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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晚课一般于日落时结束,在规律的、逐渐变大的潮声中,夕阳将我对面枫树的阴影一寸寸拉长,而你从阴影中一寸寸现身:乱蓬蓬的长发披散着,盖住了空空荡荡的左边眼窝,而右眼里像燃着蓝幽幽的磷火。你从乌黑的衣袖中探出苍白的右手,指向左边空空荡荡的袖管,第两百七十四次对我说:“我为了老爷血书了一整部《法华经》,然后老爷吃掉了我的一只眼睛和一只手。”
和之前的两百七十三次一样,你没有等待也并不需要等待我的回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老爷出海从罗刹国带回了阿娘,阿娘在生下我后就跑回海里了,偏偏她忘了带我走,还给我留下了一双蓝眼睛。”
“宅子里的人都当我是怪物,我偏偏不服气,缠着吃斋的四太太,说我也想念佛,终于靠佛经学会了认字。快到老爷四十大寿的时候,各房都要送礼,四太太说,我可以血书一部《法华经》,我说好,扎破手指头写到头晕目眩,最后上面盖的是四太太的私章。”
枫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或许它们在议论纷纷,或许它们在义愤填膺,但我和你都不得而知。
“等老爷再次从海外归来时,生了所有郎中都没见过的怪病。请来的风水先生说,根源是海外的妖孽,我顿时被押了上来。我就说,佛经里的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在凡间时曾为了给她的父亲妙庄王治病,献出一手一眼当药引,那我同样做得到。四太太出来念了一串佛号,然后让人把我在柴房按倒,砍了手,挖了眼。我痛晕了过去,等醒来时,已经在半空看着自己的身体了。”
按理说,听到这惨烈的过往,我应该有所表示。但这已经是我第两百七十四次听这个故事了,我甚至忘了我第一次听的时候是在多少年前,忘了那时的我有什么感想和反应。
“我没有长出千手千眼,没看到漫天花雨,只是不断地往上飘着,在我几乎要和夜空混同时,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是不服气,我还有事情没做。”
“我背得了《法华经》,‘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我也一直知道,拜观世音菩萨最灵验的,是东海慈航寺。所以我绕了很多弯路,翻了很多座山,终于找到了这里。但为什么我看不到菩萨,菩萨也看不到我?”
说到这里,你动身离开了我的视线。有微风绕着慈航寺盘旋,只有我知道,那是你行动的痕迹。作为未被超度的魂魄,你进不了佛门净土,只是因执念而在此勾留,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鸡鸣声响起时,我看到你重新回到了枫树下,身形伴随着最后的夜雾逐渐黯淡,消失。
而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是挂在慈航寺山门上的匾,松木的躯壳被海腥味的风磨得如盐粒般粗糙,金漆题着的“苦海慈航”褪色如潮水浸没的砂砾。
二
今天最早来访的香客是一对母女。
在经过我时,我听到母亲对约莫七八岁的女孩说:“囡囡,等下可不能踩门槛啊。”
“可这道门没有门槛。”
“这是山门,阿娘说的是庙里的门槛。庙里的门槛是佛菩萨的肩膀额头,踩了佛菩萨会怪罪的!”
声音逐渐变小,我也没再继续留意。
等太阳升到最高处时,那对母女才重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当女孩走出山门时,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那么小的小姑娘,也能来上香了啊!小姑娘知道刚才拜的是什么菩萨,又来求的是什么平安吗?”
我和她们同时循声望向枫树的阴影,发现声音来源是坐在石凳上的一个五十来岁的大娘。年轻的母亲还在犹豫,女孩已脆生生地说道:“阿娘告诉我了,慈航寺供的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我和阿娘来上香,是来求阿爹开船做生意平安的。”
“小姑娘有慧根啊!《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里说了,‘或漂流巨海,龙鱼诸鬼难, 念彼观音力,波浪不能没 ’,菩萨会保佑你们的!来来来,大娘送你一样好东西。”
大娘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织锦袋子,年轻母亲半信半疑地牵着女孩上前,女孩抬手接过袋子,朗声道:“谢谢大娘!”
“哪有别人送你就拿的,真没礼貌!”母亲训斥了一声,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您见笑了。”
“不打紧的,我只是觉得此物和令千金有缘,所以才送给令千金的。”
女孩已经打开了锦袋,掏出其中的物件,和母亲炫耀道:“阿娘,你快看!”
一串粉红色的念珠,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芒。
“这串念珠,是用异域的海螺珠制成的。海螺极难孕育出珍珠,每年所产不过六十几颗。我是晏家港人,曾经番邦传来的瘟疫盛行时,观音菩萨派来女弟子救死扶伤,那女神医身穿白衣,手上戴着的正是一串嫣红海螺珠。自此之后,晏家港人为了感谢观音菩萨恩德,只要有空,都会去四海之内的诸多观音庙朝拜。这串珠子随我去了六十六处观音庙,已经颇有灵气,算是拿得出手了。”
“这么贵重的宝物,让小女如何生受得起!”
大娘仍笑得慈眉善目:“若您觉得过意不去,那付我六两银子意思意思吧。”
母亲面露难色,女孩注意到后说:“阿娘,那不然我不要珠子了。”
“哎哟,送出去的东西再收回来,可是不吉利的啊,更何况这种开过光的事物……”
“没事,我们付钱。”母亲从怀中掏出银票,数了三遍,颤抖着送了过去。
三
“早上她们买的那串海螺珠,是用海螺壳伪造的,所以上面有一圈圈的纹理。
你立于石凳旁幽幽说道,让我稍微来了点兴趣。以往你都专注于自己的世界,不喜欢议论他人。
“以前老爷给过四太太一串念珠,真正拿海螺里结出来的珍珠做成的,上面还有火焰状的花纹。小妹七岁那年生了场大病,四太太就把海螺珠给她辟邪了。”
我心下了然,原来之前的议论,只算是起兴。
在草虫时强时弱的鸣叫声中,你第五十六次讲起你小妹的故事。
“在宅子里,只有小妹既不讨厌我,也不害怕我。有段时间,她老绕着我转,不停地唤我。姐姐姐姐,我们去抓蝴蝶吧;姐姐姐姐,门口的茉莉准备开花了;姐姐姐姐,我把今天新学的诗背给你听。她喜欢穿一身白,这样在我面前跳来跳去,我应该想到她像一只飞舞的白蝴蝶,或是一朵颤动的茉莉花。可那时候我老嫌她烦,在心里骂她,觉得她穿得像是出殡时洒的白纸钱。”
“其实不只我骂小妹,四太太也老骂她披麻戴孝,接着就顺带骂她老和罗刹女厮混。我假装没听到,但之后看见小妹,我嘴上都故意夸她穿白的好看,像是话本里的仙子。在她十四岁那年,我从衣箱最下边,翻出阿娘留下的一条模样怪里怪气、不知用什么料子做成的白色长裙,重新给她裁成了一件白袍。小妹好高兴,围着我不断地道谢。其实我的手艺很差,而且做得太大了。她说不要紧,等她长大了,肯定能穿的。过了两年,她还没长高几寸,我就被挖眼砍手了。”
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在突然的沉默中,有萤火虫穿过你覆面的长发,短暂成为你的左眼。我以为你即将第两百七十五次诉说你的身世,结果你再次开口时,提起了之前我没听过的事情。
“我想起来了……在我失去意识前,听到了很凄厉的哭叫声。我一直以为那是我自己的声音,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小妹在哭。那时我提出要献出左眼和左手做药引时,她就在反对了,说这些都是假的,是骗人的害人的。”
“不,在更早的时候,她已经那么说了。那时老爷刚生病,连请来的郎中都摇头让我们找人驱邪作法,只有小妹一直在到处找医书,说这不是中邪,只是异域来的病。当然,她找遍了所有找得到的医书,还是没找到那是什么病。”
“其实她很早就开始通过读书自学医术了。二太太有头风,是她开的方子;三小姐月事不调,是她抓的药。她和我说,姐姐姐姐,等到了以后,我成为很厉害的女医,穿着你送的白袍到处治病救人,那你送我的白袍就成了我的标志法宝,就像是观音大士的玉净瓶那样。”
虫鸣声暗了下来,你用独眼凝视着前方,目光透过山门,透过慈航寺,透过大海,落在极远极远的地方。
“不知到了现在,小妹把那件白袍扔哪去了。”
四
今天最后来访的香客是一个僧人。
他背对着即将坠入大海的太阳进入山门,又在明月将升未升时走出山门,背后还跟着慈航寺的住持,以及另外两个提灯的小沙弥。
众人在我面前停下,住持指了指我,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这便是当年沈居士的功德了。”
来访者崇敬地望向我:“在晏家港,素衣女神医悬壶济世的事迹,可谓是家喻户晓。但在三百年里,几乎没有人提及她还和万里之遥的慈航寺有这份因缘。贫僧也是机缘巧合,在翻看前人笔记时无意间才看到这段故事。”
“在鄙寺的记载里,只提到晏家港的沈居士捐献了山门牌匾,并未记下她的生平经历,不然鄙寺定早早为她竖起牌位,朝夕供养。”
“阿弥陀佛,现在长老愿意在宝刹为她设立牌位,已经让贫僧和晏家港的千万百姓感激不尽了。”
“可是方丈,”住持身旁的小沙弥皱眉道,“我记得,按照庙里的记录,三百年前捐匾的居士叫‘沈蕙’,而这位大师提及的那位素衣女神医叫‘沈茝’,是同一个人吗?”
住持顿时斥责道:“不得无礼!”
“无妨,方才我和长老在室内晤谈时,这位小师父不在,没听到贫僧的解说。”来访者转向小沙弥后,才继续说道,“根据地方志,沈茝居士有一异母姐名‘蕙’,为救其父献出一手一眼而死,之后沈老同样病重逝世,而瘟疫也逐渐开始蔓延。时人有传言那是因为沈蕙的怨气所致,而沈茝为了重振家风,更为了救济万民,亲自去照顾重症病人,并终于找到了治病良方。她以沈蕙之名行善,应当是想以此纪念姊妹之情,更是为了超度……”
一声惊雷突然炸响。在呼啸的风声中,住持提高了声音:“这位大师,今晚恐怕有暴风雨,还请进鄙寺暂住。”
来访者匆忙地点了点头,跟随三人朝寺内快步走去,留我在狂风骤雨之中消化他们的对话。
这个晚上,我终于知道了你的名字,知道了为什么我能看到你,为什么你能在我附近徘徊如此之久。
因为我是在三百年前,出于小妹对你的思念和祈祷,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五
“超度我……她居然想超度我……可笑!荒谬!自作多情!”
在电闪雷鸣中,你的肤色如闪电般惨白,长发如夜空般浓黑。风雨让枫树不断摇晃,也让我不断摇晃,只有你始终钉在原地。
“她那么聪明,都能治得了瘟疫,都能当什么素衣女神医,难道她就不知道,我恨她!我早就恨她!”
你的呼喊像是冰冷尖锐的利刃,刺破了厚重的雷声与风声,让我能清晰地听见你咬牙切齿道出的每个字。
“她那个好娘亲,对我做的都是什么好事!根本就是吃我的肉,吸我的血!到头来我为了替她娘抄血书的《法华经》,失血严重到走在路上都晕倒了,醒来是她给我拿来红枣桂圆汤,说这补血。笑话!我是为了谁流的血!”
“我难道不能恨她吗?我难道不该恨她吗?都是同一个爹留下的种,她过得那么光彩,我却过得像过街老鼠!再说了,我可是恶毒的罗刹女啊!我的怨气要真能化成灾祸,就该让大海把所有人、所有鬼、所有草木鸟兽、所有山川河流全部淹没!”
又是一道要把天空撕成两半的霹雳,雨水像是从其中的裂痕中倾泻而下,仿佛真有吞没万物的气势。
“我不需要超度!我不需要可怜!我的血肉是别人的,但至少我的魂魄是自己的!连菩萨都管不了我,那她更管不了我!我待在这里不为别的,就只为了我不服气!都是天生地养的,为什么有人生来锦衣玉食,为什么有人到了死还是一无所有;为什么有人不管做什么恶事都没有惩罚,为什么有人做多少好事都没有回报!菩萨不是能救苦救难吗?那为什么世上的苦难都泛滥成了海,也没见过有谁能在这苦海里被救出去!”
在仿佛要持续到天荒地老的雨打风吹中,我终于不堪重负地落在了地上。
“为什么生前死后,小妹从来都没和我说过她为我做的事……三百年啊,为什么只有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从来不知道……”
你最后的呢喃如呓语般微弱,我却听得一清二楚。风雨突然减弱,让躺在地上的我能看到乌云后透出的霞光。
太阳应该要升起来了。
六
在住持和来访者再次出现时,我发现自己仍在居高临下俯瞰着他们,然后我看到了旁边摔成了“苦海”和“慈航”两半的,我自己的身体。
好吧,我现在成了你的同类,可为什么我并不畏惧阳光呢?
在我疑惑时,住持望向我,叹息道:“阿弥陀佛,看来万事万物终究有生有灭。”
“即使如此,这块匾也算功德圆满了。”来访者接话道,“贫僧带来的香火钱,用于为沈信女立牌位应该还有富余,轻允许贫僧以素衣女神医之名,为宝刹重新立一块匾。”
“如此自是功德无量,”方丈弯下腰,拾起沾在“海”上的一片枯叶,“不过,在此之前,先超度沈信女的亡魂吧。”
“啊?长老这是何意?”
“贫僧所指,并非沈茝信女,而是沈蕙信女。贫僧在昨日才得知她的过往,想来她应该心有怨恨,不得解脱。”
“阿弥陀佛,长老真是慈悲心肠,那具体的事项和时间……”
说到这里,他们二人已经重新踏入山门,朝庙里走去,我想跟上去,却被困在了原地。
都是骗人的吧,我如此盘算着。你我在此地待了三百年,怎么可能因为凡人作几段法,念几句经,就能心满意足地消逝?
我来到枫树下转了好几圈,甚至试着喊你的名字,可你始终没有出现。
或许我要等到晚上,再和你聊聊这件事。我重新回到自己身体旁边,试着让自己和已经不复灵性的那两段木头统一视角,望着停在山门檐角上喳喳鸣叫的麻雀。
然而当那只麻雀振翅离开时,天上突然出现了一片白云,形状完全就是正在招手的广袖,让我想起了你给小妹做的那件长袍,那件她可能因此而得名的雪白长袍。
片刻之后,我看到白云中有无数白花如雪簌簌而落,香气逐渐盖住了人间,盖住了幽冥,盖住了鸟兽草木,盖住了山川河流。花香与花香彼此应答,最终编织成几句经文:
“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逼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
“种种诸恶趣,地狱鬼畜生,生老病死苦,以渐悉令灭。”
我没有被花雨淹没,反而感觉这花香如波涛一般,托着我不断上浮,上浮,浮过飞鸟,浮过流云,浮过日月星辰,浮过极乐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