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年代

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公众号流浪的云cloud,ID 丰石,文责自负

从VR上鸟瞰老镇区,街路两旁原本一幢挨一幢围合的砖木结构古厝基本拆光,只剩一条丫字形的黄土路隐约可见。这条贯穿全镇东西的通道被扒皮抽筋,路面青石板已荡然无存。三代人的工夫,整个老镇人去厝塌沦为工地,几幢新的大楼竖起多时却迟迟不见完工。

拆厝那年,我带我妈回去过一趟,车过之处可见几处沿街的木质雕花门楣上飘着不知哪一年已褪色的春联。何处是我家?我妈一路都在找,深一脚浅一脚踏过雨后变得泥泞的土路。随后,我表哥指着一堆砖瓦木石说,这就是我们家原来的位置。但见一堵未拆完的院墙隐于瓦砾堆后,那个地方最早有个后门,通向一片荔枝林,荔枝林后有条河沟,河沟上有座石桥,石桥倚靠着一棵大榕树。

我外婆以104岁高龄去世后,这里就不再是我妈的家。她心中的家永远停留在小时候。

我隔三差五回去看看,有时扫墓,有时吃亲戚家喜酒。每次拍回来照片都给我妈看,每次看完她都忘记,每次她都跟我唠叨,老家的房子还在不在,街路还在不在,现在怎么样了。

“没了,早没了,拆光了,你看不到以前的房子了。”我尽量放低语调说,不忍重复这句话,免得伤了她敏感的思乡神经。

这回我有了人家转发的VR,以上帝视角给我妈讲解,她仍首先问:“我们家在哪里?”我拉近画面指给她看一幢未拆脚手架的高楼,“就在这里!”“哎呀,什么都没了。”“有,老房子没了,这有座娘嫲宫是老的,就保留这么座小庙,你去城里的时候都要经过。”“我都不记得,我只记得我们家旁边有个教堂,我妈经常去做礼拜。”

我不能肯定她记得什么不记得什么,但可以肯定她心里小时候的街路和我小时候的街路应该相差无几,我的记忆可以接续她中断的记忆。

教堂和庙门大开的年代,礼拜不断,香火很旺。到了我们这辈出世,教堂和娘嫲宫从来没开过门,据说被改成了生产队队部和仓库,耶稣基督和妈祖娘娘没被砸毁也金身难塑。我们一街大闹天空的孩子屁,整日打架作怪,根本顾不上里面供着何方神圣。镇街镇厝之神,从起厝年代开始,看顾了几代人,看到拆厝、看到分家产、看到争拆迁费,直到厝倒人散,空留几张遗照。

我听父母说过这条街拆过两次,第一次因为火灾,一家起火连着烧掉半条街。第二次因为水灾,街路排水不畅,大水淹进屋门。当然还因代代繁衍人口增加,为缓解拥挤和杂乱肮脏而接连不断起厝拓宽街路。我妈亲眼所见前两次拆街建路,每次恢复的屋厝格局并未改变,大多为两层三进,少数加盖三层楼和露台,楼下沿街相挨着上门板的店铺,楼上卧房住人,窗口可看街景。前后两进中间有天井,后部多为厨房和杂物间。杂物间里常停放的寿榇,我最害怕,偶尔进去取物憋着气不敢看,更不敢问那是给谁留的。据说寿榇可以镇宅,有祖宗在,可保佑一厝人平安发达。

我好奇街路上那些老人和后代都到哪里去了,故去的人迁居墓地,剩下的人迁入新镇区,更多的人则从破败的古厝搬到城里、大城市和更加遥远的地方。这些为谋生和发展的迁移于街路建成伊始就没有停过。时至今日拆迁,厝拆光,路铲掉,河沟填平,桥石砸毁,镇后的一座小山也被削去。我妈说原来山坡上埋着她的祖公,墓已被搬迁到更远的大山里。

“我现在回不去了,祖公的墓也不能去扫。” 她的记忆时断时续。

我不断重复指出曾经的街路和河沟桥梁的位置,努力刺激她僵化的脑筋。一时间,她目光如炬,回到童年,语调平缓地说:

“我记得那时候我哥经常跑到围桥头那边见我后来的嫂子,她们家距离娘嫲宫不远。我嫂子就在二楼的窗边看街上路过的他。”

我一时惊得无语,瞬间跌入光影深潭,跟她一同梦游半个多世纪前的街路,粗糙影像中少男少女重又活灵活现。

“那时候他让隔壁的吴瑞兰给她送信。”她继续描述记忆里的影像,近乎昨日刚发生。“当时不能见面,我嫂子是有钱人家。”

我妈似乎没怀疑自己阿哥为什么没叫她送信,而是让隔壁的女生代劳。送信之人是我妈的要好,尽管我表哥说过是我妈去送的信,但我妈并未将此功劳据为己有,更有可能两个人一前一后都送过信。我不愿打断她回忆扑面而来的旧事而深究细节,多半应该是我舅先将信交给我妈,我妈带给吴瑞兰再转交我舅妈,如此而有了两个人送信的说法。

我还好奇她们是否一起偷看过往来信件,我妈没有提及。她只说后来吴瑞兰死得早,也不知怎么死的,此外没有更多信息。说这话的时候,我舅舅已去世,我舅妈已随子女移居海外,健在的当事人都已风烛残年。我妈也只能告诉我这些线索,问多了她就说:

“都不记得了。”

我可以想象当年还是中学生的方云浩,去城里上学走过围桥头时抬起头望向那扇窗户,郝之娟也正从窗口低眉注视他。如此巧合,必怀心灵感应。方云浩何时路过就注意到二楼窗户里的那双眼睛,也许他从考上县中开始,走过围桥头到娘嫲宫这段路都要不自觉看上一眼,直到黑漆漆的窗口闪出一袭白衣加身的少女,双眸款款有神逼视他,直叫他一路走来跳脚跳心。

我只能揣测一个整天关在屋子里的小女生禁不住外界的风光,总在窗前望街景,目之所及,街头巷尾看个遍。某时某刻有心无意之中的一瞥,看见了背着书包往城里赶的方云浩。她怎么知道他什么时间走到窗下的呢?难道信里约定了时间?但第一次不可能约定,只要有第二次、第三次,还要约定吗?至于为什不通过邮局寄信而由人转送,自然可以避人耳目也可以省去邮资,确保信件不被家人截留。传信人可以确认收信,带回收信人的种种情形,既传信又传话。毕竟那个年代一个小女生收到一封邮局寄来的信跟中彩没什么两样。他们这么早学会“地下工作”,一定眼见过棒打鸳鸯的事情,起码有读过的书看过的戏为证。小小年纪不甘坐等任由家里选聘定亲,隔窗传情,互通音信,反叛已成文化少年的不二自觉和追求。

街路上的人家难有隐私可言,谁家做什么、有没钱、几个子女婚嫁与否互相一清二楚。男男女女,往往不熟悉也认识,只是不曾说上话。我妈说她小时候跟我爸就这样,互相知道但并不熟悉。她说小时候一到饭点就端着饭碗满街串门,吃一顿饭跑半条街。男仔聚在一起玩笑嬉闹,女仔互换小菜吃食说东讲西。富贵人家之女自然不会跟我妈一样随意上街,并非因为规矩大,而是街上灰大尘多污水横流。我妈的印象中郝之娟爱干净到有洁癖,从不会和街上的孩子一起野。至于方云浩和郝之娟窗里窗外怎么对上眼,必远早于窗前对视,也许逢年过节看抬菩萨游街、看搭台唱戏,或到哪家喝喜酒时面对面碰到,早已心有灵犀眼耳相通。

很久以前我见过舅舅,举止优雅而文气十足,与舅妈相映成章,想象不出发生过书中戏里离奇曲折的事。早熟的他们情窦初开,得有多大的自信、冲破多少道关,忍受和迁就多少规矩习惯的差异才能走到一起。我妈记起外婆家数次找媒人给舅舅提亲,与此事有何关联?后来外婆何来底气,不仅默认此事还暗中助力。这些细情末节我妈并未理清,唯有楼上的郝之娟和街上的方云浩对视的场景在她嘴里念念有词。这么勾魂的一刻,难道她尾随哥哥上街亲眼所见?我猜要么后来我舅舅说给她听的,要么我舅妈说给她听的,要么两人斗嘴时被她听到,再就是她和吴瑞兰在信中偷看来的。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想象出来的。岁月抹去了知情的过程,最后人们记得和传扬出去的只剩下这一幕对视。在我舅舅去世多年以后她还能想起告诉我,借VR还魂,可见此情此景早已深入街边厝里,流芳半个多世纪进而载入镇志。

从围桥头到娘嫲宫不足百米,方云浩要走多长时间才能看上一眼,两人要写多少封信方锁定衷情,促她跑下阁楼,逃离街路,跟他私奔!那时他们几乎没有独处见面的机会。藏在深宅大厝中的小女生,被养得有些孤僻,三餐正襟危坐,从学堂到厝里只识书中味,未闻窗外变幻事。实情不容我猜测,我尽力还原我妈的记忆,重温曾经最激眼荡心的一刻。

我妈的记忆勾起我的记忆,那条阴暗潮湿的街路、那座桥、那个庙,我小时候都在,如今还隐隐约约时常出现在梦里。我记得小时候在街路上跟人打闹,不经意窜入一家大厝,抬起半条腿才跨过门槛,高大的门厅,黢黑的梁柱突兀而立,抬头仰视深不见顶,盖过娘嫲宫和教堂,却像被火焚过的宫殿。由于我妈的启发,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就是郝之娟的家。她做小姐时候的闺阁楼台,到我突然闯入之际已经老朽不堪,从堂屋到天井再到灶间,前后几进分给很多人家,连杂物间也住满人,不见寿榇踪影。楼上楼下杂物堆砌、垃圾混合,柴草燃起的炊烟熏黑了墙壁屋瓦,幽暗角落里的雕花架子大床和梳妆台漆色斑驳。我才溜进去就被瘆人的阴气所慑,陈腐的富贵之气压得我胸闷。偌大的厝里几个人藏进去踪影皆无,我没敢落脚找人,赶紧撒腿逃回街路。

从富人变成贫民穷人,大厝切割成很多小户房间,命运乾坤倒转重新来过,前两辈人的经历到我们这一代只剩下灰墙黑瓦。据说后来郝之娟家迁离街路,搬到更乡下的地方容身。天翻地覆,家衰败了,屋厝也衰败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街道两旁所有的房子都拆光,唯独留下那座娘嫲宫,为了见证他们的刻骨铭心?还是老镇子民敬奉神明,怕拆光庙宇坏了风水,破了地气,新砌再多高楼都会被古厝的阴魂纠缠,不破财就得有灾。

我看过我舅舅发表过的文章,短小精干信马由缰,偶尔点睛之笔提到那段做学生仔的往事,书信传情的浪漫却未见张扬,闻不到当初笔尖在信纸上滑过的琴瑟之音。复述冲破家庭束缚的爱情故事太无新意,我只不过想透过VR洞见老屋旧厝的街路上曾经徘徊注视过的目光和书信频传慢煮熬心的岁月,为逝去和将要逝去的留下一抹新楼大厦以外的亮色,以慰藉我的舅舅、舅妈和仍然记得他们那段青葱岁月的我的妈。这段故事流淌在我舅舅给舅妈的书信当中,即使这些书信早就在动荡中湮灭,或者无奈中仓促销毁,唯有稚嫩倾情的文字复现煤油灯下,挑动不息的火苗,映亮双双不安的眼神和躁动的脚步。

方云浩自初中开始到县城读书,步行二十里,每次出门都要经过围桥头到娘嫲宫这段路。方家有个小作坊挣得不多,一大家子人有的早早做工持家,有的早早嫁人,到我舅舅和我妈这儿,才有条件供他们出去读书。郝之娟小学快读完的时候家里本不想让她继续读中学,她哥哥当然享有这个权利,她更得一早待字闺中,听任父母媒人的安排。除了课本,她一定看了太多旧小说和新文章,埋头于浓情蜜意鸳鸯蝴蝶,以及殉情出轨逃离反叛之中,唯一能够宣泄的就是这扇窗。她在人声嘈杂之中辨识,在狭小街路的车水马龙里淘沙,发现了每周几乎同一时间路过的他。从几次无意瞥见,到后来刻意等待他的出现。她隐约知道他住在桥的那一头,他家与她家隔了十几个门洞,她从同样在县中读书的哥哥嘴里听说了他,从家人唠叨中知道他家的大概情况,似乎对他们这种小户人家很是不屑。当然,她更留心从要好的同学吴瑞兰那里偷偷打探到更多情况。父母之间的品头论足丝毫不影响她透过窗外呼吸到的朝气,一个白净的朝阳少年,目色明静气意笃定,咫尺之遥怦然心动。

有过一目对视的契机,不知方云浩先为之一惊,还是郝之娟更早萌动春心。此事日后他们还争论过一番,郝之娟说方云浩是不是在街路上偷看上她的。

“我一个街上路过之人怎么偷看?” 方云浩说,那意思只有她从窗户里边向外偷看,她反而倒打一耙。

“我只随便看看,谁知道你后来每次路过都举头看我。”其实她明白没有她的盯视甚至探身,他不会举头望向她。她小小的骄傲像发现了书中的颜如玉般兴奋。

我不否认我舅妈的独断,她看似娇弱于外却勇毅于内,后来发生的事情无疑证实了这一点。

他们当然不会纠结于谁先看谁的斗嘴,反正她转身又问了哥哥就知道了他在县里学堂的情况,而他转身问了我妈,我妈问了吴瑞兰就知道了她的情况。我妈说她开始并不和郝之娟熟,吴瑞兰跟郝之娟同学。

方云浩不能忍受每周路过互相目视的折磨,他要找到突破的办法。还是我妈跟他说:“你可以写信啊,她家里有很多书。”我以为我妈被我舅派到郝之娟家侦查过,或听吴瑞兰讲过,书看多了当然写字不在话下。方云浩豁然而明,熬灯油编文写字的功夫他最得力,比起他在城里小报上发表过的文章,实在不难,他必动手为先。有她窗前街下一幕的铺垫,足够他走笔叙意。

“我要是不回信,不理你会怎样?”郝之娟后来调侃说。

“我不信你看不上我的信,要不我会让小妹天天来烦你。”方云浩也很杠。

“所以我当时迟几天回信没错,让你着急。”

“我差点急了,不过我耐性好。”

其实方云浩在城里听郝之娟哥哥提起过有个好学而执拗的妹妹,很喜欢念书,书读得很好,一如方云浩自己。


之娟你好:

我冒昧来信,望你见谅。

街路狭窄,从围桥头到娘嫲宫,你住那头我住这头,常相遇未相识。我生性呆板不善言辞,多亏临家小妹与你甚好,顺致传信达意。

时光荏苒,自我考入县中,跨过围桥头向东,发现外面比我们街路开阔许多。读书催人奋进,如今从文庙小学读到的已非古诗旧词,放眼皆是新文化新思潮,新得颇多,常如知音伏耳乐在其中,想必你亦有同感。

每每经过你的窗前,心有忐忑,有所想,必有所念。但亦因此廿里上学之路脚下如有神助,而周末返转亦有心期。尽管未有机会与你同行,你的脚力必有不逮,一路风尘一路风光,我愿与你同享。

我除学堂课业之书也读新诗词,得益于贤哲教诲。不过做学生仔很辛苦,除去路上风雨兼程,学堂课业更是枯燥,唯有以苦为乐方能日精月进。

听说你读书甚多,学识当是不浅。有关读书心得,望与你探讨。

自不多言,静待回复。有话可嘱咐阿兰转告。

不甚期盼。

云浩敬上


当我妈把第一封信交到吴瑞兰手中,按照阿哥的交代嘱咐她不要被郝之娟的家人看到。“我到学堂里拿给她。”“也不能给同学看到。”“那我放学的时候拿给她。”“也不能被街上人看到。”“那我跟她到厕所里再给。”两个人窃笑。毕竟头一次,送信人比写信人还紧张。“给她信的时候要说什么吗?”“你要她写回信啊,还得拿给你带回。”“我不能要她回信啊。”“随便,不说也行。”“你家阿哥叫我带信,她要回信肯定会找我。”

吴瑞兰说的没错,男生仔不露面,女生仔更不会出面。“她要不回信呢?”吴瑞兰担心。“我哥说她会回的。”我妈笃信阿哥的话。

没过两天我妈急着问吴瑞兰信送到没有,在哪里送的。“送到了,没在厕所里给。我到她家玩的时候偷偷给的。”这话我妈都转告了我舅。这回轮到方云浩紧张了,即使她马上写回信,还得先找吴瑞兰,再转给小妹,还要方云浩在家,要很长时间。他急问小妹:“之娟接信时有说什么没?”“吴瑞兰没说,要不我再问问她。”“算了,下次问吧。”他想到吴瑞兰第一次送信,肯定比收信人更不好意思,怕被问起什么不知如何回答,等不得郝之娟的反应,塞到她手里就跑。想到收下就好,问了反而不好说,方云浩心里略觉踏实。

一个礼拜过去尚无动静,方云浩又有点急,要小妹找吴瑞兰问问。“我叫吴瑞兰找之娟问,等是等不来的。”我妈似乎比我舅更明白。“你问吴瑞兰可以,但别叫她去催。”方云浩还是不愿表现着急,我妈这时比他积极。果然第三个礼拜,吴瑞兰在厕所里拿到了郝之娟的回信,显见郝之娟比她们更谨慎。我妈看到阿哥拿到信时心满意足的样子开心无比。“吴瑞兰拿到信的时候之娟有讲什么没?”方云浩又问小妹,“这回我问了,她说阿娟嘱咐她别说在厕所拿的信。”方云浩只得挠头窃笑。当时的厕所只不过是各家挖的粪坑,上面架两条长条石板,延坑再砌起半圈矮土墙,不分男女,站起来能露出大半个头。这种地方郝之娟能去吗?我怀疑吴瑞兰有意逗我妈而说了假话,并且表功给方云浩看。接下来,我妈顾不得外婆起疑心,吃饭串门时跟外婆多要了点小菜夹给吴瑞兰。


云浩亦好:

承兰妹之美,得以悉听尊意,何以为谅。

同住一条街路,你来我往,却无言相对。每见你窗前经过,勃勃生机之态似可见城里学堂的教义春风化雨沁人心脾。想你廿里学堂路风尘漫长,还要米面挑担负重,依然不为所累,又有所思所想,我既惭愧又敬慕。

我亦对城里之学甚为期盼,不知他日可否与你一样开胸襟扩视野。我整日在厝里思虑,困于小小的闺帷,小地方的小河沟,不断奔流汇聚,最终总要归入大江大海,念及于此希望顿生。

我等小镇面壁读圣贤,初识几个字,不如外面学堂精益。听说你学业进取,不仅成绩卓然,文章更是了得。厝里学浅,远不如你在大地方受大先生教化,经史子集之类尽可抛之。还好我尚可以家藏之书止渴,填补课堂空缺,不至落后于世太远。

凭你的脚力和脑力,见识更多更广,愿悉听尊言。

之娟奉启

我妈的记忆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记得起谁都记不起的人名,差的时候对面走过来老同事想不起叫谁,只能点头而过。她老跟我说凌晨两三点醒来就睡不着,只能睁眼望天花想事情,过两个钟头又迷迷糊糊半睡半醒。每当这时,很久以前的画面会在她脑子里起死回生,自编自导一部老电影,重现街路旧事。她说有的时候阿哥也会直接叫她带信给郝之娟,但郝之娟回信都要通过吴瑞兰转。他们对两个传信之人十分放心,从一开始用浆糊封口的信封到后来直接将写好的信纸折成四角辫,更不惹人瞩目。我妈说这个办法跟她按编辫子一样,她当面编了两次,舅舅就学会了。我问她究竟有没有看过他们的信,尽管她否认,但凌晨难以入睡之际闪回的镜头一次次强化她看信的意识。终于她告诉我她和吴瑞兰偷看过几次,不过没看到有什么让人脸红的词句,甚至只是两人共同探讨下某本书里写到的故事。多看几封她们觉得无聊。当时的知识女生,小学阶段尚且懵懂,不过跟着大人看过几部红娘穿针引线的古装戏,以为领了阿哥任务,只等看到和戏的结尾一样的好事。

潜入我妈凌晨的梦境,我窥见一封封往来信件飞舞在街路古厝上空,雪白似鸽子几乎周周不断。我好奇他们究竟什么时候单独见面,亦或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窄窄的街巷和拥挤的屋厝,以及无处不在的耳目,哪里有他们会面的空间,见不了面反倒增强他们以信述怀的期许。

方云浩有妹妹和邻居帮忙,郝之娟没有哥哥相助,难道能躲得过父母吗?乡下小镇同一街路上两家,从屋厝外表看不出太大区别,谁家什么身份都有数。作坊主和地主,一个自己开店做小生意,一个靠别人种地收租子。我妈说我外公外婆一早察觉此事便反对,见儿子越来越起劲,赶紧托人说媒,被方云浩一概谢绝。要娶富家女,光聘礼就负担不起,一年几担米供读书尚可,再订个婚不吃不喝也不够。对方家里就不一样了,郝之娟父母绝对不会允许,更可能已为她看好了人家,只待时候一到便办订收聘。把女儿嫁出去当个富贵婆,门当户对是最起码的底线,嫁给穷人家,脸上和钱上都过不去。

郝之娟的压力只比方云浩大不比他小,她几乎孤军奋战。公子哥式的阿哥根本帮不上忙,只要不帮倒忙就不错。她的父母依旧发现些许端倪,还好不认为她能翻出多大的浪花,衣食住行一概不离大厝,平日进出看管更加仔细,另叮嘱阿哥顾好小妹。此阿哥非彼阿哥,他无心看顾小妹,反而放任自流,只顾自己在外混世。

轮到一年一度抬菩萨游春的季节,她借跟吴瑞兰出去看戏之机,在人群里转来转去,有半天自由。这一定是他和方云浩见面的绝佳时机,热信多时之人籍此相见自在情理之中。这归功于我妈和吴瑞兰,她们做成了戏里红娘做成的事情,原来演戏就这么简单,根本不用那么多一招一式费劲,唱腔作态全免。从纸信变成口信再到眼信,大庭广众,预演还休。外婆一定给了舅舅零钱,他趁庙会拥挤热闹招待下郝之娟,当然要先贿赂小妹和吴瑞兰。他在抽山楂的小贩怀抱的稻草柱子摘下几串油柑和橄榄给她们吃,然后要她们送几串给不远处的郝之娟。这类本地食货更贴合女生。方云浩平日一文两文的也舍不得自己吃零食。他一旁看着两个女生跑过去,郝之娟接过,朝他这边望过来。写信人和送信走到一起,四目相碰,眼眸一线牵。

我妈根本不懂这些,唯有羡慕阿哥和将来可的阿嫂。有些人天生活成戏,真假难辨,有些人一世只能看戏,看了一世都没看懂。至于为什么我妈忘记多少往事却始终记得哥嫂传信定情的事,定是她误入戏中。

“我哥学习成绩特别好,他叫我好好读书,将来要读出去。他后来去上海读大学,那时候一镇子人没几个读大学的。他说书读出来就有出路,一世泡在小作坊的酱缸里吃不好饭。”一个人的出路就是一家人的出路,方云浩找到出路,郝之娟看到出路。

我外婆比郝之娟的父母开明得多,众多子女无法全供读书,但全力培养了我舅和我妈,让他们出外发展。她尽管不会鼓励自己的儿子跟富户人家相好,但得知他们心意已决,她顺势相助,哪怕多给儿子点零花钱买纸笔、灯油或零食。

她每天望着街路上行人过往,生人熟人之中偶尔瞥见郝之娟的身影。自打两人通信开始,郝之娟经过总忍不住朝厝内瞥一眼,直至一次与外婆眼合一处,一点没有违和感,彼此似乎心照不宣。后来几次外婆欲招呼她进来坐坐,却看她进了隔壁吴瑞兰家的门,再后来又见到吴瑞兰来找方云浩。她完全明白了怎么回事,但她从不问儿子,更不会过问信的事。本来她就不识字,她只知道信是写给见不到面的人说的话,或者见面不好说出口的话。她和见不到面的人只能传话,嘱咐谁带话给谁说什么怎么说,和写信一样斟酌到位,然后人家再带话回来。她和婆家的联系也仅止于口信。

吴瑞兰和我妈玩得好,外婆常留些时鲜小食给吴瑞兰,荔枝上市时她会留几串等吴瑞兰来,当然多半也是叫我妈拿给人家吃,以免显得过于特别。她还得压抑见到郝之娟路过欲招呼的冲动,只能报以善意的目光,而这已经足够带给郝之娟强大的支撑。因为她从家人那里得不到,反而要处处提防。

我想如果不是时代的热度催生,变天的变天变脸的变脸,方云浩和郝之娟那些幼稚的情怀早就被一成不变的习俗和成见打翻冲刷殆尽,我妈也不会念念不忘,我也不会觉得这个故事超乎寻常,不过重复一段老掉牙往事,讲来大无形色。如果没有外婆背后使劲,光靠我妈和吴瑞兰传信不足以成全好事,他们跳不出这条街路,一家人也没出路。大半条街的人一辈子都这么过,看见和没看见出路都无法逃脱,有钱的折腾光,没钱的折腾死。觉悟和没觉悟完全两样,看似觉悟的少年男女,仍有命运主使,被人暗中操弄。

方云浩所说的一路风光,只有一路沙土和落满灰尘的马尾松,太阳大的时候晒死人,雨大的时候积水成泥,偶尔车过溅起,躲都躲不及。等到车路修成柏油马路要几十年以后,连我小时候也还是沙土路。我舅舅、我妈以及后来的我舅妈就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挑着担子走城里,空着担子回乡下。当然有钱人家自有人挑担或推车。而我那时候往返城里多半靠载客的脚踏车和三轮车。我妈还说了个细节,她们那时没鞋穿,来回学堂全光脚走路,是不是省下鞋钱交学费也未可知。难怪她脚底板至今都那么硬,走起路来比我还快还稳。郝之娟自不必光脚走路,她要升学到城里无需受这个罪。路上的辛苦换来求学的甜,没听他们抱怨过,读书为了熬出去见天见地,留在镇上小学文化足够用,家里不会浪费粮食读无用之书。

方云浩字里行间信手拈来的风景郝之娟读之入心甚切,她早听哥哥抱怨过上学的辛苦,赶上天旱干热、刮台风甚至发洪水的时候有多惨。而这些,方云浩根本不觉得苦,反以为乐。

我依稀可见发黄稿纸上他看似不够端正却又刻意稳重的钢笔字,而她的文字更随意放得开,前者稍显拘谨,后者意动灵轻。

有文化的人互称其名,而家里皆喊“阿娟”、“阿浩”。两人之间一直“之娟、云浩”称呼,也不喊“娟妹”、“浩哥”之类,似乎以此显得有文化,且不仅书面用语,当面也如此称呼,直到一厝里人也跟着改口跟同。


之娟安好:

前日路过你窗下,未见你身影,遗憾多多。也许思之心切,便觉忐忑无着。明知你不可能每次守着窗口,或被父母怀疑,还是顺自为好。

学堂伙食甚差,晚自习后同屋人经常肚饿,无以为食之际,我便给大家讲水浒故事。我的口才似乎不输文字工夫,感觉甚好,不似说书胜似说书。几乎每天都讲,讲一段就没人喊饿了。大闹天宫的书,你要是听到一定见笑。

他们不饿了我却要饿,于是就用母亲教的办法做夜餐,把米粉置于搪瓷缸中冲入开水闷半分钟倒掉,放入熟猪油、酱油、腌花菜、炒过的虾米一起搅拌即成,配料全是我母亲备下的。吃罢入睡如入无鼾之境,做梦都香。

县中旁边就是仙怡女中,来年你升高中,如你考入多好,再不劳小妹她们之累。以我愚钝尚能升入县中,你晋级仙怡更无问题。跳出街路外,走出二十里,你定能领悟不同于乡下的境界。我有这几年来去,脚力不断增加,更因你的加持,信力倍增。

不知为何,有时想到一些事很急躁,怕你受不了读书做事的累,以为你家里一早把你嫁出去当富贵婆。转念再想,知你非彼类,于是乎捧起书本又复归平和。比起你们女生外温内灼,男生恐怕外燥内浊,不堪担当。

想的多写的少,不受制于字斟句酌。来日期期,写的多,见面不知说什么好了。

云浩敬奉


云浩顺安:

知你会惦记窗前之事,从偶然到必然,从眼光到文字,之后还有什么?

我非富贵命,你无需顾虑。跳出闺帷见世面一向为我心之所愿,受制于厝里乾坤,怕是错失风激潮涌。我定努力争取突破陈局,要知道我缺的不是条件而是创造条件。比起你读书之艰辛,我实则汗颜。你父母以举家之力助你,我以一己之力力争。

男生仔嬉闹之好我学不来,你们不疯到天上,却在书本上寻找逼上梁山的好汉,何能成事?不说这些,你能给同学说书说明你已经把书读透。我幻想到你学堂听你说书讲史,到时你可别怯场噢!

当然,还要欣赏你烫的那一大缸米粉,我也馋到睡不着,没想到有本地美味加持,你的口才和文采尽降学堂内外一众儒子。

我看到哥哥带回来县报上你发表的文章,意气卓然,畅言不拘,不似你信中拘谨。

常在煤油灯下读书写字,切记小心熬坏眼睛,另嘱。

之娟小祝


这些内容我妈当然不会有兴趣看,没兴趣便不易记得,甚至连当事人自己也不会记得细微之处的关爱词句。那些书信逃不过时间的浸泡和时代的洪流,过后只能捡到些碎片残渣。我从小时候在街路上经常玩耍的踪迹里搜寻时光遗留的苔痕,当时常坐在围桥头栏杆上听大孩子讲蛊,捡拾路人丢弃的烟屁接龙来抽,玩扑克比点数赌几分钱,完全触摸不到几十年前这里路过之人冲破藩篱的激扬和韧性,更没想到多年后还套用此布景,演绎几十年前街路情事。

外婆能做的就是给舅舅提供上学堂的米面,比钞票更管用的硬通货。既然支撑他去城里读书,知其将来必不能回来接手生意。但他看上富户人家的女儿令她喜忧参半,她只能小心看顾。外面学堂已不时兴明媒正娶,都要“自由”。这个词她听说过,起码做礼拜的时候有所耳闻,没想到落到自己儿子的头上。儿子要自由不是挑战她的观念,而是挑战她的家资。既然人在外,就在外面自由好了,容不得她后悔,只不过她每年要多筹措几担米。留在拥挤的小厝里,妯娌兄妹整日吵骂打架,更难养活伺候。她没想过送他出去读书的回报会大于减轻的负担,哪知回报来得很快,远超几担米的价。

半条街也不算远,随着与郝之娟有意无意碰面次数增加,一次郝之娟到隔壁吴瑞兰家交信时被外婆引入家门。大暑正是荔枝最艳时节,外婆请她吃刚摘的荔枝。两人一点不陌生,郝之娟也很大方。

“阿娟啊,天气大热,我用冰的井水浸的荔枝你尝尝。”后院自家园子里的荔枝外婆随手拈来。

“大谢了,阿婆,我妈不让我在外边吃东西。”郝之娟有意矜持。

“你不知道我家荔枝好吃,阿浩特别爱吃,我前天还让他带到城里给同学吃。”

“云浩福气大,我知道他还喜欢你做的烫米粉。”郝之娟怕说多漏嘴,赶紧接过外婆递过来的荔枝吃了起来。

“甜吗?这是矮膏的荔枝。”外婆明知故说。“你平日不出门,见不到这些。”

“甜甜的。”郝之娟一直站着,她吃荔枝都是家里买的山里货,不比方云浩家里种的肉多。外婆带她到后院,看一眼坠满枝头的荔枝。好像吃了方云浩家同一株树上的荔枝甜味更浓,两人越看越对路。外婆接着说:

“以后你路过就进来坐坐,我这儿没别样的,好吃的东西很多。”外婆小心说话,明知郝之娟不似临家小妹方便进出,生怕坏了儿子好事。

郝之娟直点头,她一边生活在“地下”的家里,一边从“地上”溜到方云浩家里,见到我外婆和我妈欢心之情跃然而出,比方云浩在场更自如。明知自己不可能常来,次次路过,来了总比一次不来的好。她对外婆有了母女的亲和感,而我妈与她有了姐妹之谊。这些事情等方云浩从城里回来,我妈都讲给他听,少不了成为她们书信里又一个甜蜜的谈资。

“我那个时候不懂事,就知道好玩,帮我哥的忙,他们相好就开心,我妈也欢喜。”我妈说。

“你知道你嫂子家知道这事吗?”我进一步追问。

“我嫂子不敢让家里人知道,那时候她还小,大户人家的小姐,她们家和我们没什么往来。”

她的话似乎预示了未来的结局,不应该是结局,而是出路。

到城里读书,大户人家的自然不甘落后,当时之世要嫁个更好的人家得有文化,越有文化嫁的越好。郝之娟父母不是不懂,没想到助她走上反叛之路,只怪没给娘嫲多烧点香。由此郝之娟不费太多口舌,父母就同意她报考城里的仙怡女中。她可以和方云浩同路了,哪怕不能同行,再不用立于窗边眼巴巴眺望。

郝之娟升入仙怡女中的消息,在城里一放榜方云浩便知晓。他回家告诉了我妈和吴瑞兰,她们以为完成了送信的使命,突然难舍起来。

“还有最后一封信。”方云浩说。

在城里的那段日子两人是否还继续鸿雁传书我妈不得而知,等我妈考上仙怡女中,方云浩已经远走高飞。郝之娟和哥哥住在亲戚家,还在圈养之下,加上有阿哥替父母盯着,跟方云浩见面仍属不容易。家里和学校作息时间逼仄,尽管男校和女校相靠,但并非方便随时往来。两条街外的文庙成了他们暂时逃避课业繁杂的悠闲之地。为此得压缩晚自习时间,少了睡前跟同屋说书吹水浒。城里文庙香火旺过镇上,庙旁老街烟火气更足。平日舍不得用的零花钱终于派上用场。镇上街路耳目比城里街巷多,此番在外不用像镇上庙会避讳,碰到同学顶多以兄妹相称。

不能带郝之娟到宿舍烫米粉,方云浩就带她去鼓楼旁边吃米粉炝肉,人家用一副担子挑出来卖的那种土味小吃,里脊肉用酱油料酒腌制拌地瓜粉下到滚汤里,一大锅放在柴火灶上烧,一等食客光顾就可盛出来,除了葱姜蒜,加再撒一把芫荽,鲜美无比。

当时方云浩还不知郝之娟的洁癖有多严重,不屑于路边滚烫油腻的吃食。

“你平时估计也不会出来吃,带你尝尝味道。”她不像方云浩经常饿,只要有吃的就觉很香。

“嗯,跟家里做的不一样,味道更鲜更重。”郝之娟口味方云浩尚待摸透。

“我不知道你中意吃什么,我经常在半路歇脚,找个摊子要上一碗炝肉或炝蛏解馋解饿。” 他给她的信里经常津津乐道于此,见面又说一遍。与其说要勾起她的食欲不如说引出一段话题,以鲜味润口,顺着说开去。

“我没太讲究,就是不乱吃。”

他发现当面说话口拙,说书的劲头一下找不到,跟人讲三国水浒可以,写字更好斟酌,信里写的是心里说的,讲出来嘴涩。她不需要他多能讲,更喜欢看他口拙的窘态。

“你哥上次见到我不是很友好,你没事吧?”方云浩不放心,尽量轻描淡写,没说她哥哥警告他离她远点。

“你别理他,我在家都不理他,不知道他整天折腾什么。”她在家耳闻父母贬斥阿哥不好好读书,甚至败家的事。


我无法想象郝之娟反抗家庭从心路历程到言语交锋到实际行动都经历了怎样过程,方云浩的出现成为她反抗的借口还是起因也无从得知。不过我还是认为她反抗在先,与方云浩对上眼如见曙光,助力她义无反顾冲破牢笼。相比之下,方云浩抗聘拒婚的戏份要轻得多,家里不坚持也不反对。

郝之娟哥哥不是乖乖仔,却要郝之娟乖,不仅替父母把关看紧妹妹,还带回城里有关方云浩的事。她奇怪哥哥为什么不帮自己,同上一个学堂却不同类,难道他和方云浩有什么过结?她的担心还是说给了方云浩。方云浩说不会因为讲三国水浒抢了她阿哥风头?或因他自恃有钱看不惯同一学堂的穷酸仔。方云浩只听说因他不良嗜好入不敷出,花光家里给的钱还不够,没想过他会干些别的营生,甚至经常盯着这些进步同乡,抓到把柄司机牟利。

郝之娟自然被父母数落一顿,养在深闺之女,突然跟人“自由”了,反差太大。她警觉到父母不容忍以及哥哥不配合,很失落,但没超出意料。书中的颜如玉和黄金屋在方云浩面前倾毁,反化为郝之娟的勇气和信心,指引她鼓励她。方云浩惊讶于她迸发出的决绝之气,非带其破茧而出不可。

我妈说郝之娟后来与家里老死不相往来,当时发生了什么样纠葛,详细情节无从道来。只能从那座破败窒息令我逃离的大厝来判断,那个原生家庭带给她的压制多么巨大,以及她的反抗多么彻底。她以好强和执拗的秉性默默承受,从不说予方云浩,家里几次提亲的事情方云浩也不说给她。这些事情反而是我妈和吴瑞兰两边说漏,郝之娟和方云浩之间各自皆知而不说。

对于各自的家庭和出路他们从不轻言。她没问他以后如何,他也没告诉她今后怎么办。但谁都知道那个小镇再也回不去,不是回不去,是不能回去。方云浩家里送他出来读书等于赶他出家门,为了他自己和家人,他不能回去。此话外婆自然不能明说,方云浩自当心领。我妈学阿哥样欢天喜地跑出来,根本没想是被赶出来。谁也不会说赶她出来的话,因为出来是唯一的和最好的出路,也是外婆对他们最好的安排。

郝之娟不能回去,回去也要被家里嫁出去。方云浩跟随光明前奔,她只认定跟从他。她从担心家里反对,到担心方云浩跑得太远而追不上,忐忑之中她看着目标已定的意中人,捉摸不定他将以何种方式何时逃到何处。

周末两人相约城外的华光寺,混迹于烧香拜佛的人群。预感到做学生仔的时日不多,方云浩主动说出她的担心:

“之娟,最近情况紧张,可能变化很快,甚至有危险。你不怕吗?”

“你不怕我有什么好怕,读完中学还要出去读大学。”

“现在读书也不太好读,没个安静的环境。”

“这里不好读就换个地方读。”

“我也不知道会怎样,但我有信心。”

“你要是不回来了怎么办?”她突然又话音一转。

“我出去就肯定不回来了,”方云浩卖了个关子,“倒是你跟我走就好。”

“这还差不多。”

大庙年久失修香火依旧很旺,不烧香抽个签总可以,郝之娟权当游戏,跑到一旁抽了一签。尽管方云浩不信这个,还是忍不住问:

“抽到什么签?”

“不告诉你!”


转眼方云浩因为经常发表进步文章和闹学潮触犯当局,四处躲避。这期间他们不能见面也不能通信,有时方云浩通过要好同学带口信,让她不要担心,事态会逐步变好。但事情没有过去,而且更加难料。

这天见风头稍缓,方云浩悄悄跑回家看望老母,赶上参加堂兄的婚礼,一起被拖入席。正在吃喜酒之际,有人突然跑来,要他赶紧走,说明天城里来抓人。街路上耳目众多,报信人特地叮嘱避开大路走小路。外婆见状扔下碗筷,拉他从后门跑掉。走时外婆摸出两块银钱给他,怕他这次一时半会不得回来。

我小时候在外婆家就听说以前有个后门,总想从后门出去看看,却止步于阴森森的停榇间,后门已经堵死,荔枝林也被砍光,园子被很多人家占了大半起厝。方云浩跑出后门得穿过那条河,河上只有一块长石条搭起的小桥,比不上围桥头那么宽。我每次玩耍时跑过桥头都担心跳脚掉到河里。从围桥头顺流而下的河水在此冲击出平缓的良田,再过去穿过又一片荔枝龙眼树林才到车路,林间还有杂草丛生的荒冢。我从来没这么走过,因为我没有跑走的由头,只不过曾和几个要好的孩子屁在水稻成长季节下田抓过泥鳅,还有偷摘人家尚未成熟的荔枝龙眼,被人逮到吊打,直到家里来领人。

外婆送舅舅到桥边,舅舅让她嘱咐郝之娟等他回来。外婆请吴瑞兰偷偷让郝之娟过来告知此事。郝之娟听罢,失落之余又涌起无限希望。她从后门走出去,经过荔枝林来到河边的榕树下,放眼城里方向,那里也不是他能待的地方。他曾说过如果出什么事会跑很远,很远在哪里?她好不容易跟随他跑到城里,未几他又要远走。

她预感到不安的事情即将到来。果然家里知道了方云浩的事情,她哥哥和城里亲戚盯得更紧。哥哥阴阳怪气的说法,更让她生疑,甚至联想到方云浩这次回来被谁走漏了风声。

“过两年就把你嫁出去,读那么多书也没用,还要跟闹事学生仔跑。”她妈妈已经为她不称心的哥哥闹心,又来个不省心的女儿,读书认字还嫌足够,难道要飞上天?

有人家命数到头错判形势,想守守不住,有人家顺势而为压对乾坤,放得更远飞得更高。

局势不稳,上学的路时断时续,没有方云浩的日子,郝之娟重又独守闺阁,翻出私藏的信件,一遍又一遍重读,回想城里街巷肩并肩的时日。偶尔寂寞望向窗外,唯见路人,再无意动魂牵的一瞬。

整整两年音信皆无,郝之娟忍不住的时候就找吴瑞兰过来探问,常无消息。“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妈用外婆的话让吴瑞兰转告。

是次,外婆从方云浩同学那里打听到他跑到城里以后接着跑去省城,又从省城跑去上海,进入大学读书。这下外婆放下心,她又偷偷将这消息转告郝之娟。郝之娟的心也随之飞得更远,去到那个大千世界。此刻向南迫近的炮火并未影响小镇的寂静,围桥头下的河水依旧流淌,娘嫲宫静静守望。她没有读完仙怡女中,好像没读完县中的方云浩一样。

那个春夏之交的雨季,她等来了消息。

“那次是我送的信。” 

我妈很肯定地讲,那时她也进入仙怡女中,不过读低年级,而郝之娟读高年级。方云浩通过同学先送信给我妈,再转交郝之娟。此时郝之娟已辍学在家,我妈跑了二十里路回去送信。为了避嫌不直接见面,还是叫隔壁的吴瑞兰以找郝之娟玩为名,拉她到我外婆家。无比崇拜阿哥的小妹不安地望向看似平静的郝之娟。

信的内容很短:

之娟别来无恙:

数年阻断,音信淼淼,时光荏苒依稀眼前。

我辗转多地,已回省城,一切就绪。未及多言,只待见面相叙。

具体事宜我母亲会安排。

云浩不甚期盼

一纸便条,寥寥数语,郝之娟看得眼泪汪汪。

“我哥回来就好了。”我妈在一旁着迷似的。

“我解放了!”郝之娟所有抑郁和情伤被这一纸判决书裁定自由。

“你什么时候走?”吴瑞兰问。

“你得马上走。”我妈更识相。

“你跟家里人怎么说?”吴瑞兰还不放心。

“傻妹子,她跟家里怎么能说。”外婆紧追一句。

此前她家里已经为他选好夫婿,很快就要定亲,再不走就逃不掉了。这话不说外婆也知道。

“阿娟啊,现在就走,你不能再回去,我给你带点吃的路上带着。小妹陪你到县城,到省城就好了。”外婆比谁都心定。

“那家里要找我怎么办。”话已出口郝之娟差点虚脱。

“我们会跟他们说。”外婆似乎早有预料。

“阿婆,还是我跟他们说吧。”吴瑞兰一旁发话,“她不回去她们家肯定找我,我躲到外边迟点再回去说。”

“她们家不会把你打死吧?”我妈有点担心。

“现在谁都知道你家阿哥是干什么的,没人敢把我怎么样。”吴瑞兰此刻扬眉吐气,好事做到底。

门前的街路自然不能走,谁都看得见。跟方云浩一样,外婆带着她们从后门出来,穿过荔枝林,在上次送别方云浩的桥头目送她们远去。

我妈说郝之娟跟她跑去城里的时候一点不像走不动路的娇小姐,走起来飞快,怕被人追上来似的。因为那时候去城里只有镇外一条车路,其他都被山塘水网阻隔,更没有渡船可搭乘。二十里路快的话要走一个半小时,但她们怕郝之娟家人追上来,一定躲躲藏藏避开大路走小路甚至穿林子走田埂,到城里也得两三个小时。路不熟的话少不得一脚水一脚泥,比不得方云浩跑得多轻车熟路。我曾听孩子屁们讲能坐船去县城,小河沟再出去就是大河,还能通到大海,坐船总比走二十里路轻松吧。为此,我曾趴在桥头上望着河沟里晃晃悠悠的小木船,向往过很长时间。

那时候的我妈根本不会和我说舅舅的事,说了也听不懂,叫孩子屁送信的使命早已绝迹。等到我妈突然跟我说起这事,又过去多少年,我也只能靠记忆回想已经消失的桥头和那条通向大海百转千弯的小河弯。坐船到城里要一天时间,他们肯定等不及。反正到了城里危险去掉大半,接下来坐长途车就没那么辛苦,何况是奔向解放区。

自由的前夜,她向往的出路终现脚下。

我一直认为我外婆一个看似仁弱的小脚老太,关键时刻总是从容而不犹豫。从送儿子进城读书,到送儿子跑路,再到送媳妇私奔。她自己从正门嫁进来,却要从后门一次次送走儿子儿媳。每次她只出后门过荔枝林,止步于桥边的老榕树。

据我所知,她后半辈子从未走出过这条街路和那条河,甚至连桥也没跨过去。她腿不好,耳朵不好,牙也坏了,唯有记忆力极好。外婆的记性好过我妈,凡街上来人打招呼都说得出谁谁谁。我估计我妈小时候的事情多半都靠我外婆后来一遍又一遍念叨才记住,就跟我妈和我唠叨此事一样。

教堂去不了,圩市去不了,她整天只坐在大门里看过往行人,等这个回家、盼那个回来。我舅和我妈的来信有人念给她听,常常是寄钱给她,她叫人回信时写上自己要说的话。无非是:

“我很好,吃得下睡得着。一家人都好,你们安心工作,勿多惦念。”

直到那棵老榕树被砍、荔枝园被毁以后,她依旧守在那里,还守着后屋多少年前就为她备下的黑漆漆大榇,守到子孙四代都有了出路。我清楚记得,每次去外婆家玩,蹿过杂物间之际只朝阴森森的寿榇瞥一眼便跑,仍禁不住小腿发软。我始终不愿相信那是外婆的寿榇,守了一家子人一辈子,真正守到百年以后。


我妈终于想起当初报信要我舅舅赶紧跑的人就是我爷爷,他当时是乡里的保长,已得知城里要来抓人。我爸家就在我妈家斜对面,隔了几个门面,跟到我舅妈家的距离差不多,但方向相反,那头靠娘嫲宫,这头靠教堂。当时我爸和我妈都在镇里小学读书,不在一个班级,他们那时并不熟。我爸家身份高,两家来往不多,只不过我曾祖父和外曾祖父曾在一个教会学校读过书。至于我爷爷为什么跑到我外婆家报信,和我爸我妈后来的事应该没关系。但是,因为有了后来的事就有了关系,而我爷爷也因此免受更大冲击。

“有次上学路上见到你爸,我举手比划说‘你这么高’。”

这一场景我妈记得很清楚,如似眼前,有高不可攀之意。我问她我爸有没说什么,她说没有,只是看着黑黑小小的她笑而不语。此外,在镇上读小学的时间,他们并无其他交流,那时男生女生玩不到一块儿。我舅舅、舅妈真很早熟,读书、恋爱、革命,激流并进,不见面全靠写字完成见面都说不清的事。我妈什么都听我舅舅学我舅舅,但这方面她看到却没悟道。不知我舅舅做学生仔的时候从哪里学到这些,亦或根本不用学,仅与舅妈举目共悟而成。

“我哥我嫂子悟性好。”我妈说。

我小时候见过舅舅舅妈的次数并不多,如果不是我妈领我去见面,根本就不认识,但见过面却印象深刻。彼时我处于青春反叛期,书读不进,老师和父母的话听不进,我妈就搬出舅舅来开导我。可想而知,没有效果,她崇信之人已隔辈腻反。

“那个到城里告密抓我舅舅的人是不是舅妈的哥哥?”我实在好奇,还想进一步证实此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妈一脸茫然,只说舅妈后来再也没踏进娘家门一步。

好在是我爷爷星夜报信放跑我舅舅,这已经足够。

至于我爸和我妈两人,讲起来是另一段旧事,当然没有我舅和舅妈故事那么戏化。自从我舅和我舅妈自由以后的年代,我爸和我妈以及无数知识青年已经不需要私奔就奔向远方了。

远方再好,依旧魂牵梦绕的是那条回不去的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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