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十一期:风骨。)
【值此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八十周年之际,仅以此文向我敬爱的父辈致敬】
还没走进村子,远远的,山峰便闻到了一股股焦糊难闻的气味儿。
村子里怎么这么安静?!静得有些让人阴森恐惧!街巷路上,到处都是被丢弃的血污衣服、露着棉絮的被褥、鞋子,还有些被打碎的坛坛罐罐,七零八落,一片狼藉。这都大天亮了,怎么四处却不见一个人,连那些个平日里穿街走巷,淘气得狗呀猫的也都没了踪影。向来勤快的后沙村人这是怎么了?都还在睡梦里吗?
坏了!一准儿是出事了!一种不详之兆,一下子袭上了山峰的心头。
昨天娘让他去给二十多里外,住在前寨村的舅舅家送去些五合面,时候太晚,就在舅舅家住了一夜。
自打日本兵开进了蠡玉县城,小鬼子三天两头到四下乡里来征粮抓丁,搜刮抢掠。说是要整治治安,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还到处嚷着抓八路,成天搞得鸡飞狗跳。这老百姓的日子简直就没法过了。兵荒马乱,再加上天旱水涝,家家都是吃了上顿,没了下顿。村子里,饿死人的事情时有发生。为了糊口活命,人们就想出了充饥的土法子,没有粮食,用糠皮,麸子,野菜,豆渣和榆树皮捣成的粉面掺和起来,做成饼子来填饱肚子。乡亲们管这个“组合”叫五合面。这五合面的野菜团子,吃下去会觉得肚子涨涨的,可这些五合面吃进去,肚子里会立刻觉得火烧火燎的,最让人头疼的是吃进去不容易,这要拉不出就更难。可不管咋说,受这罪总比活活被饿死强吧?!
山峰家院子里有棵老榆树,你可别小瞧了这棵老榆树,老榆树上会长出榆钱,榆钱可以吃,做五合面更离不开那榆树皮。把榆树皮晒干,捣碎,掺和在五合面里就会起到粘合作用,离了这榆树皮,那五合面还真就做不成呢!山峰家这榆树皮便成了做五合面的宝贝。
山峰爹把老榆树皮剥下来,晒干,然后捣碎,再加上麸子和糠皮、野菜,做成饭团,一家人总算有了口吃食。可舅舅家没有榆树,山峰爹妈每回剥榆树皮就都想着舅舅一家,剥了榆树皮就让山峰去给舅舅家送。这活儿山峰爱干,送榆树皮不光可以去舅舅家串门,去看舅舅舅妈,更重要的还可以和比自己大一岁,舅舅家的铁栓哥疯玩一天。
“有人吗?”山峰在空旷的街巷里一路小跑,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径直朝自家院子跑去,一边跑,还一边低一声高一声地嚷着。嚷着嚷着,山峰竟大声地哭了起来。
经过村子中央场院的时候,那惊恐万分的一幕,让山峰停下奔跑的脚步,突然,傻傻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止住了哭声。
眼前,靠着土墙,老老少少,人摞人,人依人,层层叠叠,几十口人前扑后倒,像庄稼地里被砍倒的玉米秸子,东倒西歪黑压压的一大片,土墙上泼洒滩涂着猩红,变得发黑的血浆。山峰看到,那些人身上的火还在燃烧,人的皮肤被火烧烤时会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伴随着“滋滋”做响声音。只见一个人的脸被烧烤着,正在慢慢扭曲,山峰惊恐地看到那人的眼球儿开始爆裂,随着响声,眼球儿“噗”地一声便冒了出来,血水瞬间挂满那人脸颊。
场院不远处的石磨碌碡旁,一个小男孩儿,肚肠子拖了很长,很长。一条血污,流淌在滚烫的土地上,那男孩虽然早已死去,但他大睁着眼睛,一双小血手直直地伸向天空。山峰感到头上根根头发都在竖立,这惊恐,深深地刻在山峰的脑子里,这一幕进了脑子里就是整整一辈子!
山峰不顾一切,疯一般向自家小院跑去,眼前,倒塌的房梁还在冒着青烟,那难闻的烟雾慢慢地升腾着,四散着,一丝丝,一缕缕,朝着洁净的天空轻轻飘去。院子中央那棵老榆树上沾满了发黑的血迹,皲裂的老树皮被烧得劈啪作响。家里的小黑狗躺倒在血泊里,早已是尸首两地。院里,屋里,四下里却不见一个人影。弟弟小宝呢!妹妹秀芳呢!还有我的爹娘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猛然,他调转身子,踉踉跄跄朝村子场院那群前倒后扑的死人堆跑去。
“爹呀!娘呀!小宝,妹子呀!”山峰呼天喊地在死人堆里寻着,他呼喊着,翻找着,两手沾满了猩猩的血水,不知道啥时,山峰惊吓晕厥在了死人堆里!

“大宝!醒醒!你醒醒呀!”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山峰觉得有人在抻拉自己,还不停地喊着他的乳名儿。睁开眼!是舅舅?!我不是在做梦吧?!真的是舅舅!
“哭!孩子,哭出来!你大声地哭出来!”舅舅流着眼泪,一面喊着山峰的乳名,一面使劲地摇着他的肩膀。
山峰傻傻地望着眼前的舅舅。
“舅舅!是舅舅!我这是在哪儿?我爹呢?我娘呢?我……”山峰呆滞的目光,看着舅舅,嘴里喃喃着。
像是被摄去了魂魄,他不吃,也不喝,山峰大病了一场,两眼直愣愣的,可最终也没有哭出声来。
几天后,天蒙蒙亮,舅舅带着山峰去了已经再没有人的后沙村。山峰去给他的爹妈磕头,去给他的弟弟妹妹燃一柱香,烧几张纸钱。
舅舅告诉山峰,他们后沙村没了。全村八百一十八口人,除了山峰和两个出村走亲戚侥幸活下来的之外,全村人都没了。这就是小鬼子的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
舅舅说,那些小鬼子不是人,是帮牲口!是群妖孽!
舅舅打听到了,灭了他们后沙村,杀了全村八百一十八口的,就是住在蠡玉县城的鬼子第三联队,带头的是个留着小胡子的鬼子曹长,他的名字叫仁次郎。
打这天起,山峰像是中了魔似的,嘴里反复默默叨念着:小鬼子!第三联队!仁次郎!那晚,山峰不再是个孩子,他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爹娘没了!弟弟妹妹没了!全村都没了!十五岁的山峰成了个孤儿,舅舅让他和铁栓就伴儿,山峰住在了舅舅家。
舅舅他们前寨村边有条大河。天热,偶尔会有城里来的小鬼子下河里去洗澡。山峰眼睛就直直地盯住了那条河。
“不行!这不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嘛!你杀不了鬼子!”铁栓哥拉着山峰就往家走。
“非杀不可!难道我这仇就不报了吗?!我爹我娘,我弟弟妹妹就这样白白地被他们杀了嘛!”山峰的倔劲儿上来了。
“仇要报,可咱也不是这么个报法呀!”舅舅舅妈心里苦呀!一大家人就剩下孤苦伶仃山峰一个人,山峰这孩子再要有个好歹,可怎么对得起他九泉之下的爹娘呀!可不敢让孩子再出什么事情了。
从那以后,舅舅让铁栓寸步不离地跟着山峰,山峰去哪儿,他铁栓哥就追他到哪!
“不行!我看这孩子不对劲儿!这么个看法,迟早会出事儿!”舅舅和舅妈小声嘀咕着。
“怎么不对劲儿?”
“你没看见山峰和铁栓哥俩,没事总盯着村外那条河吗?!这俩孩子是作下了病,不杀了这些鬼子,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那怎么办?孩子这么小,又手无寸铁,去对付拿着大枪的小鬼子,那不是自投罗网嘛!”舅妈急得直搓手。
“北山!对!让俩孩子上大北山去吧!”舅舅坚定地说。
大北山离村子不远,群山高耸,层层叠叠,远看黑黝黝的。这大北山是太行山上的一条支脉。山连着山,岭挨着岭,听人说,山里有支八路军队伍,带头的是个姓龙的老八路,使双枪,不管是小鬼子,还是伪军,提到他的名字,无不胆寒心颤!
那天,山峰和铁栓去了村外,很晚才回来,进门慌慌张张。舅舅舅妈问俩孩子去哪了?俩人只说是去了河边,再问,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言语了。
事不宜迟,当晚,舅舅舅妈催促着俩孩子进了大北山。
送走了俩孩子,舅舅舅妈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可过去总在自己眼前走来走去的孩子,一下子走了,去大北山了,这扎愣子不见了俩孩子,当爹娘的,这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想想被灭了全村的后沙村,谁知道啥时候小鬼子会跑到他们前寨村来呀!舅舅舅妈还是觉得让俩孩子赶快离开村子是对的。
一天傍晚,太阳刚刚落山,从远处传来了“乒乒乓乓”的枪声。枪声、喊杀声一直到了后半夜才停息。山峰舅舅舅妈趴在自家门缝,侧着耳朵,一宿没合上眼睛。他们心里惦念着去大北山参加八路的儿子铁栓,还有那个让人牵挂着的小山峰。
“娘!娘开门。是我。”突然,从窗户根下传来低低的声音。当爹妈的最知道自己的儿子,他们知道,是他们的铁栓回来了。
“吱呀”一声,门轻轻被打开了一道缝儿。铁栓急忙钻进屋里。
油灯下,眼前的铁栓,满脸是血,衣服上土哄哄的,还都被撕扯得一条一道儿的。
“儿呀!这!你这是咋啦?!”当娘的一把把儿子拽到眼前,浑身上下打量着,不断地用一双颤抖的手摩挲着。
“伤到哪了?快让娘看看!快!快告诉娘伤到哪了。”
“没事!娘!儿子没伤到哪里,这血,我也不知道都是哪儿的!”
“怎么没见咱家山峰?山峰呢?快说,山峰咋没和你一起回来?”
“我山峰弟跟着部队撤到山里去了,队长派我回来,让我看家里有没有咸盐,队上伤员多,队长说,给伤员们消毒离不开咸盐。还有……看有没有吃的,带回队上。”
“有!有有!铁栓呐!八路军是咱老百姓的队伍,队长咋不让把伤员送到咱村上?”铁栓娘一边把家里的盐罐子里的咸盐全都给倒出来,包在一个小布口袋里,一边小声嘀咕着。
“是呀!队伍上老说儿鱼离不开水,八路军离不开咱老百姓。可我们队长说了,不能连累乡亲们,我们队伍如果进了村,我们前脚一走,后脚小鬼子一准儿就会疯子似的闯进咱村上。不能…队长说,千万不能再发生山峰他们后沙村那样的事情了!”
“这些该千杀的小鬼子!”铁栓娘愤愤地说。
“娘,爹,我还要连夜赶回部队去。您二老多多保重!”搭兑好咸盐和能吃的东西,铁栓就要走。
“从村口走容易被二鬼子发现!走,抄近道儿,我送你从村后小路走。”铁栓爹说着,开开门缝儿,探出头去,确认四下里没人,便招呼铁栓。
“拿上,这锅里还有个五合面饼子,带上路上吃啊!”临出门,铁栓娘说着,把饼子硬塞到铁栓口袋里。她拉着铁栓的那只手却怎么也撒不开。
“走吧!时候大了,让人看到就坏了!”铁栓爹一面催促着,一面拽过铁栓的手,从后门匆匆离去。
见儿子才进家门这么一小会儿就走,铁栓娘嘴里“啊!啊”着,没说出一句整话。看着爷俩儿远去的背影,伸出衣袖,擦拭着她那流不完的眼泪。
铁栓跟着他爹,三拐两拐,爷俩儿钻进了青纱帐。来到地堎旁,铁栓爹停下了脚步。
“跟我说实话,你山峰兄弟伤到哪了?伤重不重?”
“那…”
“那什么那!你骗得了你娘,你还瞒得了我的眼睛?”
“大腿。不重,鬼子刺刀撕下块皮。”铁栓低下头,偷偷在抹眼泪,小声窃窃地说。
“让你看着你山峰弟,你是咋看的?”
“枪一响,仗打得昏天黑地的,哪还顾得上找人呀!再说,我山峰兄弟,见了小鬼子就不要命了,他一下子就冲在了最前面,杀红了眼!专找留小胡子的鬼子拼命。”
“给。”说着,铁栓爹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
“这是我和你爷爷早年山里打猎,你爷爷熬制的,专门用来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带上它,回去给你山峰兄弟用上,好得快。”
铁栓接过爹手里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
“这个,还有这个。”说着,铁栓爹从身后拿出个黑家伙。
“啥?”
“老套筒,我和你爷爷以前打猎用过的。过去用它打狼,现在杀鬼子,好使!”
铁栓接过爹手里的老套筒子,趁着夜幕,悄无声息地朝大北山急奔而去。

自打上次山峰舅舅送小哥俩进了大北山,他俩在大山里,经过三天两夜才总算找到了八路军冀河支队。俩人见到了远近闻名,让小鬼子闻风丧胆的龙谦队长。当龙队长得知,山峰就是被小鬼子灭了村的后沙村幸存活下来其中一个人的时候,那一刻,龙队长一脸的冷峻,他没说出一句话,便一把把山峰搂在了自己怀里。自打山峰见到死去的爹娘和弟弟妹妹之后,后沙村八百一十八口全村人惨死惊恐的那一幕起,从来没有哭出一声的山峰,此刻,埋在龙谦队长宽大的怀里,再也抑制不住,小山峰抽搐着放声号啕大哭。龙谦队长两眼湿润,那些曾亲眼见到山峰他们后沙村惨状的八路军队员们,望着山峰这个弱小的孤儿,个个不禁潸然泪下,唏嘘不已。
“好了!到家了!咱不哭了啊!孩子,好孩子,我们不哭!我们不能让乡亲们的血白白地流,要报仇!我们要报仇!”龙队长两眼凝视着蠡玉县城方向。
“我们一定要为后沙村的乡亲们报仇,让小鬼子血债血偿!”战士们群情激愤,恨不得立刻下山,杀进蠡玉县城消灭这群恶魔般的小鬼子。
……
几天后,机会终于来了。下山摸敌情的侦查员回来报告,说有一队小鬼子要押运一批物资,连夜送往蠡玉县城。当机立断,龙队长要带领着一百多名八路军,准备在鬼子必经之路的黑石口设伏,夺过这批物资,消灭这些鬼子。
侦查员说,负责押运这批物资的总共有十个小鬼子,二十个伪军,一挺歪把子机枪,三辆马车。夜里十一点左右要经过黑石口。天黑之前,龙队长他们悄无声息地进入埋伏圈。见鬼子一出现,趁着夜黑星稀,八路冀河支队突然对小鬼子发起猛攻。
这次伏击,虽说八路军的人数已经远远超过了鬼子,但百十多人的八路军,只有区区十多支土枪,战士们使用的都是大刀和长矛。战斗进行的十分残酷,八路军战士使用着最原始的冷兵器,与将近四十多个鬼子和伪军厮杀在了一起。战士们用刀砍,用矛刺,甚至用石头砸,用牙齿咬,生生地把这群鬼子和伪军杀得一个不剩,全歼!战斗结束,可拉出去的百十多名热血青年,生存下来的八路军战士尚不足三十人!
在战斗中,山峰不顾鬼子的刺刀扎进大腿里的剧痛,他死命地抱住那个小鬼子不撒手。危机当中,幸好铁栓和三名八路战士及时赶到,几个人拦胳膊抱腿,大刀长矛一起上,生生砍下了那个负隅顽抗的鬼子脑袋。
八路军打了个大胜仗!好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乡亲们奔走相告,蠡玉县城的小鬼子疯了一般拉着小钢炮,开着铁甲车,来到大北山口,面对着山连山,岭连岭,对着大山一通大炮机枪。对大北山进行几天围剿,可连个八路的影子都没见到。
前寨村铁栓爹娘听着大北山传来的隆隆炮声,不禁为山峰和铁栓俩孩子捏了一把汗。
“别站在门口发愣了,铁栓他们不会有事的,那是大北山,里面就是藏上个千军万马,小鬼子也休想找到他们的。”铁栓爹说。
一天,村里突然闯进来一群鬼子兵。他们个个端着明晃晃的刺刀,踢门踹户,把人们通通都赶到了村子里的空场上。村民们知道这是要大祸临头了!
一个留着小胡子,挎着东洋刀的小鬼子呜哩哇啦地朝村民们说了一通,接着那个“二鬼子”翻译官亮着公鸭嗓,开始朝着村民们大声嚷嚷。大意是说,有“皇军”在村子附近那条河,被八路给暗杀了,那八路就藏在你们这个村子里,把八路交出来大家都平安无事。如果不交出来,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后沙村那些人是怎么死的!后沙村是怎么没的!如果不说,那昨天的后沙村,就是你们前寨村的今天。那“二鬼子”的话音未落,站在他身旁的大狼狗便朝着人们“汪汪”起来。
此时,铁栓爹娘立刻想起了山峰,想起了俩孩子从前盯着村外小河,充满仇恨怒火的那双眼神!这小鬼子被杀,不用问,老两口也已经猜出了八九分,不由得又开始担起心来。
空场上,村民们站立着,静!空气似乎都已经被凝固了一样。慢慢的,人群开始骚动,年纪大些的男人们轻轻移动起脚步,他们自发地把妇女和孩子围在人群当中。人群里,孩子们瞪大眼睛不知所措。那些女人们,披头散发,汗水顺着脸上故意抹上去的锅底灰,一溜溜,一道道地淌了下来。
“你!说你呢!站出来!”突然,那“二鬼子”来到铁栓娘跟前,没容铁栓娘抬起头,那家伙拽着她,一把拉到那大狼狗跟前。
“说!八路藏在哪里!”
“汪汪!汪汪汪!”狗仗人势的大狼狗开始呲牙咧嘴,朝着铁栓娘狂吠起来。
“朝着一个女人耍什么威风!有本事朝着我来。”铁栓爹怒目圆睁,他大步冲了过去,把铁栓娘挡在自己宽大的身后。
此刻,村民们也都在朝着这边开始移动起脚步。
“八格牙路!”随着挎着东洋刀鬼子的一通吼叫,高台上,架起机枪的鬼子兵“哗啦啦”拉响了枪栓,一场大屠杀就在眼前!
就在此刻,村口突然一声巨响,紧接着,从蠡玉县城方向传来了密集的枪声。一个鬼子兵快马来到那个挎东洋刀鬼子跟前,呜哩哇啦报告了一通,那老鬼子大吼一声,翻身上马,指挥着队伍朝着蠡玉县城方向奔去。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撤退还不忘记扣动扳机,那挺机枪密集的子弹朝着村民们,胡乱扫射着!站在最前面的铁栓爹重重地倒在血泊里。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两年过去了。铁栓娘天天盼着儿子,惦记着山峰,可怎么就一点儿八路军的消息都没有呢?!
一天深夜,铁栓和山峰,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离别两载的家。
面对着俩孩子的突然到来,铁栓娘像是在做梦,半天没缓过神来。昏暗的油灯下,当她看清楚儿子脸的那一刻,当娘的却像个委屈的孩子般扑在儿子怀里,呜呜地抽泣着。
“我爹呢?爹!”铁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怎么不见爹呢?
“你、你爹他……铁栓呀!你要为你爹报仇呀!”此刻,铁栓娘早已是泣不成声,她长一声儿,短一声儿地呼唤着铁栓的乳名。
“两年了,咋就没有你们八路的一点儿信儿呢!”铁栓娘扑在铁栓宽大的怀里,用手不断地拍打着儿子铁栓,她让自己委屈的眼泪尽情地流淌着。
铁栓娘把那晚鬼子兵进村,如何抓八路,残害乡亲,杀害铁栓爹的罪行说给铁栓和山峰听。
“又是这个第三联队,又是这个仁次郎,娘!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
“对!舅妈放心吧,总有一天,我要亲手砍下这个仁次郎小鬼子的头,为舅舅报仇!为死去的乡亲们报仇!”山峰说着怒目圆睁,攥紧了拳头。
见到了铁栓和山峰,自然是件高兴的事情。油灯下,铁栓娘止住了泪水,仔细端详起了儿子和山峰。两年不见面,小哥俩个头儿都足足蹿了有一头多高,尽管俩人都黑瘦黑瘦的,但看上去,身子骨倒是健壮多了。
铁栓告诉娘,这两年,他俩跟着龙队长四处杀鬼子,天天除了行军,就是作战。铁栓还说,他们的龙队长现在已经是八路军冀河军区独立旅的旅长了。由于山峰打仗勇敢,脑子活,办法多,如今是他们独立旅袭扰队的队长了,他铁栓也已经当上八路军的连长了。
“啥是袭扰队,袭扰队是干啥的?”
“嘿!娘!我山峰兄弟可不是当年那个冒失鬼了。他们那个袭扰队,个个都是从八路里面抽调出来的杀敌能手。山峰就是钻进牛魔王肚子里的孙悟空,是去专门对付那些罪大恶极,无恶不作的鬼子和汉奸的!”铁栓越说越兴奋。
铁栓说着从山峰身后取下他背着的那支大枪。“娘!您看,这就是那次我山峰兄弟,在咱村外那条河里,收拾了小鬼子缴获的三八大盖。龙谦队长,不!现在是我们龙谦旅长,亲自教山峰打枪,现在我山峰兄弟枪打得可准了。”铁栓见娘听得津津有味,脸上有了笑容,话筒子打开就收不住了。
铁栓告诉娘,现在去他们独立旅,要是打听谁叫山峰,或许有人会不知道,可要一提起“一枪俩半”,那可是人人皆知,说的就是他山峰兄弟。
提起这“一枪俩半”,还要从那场战斗说起:那次,山峰和铁栓他们负责配合大部队打阻击。山峰知道八路军子弹金贵,所以,打出去的子弹,力求做到弹无虚发!山峰兄弟沉着冷静,瞄准鬼子,把鬼子兵放近了,等小鬼子到了眼巴前了才打。那场战斗,山峰和小鬼子周旋,眼瞅着几个鬼子晃悠着,竟然走成了一条线,他就给小鬼子来了个串糖葫芦,一颗子弹打出去,只听得“砰”的一声枪响,再看眼前的鬼子,一下子倒下去仨,结果两死一伤。从那次战斗结束,大家伙就送山峰“一枪俩半”的大号。后来,这大号越叫越响,甚至连蠡玉县城里的鬼子伪军都知道,一提起八路的“一枪俩半”,就知道说得是独立旅的神枪手山峰。
“娘!您看,我山峰兄弟就是用的这支枪,一枪打了小鬼子俩半!”说着,铁栓把山峰身后那支大枪拿给娘看。
铁栓娘眼含热泪,嘴里连连说“好!好!”。她拉过铁栓手里的那支大枪,摸呀!看呀!“这上面怎么划了些道道?”铁栓娘说。
“奥!那是我山峰兄弟干的,他说每打死一个鬼子,就要在枪上面划上一道,做个记号。”铁栓说着,用手指给娘看。
“嗯!我爹,我娘,我弟,我妹,我们村八百一十八个乡亲,还有我舅舅,我都要一道道地刻在这杆枪上!”山峰咬紧嘴唇,愤愤地说着。
后寨村离鬼子兵驻扎的蠡玉县城不算远,铁栓和山峰这次是下山执行侦查任务来的,任务完成,他俩要马上赶回部队去。又到了分手的时候了。“去吧!去吧!不用惦记娘,跟着八路军狠狠去打鬼子!”铁栓娘站在门口,很久很久。

从蠡玉县城方向传来了枪声,人们奔走相告,说是八路军把蠡玉县城的鬼子给围了。八路军有好几万人,这下蠡玉县城里的鬼子汉奸可跑不了了。
传说,蠡玉县城里面有八路活动,领头的是个老八路,使双枪,百发百中,他要想打你左眼,绝对碰不到你右眼!这人穿老百姓衣服,昼伏夜出,还会飞檐走壁,有说他是个一米八的大个子,留着连鬓胡子的。也有说她是个女的,戴墨镜,穿旗袍。一时间,被人们传的神乎其神!鬼子汉奸全城大搜查,光见有鬼子汉奸被砍头,却不见他的踪影。城里的百姓面有喜色街头巷尾窃窃私语,小鬼子大汉奸一提起他,个个面如土色。
蠡玉县城终于被彻底解放了。
人们看到,那么多的八路军扛着大枪,浩浩荡荡从城门口经过。走在头里的那个八路,胸带大红花,骑着一匹枣红马,紧挨着枣红马,那人骑的是匹高大的雪青马。
“快瞧!那个骑枣红马,戴大红花的就是大名鼎鼎的一枪俩半!”
“快看,唉!谁说他是个女的,这不明明是个大男子汉嘛!”
“威武!厉害!”
看着从身旁走过的英雄,乡亲们无不投来羡慕,崇敬,爱戴的目光。
在欢迎八路的人群里,有个不起眼的小脚老太太挤在他们当中,她踮起脚尖,不断地朝着那骑马的英雄挥着手。山峰眼尖,他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他舅妈。山峰和铁栓勒住马缰绳,双双跳下马来,走到近前,“扑通”一声跪倒在铁栓娘的面前。
“娘!我们把杀害咱后沙村全村人的那个鬼子第三联队全给杀了,为死去的乡亲们报了仇,为俺爹报了仇。”铁栓抬起头和娘大声说。
“那个杀了你爹的,叫什么郎的小鬼子也被你们杀了吗?”铁栓娘急切地问。
“对!杀了!舅妈,是我亲手砍下那个叫仁次郎小鬼子脑袋的!”说着,山峰用手拍了拍他身后刻满记号的那杆三八大盖。
此时的铁栓娘早已经激动万分,泪流满面,嘴里连声说着“好!好!好!”。山峰走到舅妈面前,摘下自己胸前的那朵大红花,戴在了铁栓娘的胸前。他俯下身子,伸出一双大手,猛地一下抱起铁栓娘,把她扶到了那匹枣红马上。人们看到此刻胸带大红花,满脸喜悦的铁栓娘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山峰和铁栓,一左一右一直朝前走着,人群中,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小鬼子被彻底消灭了,蠡玉县城解放了!冀河军区首长亲自来颁发嘉奖令。授予山峰、铁栓战斗英雄称号。
按照冀河军区指示,山峰铁栓将要带领着队伍,跟随龙谦师长,进入太行山,有更加残酷的战斗在等待着他们去拼杀。
天晴了。临行之前山峰来到爹娘坟前,他让爹娘看了他刻满杀鬼子标记的那杆三八大盖枪。
片片纸钱,缕缕青烟,袅袅而上。擦干眼泪,山峰飞身骑上他的那匹枣红马,朝着太行山奔去。
一年后,山峰的左肩、右腿和手臂上又增添了六处刀枪伤。一粒子弹嵌进了他的颊骨里。
“报告营长,我们抓了二十一名鬼子俘虏,张连长说,要请示山营长如何处置?”
“请示什么!杀!”
“这…”
“这什么!没听到我的命令吗!”
“我们连长说…”
“说什么?”
“说是这俘虏政策…”
“我问你,我们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条是怎么说的?”
“报告营长,一切行动听指挥。”
“对吗!一切行动听指挥。回去告诉你们连长,就说是我山峰说的,对待这些个小鬼子就一个字:杀!”
“是!”
营长、排长、连长、营长、团长、连长…… 山峰的职务一直就这么起起落落。
已经是团长的山峰又一次站在了龙谦军长面前。龙谦面部严峻地看着眼前的山峰。
“你这是第几回了?怎么老毛病就不能改一改吗?!今天提拔了你,打一仗又被撸了,你瞅瞅你干的这叫啥事!”
面对着老首长的“训斥”,山峰孩子般乖乖地听着。听着听着,他突然抬起头冲着龙军长乐了。
“我给军长看看我的宝贝。”说着,山峰把他的那杆三八大盖枪端在了军长面前。“看看!看看!这枪把上,数数!多少个正字了!哈哈!一个正字五个鬼子兵,都是我亲手杀的。”
“瞧把你能得!杀鬼子没错,杀得好。可谁给你的权利去杀俘虏?你不知道我们有俘虏政策吗?!”龙军长一下子提高了嗓音。
“谁给我的权利,龙军长,你问我是谁给了我杀鬼子的权利?是我爹!是我娘!是我们后沙村被小鬼子杀害的那八百一十八口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少给我的权利!是千千万万无辜百姓的冤魂给我的权利!”一时情绪失控的山峰,对着龙谦军长大声吼叫着。
面对着老部下,曾经亲眼目睹了山峰他们后沙村惨死的那一幕,龙谦又怎么能够体会不到山峰的心情呢!
俩人面对面站着,沉默!沉默!
“军长,我明白,我啥都明白。杀俘虏是我的不对。可那惨死在鬼子枪口之下,那些个还在燃烧着的尸体,那些满地流淌着肠子惨死的孩子,被剖开肚子,鲜血淋淋的妇女,他们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我的眼前,那双被烈火烧烤,瞬间爆裂的眼睛对我说着,杀鬼子!报仇哇!”此刻的山峰,已经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高大威猛的山峰,站在龙军长面前抽泣得像个孩子。
突然,山峰止住了眼泪。
“军长,我服从组织对我的处理和安排。我坚决服从命令,只要组织答应,让我随身带着这杆三八大盖,让我上战场继续杀鬼子,就是让我当个普通战士都行。”
多好的战士!龙谦军长伸出大手,使劲拍了拍山峰的肩膀,此刻,他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鬼子宣布投降的那天,山峰和铁栓,一个师长,一个政委,俩人都喝得酩酊大醉!
那一年,从北京传来好消息,天安门广场要大阅兵啦!已过鲐背之年的山峰,自从得知了这个好消息以后,他总在问身旁的小孙子,啥时候大阅兵?他找来了老花镜,天天守在大电视机前面,盼着,等着那激动人心的时刻的到来。
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两个穿军装的年轻人,他俩面对着眼前这位老前辈,庄重地敬以军礼。俩人说明了来意,他们带来了大红信封装着的邀请函,还专门为老革命带来了一身崭新的八路军军服。原来,按照组织安排,这次天安门广场大阅兵,党和国家领导人要亲自接见抗战老兵,抗战老兵还要组成方队,要行进在受阅队伍的最前面,他们要经过天安门,接受党和国家主席的检阅。当山峰彻底听懂了这一切的时候,他笑了,笑得是那么开心!笑着笑着,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山峰老泪纵横。
那晚,山峰浮想联翩,想起了生他养他的那个后沙村,想起了死去的爹,想起了死去的娘,想起了南征北战打鬼子,枪林弹雨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可最终他没能如期去北京,没能如期参加天安门广场的大阅兵!
临近去北京受阅那天,山峰突然倒下了。
在特殊的病房里,清醒时,他让家人把台大电视机,架在他的病床对面。不能亲自到北京受阅,他说他要看着天安门,他要穿上八路军装,接受党和国家领袖的检阅。
天安门广场大阅兵的当天,病床上已经站立不起来的山峰,身穿崭新的八路军军服,他被家人搀扶着,吃力地倚靠着。面对着庄严肃穆的天安门广场,一脸严峻,他目不转睛地看啊!看啊!当嘹亮的义勇军进行曲响起的一刻,他突然举起了颤抖着的右手,向着人民领袖,向着人民英雄纪念碑,向着天安门,致以一名抗战老兵的神圣军礼。
就这样,山峰老人举起致敬的右手,静静地,静静地停止了呼吸!他永远地闭上了他那双幸福、安详、挂满泪水的眼睛。
按照山峰老人的生前遗愿,他的那杆刻满“正”字的三八大盖,被永远珍藏在了抗日纪念馆。
那个“一枪俩半”的故事,被一代人一代人地传颂着。
山峰!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在子子孙孙的后人们心中,在人民的心里,他就是那座永远高耸入云,屹立不倒的山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