁!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丈夫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现在又…又…” 她说不下去,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上,压抑地呜咽起来。
他挣扎着想下床,后背的剧痛让他动作迟缓。他忍着痛,挪到她面前,笨拙地伸出手想擦她的眼泪,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最终,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她颤抖的肩膀。
“我会弄清楚,”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地承诺,“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更为了…一个公道。”
林月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绝望中的一丝希冀。
“张木匠…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他问,“账本?笔记?或者…藏了什么东西?”
林月擦着眼泪,努力平复呼吸:“有个上了锁的小铁皮箱子,宝贝得很,从不让我碰。他死后…那箱子就不见了。”
“再想想,有没有可能藏在别的地方?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习惯?”
林月皱眉思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突然眼睛一亮:“等等…他有个习惯,特别重要的东西会…” 她猛地站起来,顾不上腿伤,一瘸一拐地冲出病房,留下他满心疑惑。
没多久,她回来了,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沾满灰尘、边角磨损的黑色硬皮笔记本,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
“这是…”他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
“他的私账,”林月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也可能是…日记。他从不让我看,说这是男人的事,叫我别管。”
两人头挨着头,在病房昏黄的灯光下,屏住呼吸翻开笔记本。前面大多是些木料进出、工钱结算的记录。但翻到中间部分,内容陡然一变,字迹也变得急促潦草:
“5月12日,晴。今天去邻村工地送料,撞见钱彪和孙德海在偷运成捆的钢筋!量很大!这绝不是第一次!我上前质问,钱彪这王八蛋居然笑着说‘乡长都拿了好处,你算老几?管好你的刨子吧!’ 无法无天!”
“5月15日,阴。李青山(估计是那三人里的另一个)晚上找到我,塞给我一沓钱,厚厚一摞!说只要我当没看见,以后每月都能拿这个数。我拒绝了!那是盖学校的钢筋!昧良心的钱,拿了要遭报应的!他脸色当时就黑了…”
“5月20日,雨。钱彪今天直接堵到我家门口威胁我!说知道我女儿刚出生,不想让孩子没爹就管好自己的嘴!混账!我偷偷用藏在工具箱暗格里那只旧录音笔录了音,得留着当证据…”
一页页翻下去,陈铁柱的后背渐渐被冷汗浸透。张木匠不仅详细记录了钱彪三人盗卖建筑材料的数量、时间,甚至列出了他们口中那位“乡长”收受贿赂的具体金额和日期!最后一篇日记写于他死亡前一天,字迹凌乱,力透纸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6月18日,暴雨。完了!他们把之前偷运走的好钢筋,换成了劣质次品!用在了小学教学楼的承重主体结构上!这帮畜生!这会出人命的!孩子们天天在里面上课啊!我冒险拍了照片…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去县里举报!豁出去了!今晚把证据复印了三份,一份塞进李叔家猪圈的砖缝里(他老实,不会乱翻),一份藏在家里地板下,一份…唉,希望是我想多了,但钱彪下午看我的眼神,像要杀人…”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第二天,张木匠就被发现“醉酒落水”身亡了。
“他们杀了他…”林月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就因为他想救那些孩子…就因为他…是个好人…”
陈铁柱合上那本沉甸甸的笔记本,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几乎喘不过气。五年前那个雨夜,他撞见的,恐怕就是钱彪他们在威胁张木匠交出证据!而他胸前的伤疤…极有可能是他们为了灭口,对他下的毒手!他醉酒后那段空白的记忆,成了掩盖罪恶的黑洞!
“我们得报警!”他撑着床沿站起身,眼神锐利,“这次,有铁证了!”
林月却死死拉住他的衣角,脸上血色尽褪:“等等…日记里说他把证据复印了三份,一份给老李保管…会不会是…”
“李叔!”两人异口同声,心头同时掠过一丝希望和更深的寒意。
他立刻借护士站的电话打到李叔家。接电话的是李家那半大小子,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脆:“铁柱哥?我爹?他一早就去县里了,说去见个老朋友,公安局的,好像姓赵…”
姓赵?陈铁柱的心猛地一跳!当年办他案子的老警察,不就姓赵吗?听说现在已经是市局的副局长了!李叔去找他了?这或许真是天意!
“我认识赵局!”他挂了电话,声音带着激动,从自己破旧的钱包最里层,翻出一张泛黄、卷边的名片,上面的电话号码还是手写的。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号码。
电话接通,老赵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依旧洪亮如钟:“哪位?”
“赵局,是我,陈铁柱。”他简明扼要,将张木匠的日记、账本、三个外乡人(尤其是乡长表弟钱彪)、乡长可能的包庇,以及自己胸前的伤疤和五年前可能的关联,快速清晰地陈述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老赵再开口时,声音凝重如铁:“铁柱,情况我了解了。你把证据,尤其是那本日记,保管好!我立刻安排可靠的人下去!但听着,”他的语气带着严厉的警告,“你必须小心!那个乡长在县里经营多年,盘根错节,消息很可能已经走漏了!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林月!”
挂断电话,陈铁柱和林月立刻开始整理手头的证据——日记本、之前的账本、还有林月根据日记提示,在家里工具箱暗格找到的一盒微型录音带。他们把这些东西分开,藏在三个绝对隐秘的地方,以防不测。
“妞妞呢?”陈铁柱突然发现,从昨晚开始就没见到那丫头。
“送王婶家了,”林月勉强笑了笑,眼神却透着担忧,“这几天…情况特殊。”
他点点头,心里那份不安却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扩散蔓延。窗外阳光刺眼,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看似平静的夏日午后,却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夜幕,像一张巨大的、不祥的黑网,缓缓笼罩下来。陈铁柱坚持要守夜,让林月去休息,她却固执地摇头,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床边。两人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刻意避开那些沉重得让人窒息的话题,却又心照不宣地竖起耳朵,听着窗外每一丝风吹草动。
“你以前…有喜欢的人吗?”林月突然问,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衣角打转,眼神飘忽不定。
他一愣,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有些窘迫地挠挠头:“没有正经谈过。家里穷得叮当响,爹娘走得早,后来…又背了案底…”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谁会看上我这样的人啊。”
林月抬起头,清澈的眼睛在灯光下像两泓映着月光的深潭:“你很好…真的很好。”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尺,空气仿佛凝滞了,某种无声的情愫在静静流淌。陈铁柱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想伸手碰碰她眼下的乌青,想告诉她这半年来他每个辗转反侧的梦里都是她的影子,但最终,他只是低下头,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泛着苦涩的茶水。
“我去烧点热水…”林月像是被这暧昧的气氛烫到,慌乱地起身往门外走。
就在她拉开病房门的刹那——“咔嚓!”窗外传来一声清晰的脆响,像是枯枝被硬生生踩断!
陈铁柱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猛地从床上弹起,顾不上后背撕裂般的疼痛,低吼道:“林月!后门!快走!”
几乎在同一时刻!
“哗啦——!!!”
前窗玻璃被砸得粉碎!一个燃烧的、冒着刺鼻气味的瓶子被狠狠扔了进来,砸在水泥地上,“轰”地炸开一团狰狞的火球!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地面和旁边的椅子!
“着火了!”林月惊叫一声,下意识就要去找水灭火。
“别管了!快走!”陈铁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过去想拉她,却被一个破门而入的魁梧黑影狠狠撞开!正是白天在邻村跟踪警告他的那个大高个!
大高个狞笑着,挥舞着一根沉重的铁棍,带着风声朝他脑袋砸来!陈铁柱侧身狼狈躲过,顺手抄起桌上的暖水瓶狠狠砸向对方的脸!“砰!”热水和玻璃碎片四溅,大高个捂着脸发出凄厉的惨叫!
但另外两个蒙面黑影已经趁机冲了进来!病房狭小,火势蔓延极快,浓烟滚滚!
“林月!带证据走!”陈铁柱一边奋力抵挡着大高个疯狂的攻击,一边朝着吓呆的林月嘶吼,“去找李叔!找老赵!”
林月却猛地转身冲进里间储物室!片刻后,她竟然举着一把不知从哪找来的消防斧冲了出来,眼神决绝而疯狂:“我跟你们拼了!滚出去!”
那个身材瘦小、动作敏捷的蒙面人(估计就是“瘦猴”)见状,眼中凶光一闪,竟从腰间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刺林月心口!
“林月——!”陈铁柱肝胆俱裂!他完全不顾身后大高个砸下的铁棍,用尽全身力气飞扑过去,狠狠撞开林月!
“噗嗤!”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得可怕!一阵钻心的剧痛从左肩传来!匕首深深刺入,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病号服!
“铁柱——!”林月的尖叫带着绝望的哭腔,划破了浓烟和火焰。
陈铁柱踉跄着站稳,顾不上肩头的剧痛,将林月死死护在身后。他看清了那个中等身材的蒙面人露出的眼睛——正是乡长表弟,钱彪!那双眼睛里此刻只有疯狂的杀意!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呼吸困难。陈铁柱护着林月步步后退,后背突然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和灼热!大高个的铁棍狠狠砸在了他的脊梁骨上!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不受控制地单膝跪倒在地,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把东西交出来!”钱彪扯下面罩,露出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油脸,声音嘶哑,“不然明年今天,就是你们俩的忌日!”
“去你妈的!”陈铁柱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趁其不备,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脚狠狠踹在钱彪的膝盖上!
“啊!”钱彪惨叫着倒地。另外两人见状,更加凶猛地扑了上来!混乱中,陈铁柱看到大高个忍着脸上的烫伤,从随身的工具包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那锯齿状的刀刃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是那把锯齿刨!张木匠的锯齿刨!
“林月!跑——!”他用尽全力撞开缠斗的瘦猴,但已经太迟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从胸口猛然炸开!仿佛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狠狠地楔入了他的心脏!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把熟悉的、带着锯齿的刨刀,深深没入了自己的左胸,正扎在那道旧伤疤的位置!温热的鲜血像喷泉一样汹涌而出,瞬间染透了前襟!
大高个脸上露出残忍而得意的狞笑,猛地抽回了凶器!
“呃…”陈铁柱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后倒去。视线迅速模糊、变暗,耳边是林月撕心裂肺的哭喊、火焰的噼啪爆裂声、歹徒的狞笑…一切声音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五年前那个雨夜,混混倒下的身影,和他此刻的绝望,仿佛重叠在了一起…
“铁柱!看着我!别闭眼!求你了!”林月扑倒在他身边,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他脸上,双手徒劳地捂住他胸前那个不断涌出鲜血的恐怖伤口。
他想说话,想安慰她,但一张口,只有更多的鲜血涌出,堵住了所有声音。意识像退潮般迅速消散,身体越来越冷,坠向无底的深渊…恍惚中,似乎看到林月绝望地俯下身,温软的唇贴上了他冰冷的额头…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如同天籁!杂乱的脚步声、怒吼声、打斗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全部抓起来!一个不许放过!”是老赵那熟悉的、雷霆般的声音!
“伤者需要紧急输血!快!”
“妈妈…铁柱叔叔…会死吗?”妞妞带着哭腔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最后,是林月,她一直死死抓着他冰凉的手,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烙印在他即将沉沦的意识深处:
“我等你…陈铁柱…一辈子都等…”
然后,是彻底吞噬一切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
意识像沉在冰冷的海底,偶尔被痛苦的浪潮推向模糊的光亮,又迅速被拖回深渊。消毒水的味道,仪器的嘀嗒声,纷乱的说话声…一切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混沌的膜。
“…柱…铁柱…”
是林月的声音。他拼命想回应,想抓住那根唯一的救命稻草,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记忆的碎片混乱地闪现:燃烧的火焰、刺入胸膛的锯齿寒光、林月滚烫的泪水和那个印在额头的吻…
再次挣扎着浮出黑暗,是被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唤醒的。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白炽灯的光线刺得他眼泪直流。眨了好几次眼,才勉强看清周围——洁白的墙壁,挂着的输液瓶,还有趴在床边熟睡的一团身影。
是林月。她蜷缩在冰冷的椅子上,头发凌乱,眼下是浓重的乌青,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右手,无名指上,赫然缠着一圈用医院白色绷带编成的、简陋却无比扎眼的“戒指”。
他想说话,喉咙却只发出嘶哑难听的气音。这细微的动静却像惊雷般惊醒了林月。她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对上了他虚弱却清明的视线。
“铁柱?”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不敢置信和小心翼翼的狂喜,“你…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
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林月像被巨大的幸福击中,手忙脚乱地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然后不顾一切地俯身,轻轻抱住他的头,动作轻柔得像捧着稀世珍宝。
“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她的泪水滚烫,滴在他的脸颊上,和那晚一样。
医生护士冲进来做检查,林月被挤到一边,但她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在他身上。老赵警官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穿着便服,手里拎着个果篮,看到他的目光,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冲他用力眨了眨眼。
“奇迹啊!”医生收起听诊器,语气带着惊叹,“这么重的贯穿伤,失血那么多,能挺过来真是命硬!小伙子,阎王爷都不收你!”
等医护人员带着一堆数据离开,老赵才大步走进来,把果篮往床头柜一放,重重拍了拍他没受伤的右肩:“臭小子!差点把老子吓出心脏病!阎王殿门口遛弯,感觉怎么样?”
林月用湿棉签小心地润着他干裂的嘴唇,动作温柔得像羽毛拂过。他贪婪地汲取着那点水分,喉咙的灼烧感终于缓解了些。
“都抓起来了,”老赵拖过椅子坐下,神情严肃,“乡长、钱彪、孙德海、还有那个大高个打手,一个没跑掉!拔出萝卜带出泥,你俩提供的证据太关键了,牵出个盘踞多年的贪腐大网!县里都震动了!”
林月的手停顿了一下,眼睛瞬间亮得惊人:“我丈夫的案子…”
“已经立案重查了!”老赵斩钉截铁,“省厅都惊动了,派了专案组下来!法医重新勘验当年的记录和残留物证,确认有他杀嫌疑!你丈夫张建军…是被人谋害的!很快就能还他一个清白!”
林月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溢出。陈铁柱想握住她的手,却只能勉强动了动手指。林月立刻会意,重新紧紧握住他的手,掌心冰凉潮湿,却传递着坚定的力量。
“你也是大功臣,”老赵拍拍他完好的肩膀,“县里已经决定,重新认定你五年前的案子,见义勇为的材料都报上去了!很快,你头上那顶帽子,就能摘掉了!”
喉咙猛地一紧,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眼眶。五年冤狱的冰冷,半年冷眼的孤寂,像坚冰在阳光下迅速消融。终于…终于有人愿意还他一个清白!他别过脸,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眶。
“还有更好的消息,”老赵咧嘴一笑,带着点得意,“省电视台听说了你的事迹,要来做专访!‘平民英雄’系列!你小子,要出名了!”
他摇摇头,嘶哑地说:“不…不用…”
“必须去!”林月突然抢过话头,语气异常坚定,带着一种护犊般的倔强,“让所有人都知道,陈铁柱是什么样的人!让那些嚼舌根的都看看!”
老赵哈哈大笑:“这才对嘛!好了,我先撤,让英雄好好休息。”走到门口,他又回头,“对了,你家房子烧了点外墙和棚子,村里人自发给你修好了,还扩建了!等你回去看吧!”
病房门关上,只剩下他和林月。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绷带戒指,耳根悄悄染上绯红。
“这是…?”他明知故问,声音依旧沙哑。
林月脸更红了,像熟透的苹果:“就…就是那晚守着你,心里慌…随手编的…”她顿了顿,突然抬起头,清澈的眼睛勇敢地直视着他,“那天晚上…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期盼。
巨大的疲惫和身体的疼痛让他突然起了点坏心思,故意装傻:“什么…话?” 眼神却带着笑意。
林月瞬间瞪大眼睛,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你…你不记得了?你…” 巨大的失落和恐慌几乎将她淹没。
看她急得眼泪又要出来,陈铁柱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再也装不下去:“记得…每一个字都记得…”他努力抬起没受伤的手,轻轻拂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你说…爱我…”
林月的表情从惊慌变成羞恼,又变成巨大的欢喜,最后轻轻捶了他手臂一下,带着哭腔笑骂:“陈铁柱!你混蛋!你吓死我了!” 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是幸福的泪水。
两人相视而笑,阳光仿佛都变得更加温暖明亮。林月的手指轻轻描摹着他掌心的纹路,声音轻得像梦呓:“那…你的回答呢?” 问完,她自己先羞得低下了头。
他深吸一口气,牵动胸口的伤一阵剧痛,但此刻,这疼痛也变得微不足道。他反手,用尽此刻能调动的所有力气,紧紧握住她的手。
“林月,”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等我…好了…嫁给我…好吗?”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却是笑着哭的。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避开他身上的绷带,在他干裂却带着笑意的嘴唇上,印下一个轻柔得像羽毛、却又滚烫得像烙印的吻。
“好,”她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气息交融,声音带着幸福的哽咽,“但你得快点好起来,妞妞…还等着叫你爸爸呢。”
一周后,陈铁柱已经能在家人的搀扶下,在病房里慢慢走动。林月每天变着花样炖各种补汤,老赵则隔三差五带来案件的最新进展。乡长贪污受贿、滥用职权、包庇犯罪的证据链已经完整,钱彪三人对杀害张木匠的罪行供认不讳。他的“见义勇为先进个人”证书由县领导亲自送到了病房,大红烫金的封面,沉甸甸的。
但最让他心潮澎湃的,是出院回村的那天。
林月和妞妞一左一右小心地扶着他走下救护车。村口那棵见证了他半生孤寂的老槐树下,此刻竟然站满了人!王婶第一个冲上来,不由分说就把一个还在扑腾的老母鸡塞进他怀里:“拿着!补身子!自家养的!”
李叔搓着粗糙的大手走过来,眼圈有点红,重重拍了拍他完好的肩膀:“好小子!是条汉子!”他身后的小子兴奋地冲他挤眉弄眼。
更让他意外的是,当初躲他躲得最远的几个村民,此刻也挤上前,争着搀扶他,嘴里念叨着“英雄回来了”、“给咱村争光了”、“铁柱哥,以前对不住”之类的话。那些曾经冰冷甚至带着厌恶的眼神,此刻充满了真诚的敬意和羞愧。
“让让!让让!”王婶又挤了过来,神秘兮兮地往他口袋里塞了个小布包,压低了声音,“给我未来儿媳妇的,收好了!祖传的!”
他掏出来一看,是一对样式古朴、磨得发亮的银镯子。林月在一旁羞得满脸通红,躲在他身后不敢抬头。
回家的路上,经过后山那片坟地,林月在张木匠修葺一新的坟前停了下来。陈铁柱站在不远处等她。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轻声对着墓碑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释然的平静和淡淡的哀伤,向他走来,嘴角却挂着温柔的微笑。
“我跟他说了,”她主动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说我要开始新生活了…说妞妞会有个好爸爸…他会安心的。”
他紧紧回握,胸口的伤似乎都不那么疼了,被一股暖流填得满满的。
林月家的房子外墙被熏黑的部分已经粉刷一新,烧毁的工具棚也重建了,甚至比原来更规整。让他震惊的是,他那间破败不堪的老屋,竟然也被彻底翻修了!和王婶家之间的院墙被打通,中间留出了一大片空地。
“大家商量着,等你伤好了就动工,”林月指着那片空地,脸颊微红,眼中闪着对未来的憧憬,“这里盖三间新房,砖瓦都备好了。一间给妞妞,一间给我们…一间…给将来添的小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脸几乎埋进他怀里。
陈铁柱再也忍不住,将她紧紧搂住,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闻着那令人心安的淡淡栀子花香。这一刻,漂泊了三十五年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湾。
晚上,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派了人来,热热闹闹地摆了十几桌,说是给他接风洗尘,庆祝英雄归来,也庆祝沉冤得雪。觥筹交错间,他看到林月在厨房和院子里穿梭忙碌的身影,温柔而干练。妞妞像个小跟屁虫,欢快地围着她转,不时跑到他身边,甜甜地喊一声“爸爸”,要块糖吃。这称呼,是林月教她的,他应得无比自然。
王婶喝得满面红光,大着舌头拍桌子:“铁柱啊!你小子可得对林月好!这丫头这半年为了你,眼睛都快哭瞎了!端屎端尿,没日没夜地守着…”
“王婶!”林月端着一大盘刚出锅的红烧肉出来,羞恼地跺脚,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陈铁柱笑着接过盘子,在众人善意的起哄声中,凑到林月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今晚…我去你屋里睡。”
林月的耳朵瞬间红透,像要滴出血来,在他腰间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夜深了,喧闹散去,只剩下满地星斗。陈铁柱搂着林月坐在院子里新扎的秋千上,轻轻晃着。她温顺地靠在他肩头,手指无意识地玩着他衬衫的纽扣。妞妞在王婶家睡了,院子里只剩下夏夜的虫鸣和彼此的心跳。
“铁柱,”她突然轻声说,带着一丝鼻音,“等新房盖好,我们把爸妈的坟…也好好修一修吧。带妞妞一起去磕个头。”
胸口猛地一热,眼眶瞬间湿润。她知道,他父母走得早,坟头一直荒着,是他心里最深的隐痛。而现在,她说“爸妈”…
“好。”他声音有些哑,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手臂收得更紧,“带你和妞妞一起去。”
夜风轻柔,带着田野的芬芳。怀里的女人呼吸渐渐均匀绵长,在他肩头沉沉睡去。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像捧着最珍贵的瓷器,走进亮着温暖灯光的屋子。
明天,县里领导要送来正式的表彰锦旗;后天,省电视台要来采访;大后天,属于他们的新房就要破土动工…但此刻,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怀里抱着他的整个世界,他即将拥有一个真正的、温暖的家。
三十五年的漂泊与孤寂,在历经风雨之后,终于尘埃落定。光棍陈铁柱死了,活下来的是丈夫陈铁柱,父亲陈铁柱,是顶天立地、无愧于心的——陈铁柱。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