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隐村是进入大山的最后一道关卡,山势陡峭,层峦叠嶂,长风至此而断,将漫天的层云打散,消弭于山间,蒸腾起茫茫大雾,笼罩着山峦,终年不散。
江安背着硕大的旅行包,站在山脚下观望不前。山上下来一个背着柴的樵夫,瞟了他一眼,不经意地问了一嘴:“上山去吗?”
“对,多久能到山顶?”江安客气地问樵夫。
“哪座山顶?山连着山,树连着树,登上一座山背后还有另一座,什么时候是个头!这山邪门儿得很,你人生地不熟的,还是尽早回去吧!”樵夫步履不停,只留下这么一句饶有深意的话。
自从进入了雾隐村,江安不止一次地听过这样的话:这山邪门儿得很。若问起究竟是怎么个邪门儿法,人们却又讳莫如深,不肯祥说,遮遮掩掩的态度更引人好奇。江安就是这样,原本没那么强的登山欲望,可听村民们如此说,则非要登上去看看不可。
捡了一根树枝做拐杖,江安一步步地上山去。山中空气阴湿,地面上、石头上长着厚厚一层苔藓,滑腻腻的,稍不留意就会摔跤。接连摔了两跤后,江安不禁有些气馁,靠在大石头上喘着粗气,雾气在发梢上凝结成晶莹的露珠,顺着脸颊滑落,冰冰凉凉的,抚慰着江安心中的烦躁。
身在山中,只顾着低头看路,不知不觉的就会迷失方向。江安闷着头走了许久,已经分不清哪是来的方向了,只是一昧地向高处走。山中雾气浓得化不开,空气负重,流速缓慢,江安只觉得越向上走就愈发喘不过气来。
贪慕山色,还是远观为妙。
露水打透了江安的衣裤,湿透的牛仔裤紧紧箍在腿上,每迈出一步都是煎熬。江安有些后悔,站直了腰休息片刻,再看拄着树枝的手,已经磨出血泡来。
随手扔掉树枝,江安继续前进,才走了几步,脚下突然踩着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还来不及细看,脚下的东西突然一动,力气甚大,把江安掀翻在地。
江安在山坡上滚了好几圈,撞到一截粗树干上才停住,只觉得五脏六腑内翻江倒海,眼前直冒金星,勉强撑住意识,看到坡上走下来一双白白胖胖的腿,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面貌,就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江安只觉像是浮在云上,身下软绵绵的,起起伏伏,穿行山间不知走了多久。浓雾一簇簇扑在脸上,凉意透过肌肤,深入骨髓。隐约间,江安似乎是醒了,被一团浓雾遮蔽了视线,又似乎是在梦中,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
一个清瘦的人影在面前走了几个来回,冰凉的手指覆在他眼睛上,让江安的头脑也逐渐清醒了许多。睁开眼睛,阳光明晃晃地,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身影,江安用力地眨眨眼,适应光线,才看清了面前的人。
女子身穿一身浅色衣裤,对襟排扣,一头乌黑的秀发高高地绾成一个发髻,几缕碎发垂下,修饰着脸型,脸上一双如水一般沉静的眸子最引人注意,可细看之下,眉眼之间的弧度却透着远山的凉薄。
“醒了?”见江安睁开眼睛,女子开口问道。还未等江安回话,女子站直了身体,朝门外喊了一声:“大白,人醒了,送下山去吧!”
江安挣扎着坐起身,头上缠了几层纱布,一动之下还有些眩晕感,但却没想象中的那么疼,“这是哪里?”江安一边看着浓雾笼罩的山林,一边问女子。
“我家。大白!”女子简略地回答了一句,又大声地喊了一声。木床靠着窗子,江安挪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奇异景色,山中雾色氤氲,却偏偏在这小院的上空露出一个缺口,阳光洋洋洒洒地照进来,赶走空气中阴湿的水分。
江安正看得入神,门外“咚咚咚咚”一阵响,像有一头气势汹汹的野牛正朝房门冲来。女子看着门口,眉头微蹙,等得有些不耐烦。响声越来越近,江安探出头去看,只见门外长廊上,一个长得白白胖胖,身穿灰色衣服的男子正火急火燎地朝门口跑来。
男子根本没看伏在窗边的江安,一口气冲到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女子的话:“来了来了来了!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女子朝窗边的江安一努嘴,“你背回来的人醒了,赶紧送他下山!”男子嘴边几缕胡子长得参差不齐,随着男子的喘气起伏不停,他显然还没缓过气来,只是对江安招招手,说不出话来。
“我叫江安。”江安急忙自报家门,女子没理会他,男子喘了好半天气,才开口说道:“莱菔!”
“来福?”江安疑惑地重复了一句,男子点点头,江安心中疑虑更深,方才明明听女子喊他“大白!”
“还没问这位小姐姐叫什么名字呢?是你们把我从山中救出来的吗?”江安不便深问,只好转移话题。
“我叫山奈,是大白背你回来的,头上的伤口我包扎过了,又喝了一剂药,应该没什么大碍了,让大白带你下山去吧!”女子说完话,迈步出门去了。
“你?不知道我该怎么称呼你?你到底是叫大白还是来福?”房间里只剩两人,江安还是问出口了。
“只有山奈叫我大白,你还是叫莱菔吧!”男子似乎不太喜欢被人叫“大白”,神色中有些不快,“走吧!下山吧!我给你带路。”男子也没什么寒暄客套的话,干脆地下了逐客令。
江安无奈只好起身,准备跟上,左脚才刚着地,脚腕突然一阵刺痛感传来,一个不稳,跌倒在地上。莱菔吓了一跳,急忙冲过来扶起江安,“啊呀呀呀!怎么了这是,腿怎么了?你这人也真是的,腿脚不好何必来爬山呢?看看,走不了了吧!”
江安坐在椅子上,小心抬起腿,手轻轻一碰,钻心得疼,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江安苦笑着说:“估计是摔倒的时候扭到了,本来是好好的腿,不瘸。”
莱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对呢!人真得太脆弱了!”
“你说什么?”江安没听清后面的话,追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你等着,我去叫山奈来给你看看!”莱菔遮遮掩掩地岔开话题,出门去了,一双萝卜似的小短腿捣得飞快。
没过多久,莱菔拉着一脸不情愿的山奈回来了。山奈盯着江安的脚踝看了好一阵,又伸手按了几下,“就是扭伤了,家里没有合适草药,冷敷一下就行,无大碍。”
“冷,冷敷!好嘞,我这就去准备!”莱菔一听,立刻掉头跑出去了。
“这里是雾隐村吗?”江安忍着脚踝的疼痛,问山奈。
“不是!”山奈起身,显然不想多说废话,作势要走。
“那这里是哪儿?我听村民们说,雾隐村是进山的最后一个村落,再往里走就没人住了。”江安急忙追问。
“我家,这里没有村子,就住着我一家。”山奈说着人已经出了门。江安还想再问些什么,莱菔抱着一个白色的亚麻布袋跑进来,嘴里一边碎碎念:“冷敷……冷敷……”
莱菔扯过一个小凳子坐下,胖嘟嘟的身体坐在小小的凳子上显得十分滑稽。托起江安的脚,将布袋敷在脚踝处,一瞬间,冰凉的感觉由脚踝传遍全身。
“这是冰块吗?”江安问一旁小心操作的莱菔,“不麻烦你,我自己来。”江安说着,伸手接过布袋,手中的软绵绵的触感让他心中一惊,触电似的缩回手,布袋掉到地上。
“哎呀呀!怎么掉了,这可不得了!”莱菔惊慌失措,连忙蹲下身去捡那布袋。
“住手!不要命了!”身后突然响起山奈制止的声音,山奈提着莱菔的衣服,一把将他拉起来。再看那布袋表面已经结了一层晶莹的霜,寒气化雾,一丝丝漫延开来,冰霜竟自布袋处向周围的地面爬开。
“这是什么东西?”江安顾不得脚疼,起身跳开好远。山奈瞪了一眼莱菔,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来,倒出一点白色的粉末,均匀地洒在布袋上,袋中随即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冰霜不再扩散,渐渐化成一滩水。
“你呀!”山奈伸手在莱菔头上用力地点了一下,“怎么想的,拿这个出来冷敷!”
莱菔一脸的委屈,眼睛斜着瞧江安,“原本没什么大问题,这小子非抢,这才一不小心掉到地上。”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软软的不像是冰,还有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眼前的场景太过诡异,江安心有余悸,不由得又退开两步,警惕地看着两人。
“医馆。这是冰蚕,珍贵得很,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一定饶不了你。”山奈一边小心地捡起地上的布袋子,一边狠狠地对莱菔说道。
“冰蚕?”江安又气又觉得有些好笑,“还冰蚕……玩笑也没你们这么开的,你们?”江安没有接着说下去,心中却想这两人处处透着古怪,莫非是什么隐居世外,不通世事之人。这种人固守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民智未开,难免会有些超乎常人的古怪言语。
“我还是下山吧!”江安权衡再三,决议不再逗留,下山去更保险。
“你一瘸一拐的怎么下山,我不是坏人,你养好伤再走吧!”山奈似乎看出了江安心中的疑虑,开口说道。
江安转头看向莱菔,“来福大哥,能不能……”
“不能!”莱菔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摆着手拒绝,“你那么大个,死沉死沉的,背你回来就差点累死我,可不会再背你下山,山奈说你可以留下,你就等伤好了自己下去吧!”
江安看看莱菔的小短腿,的确是有些为难他,没什么办法,只能住下。莱菔又去取了冰凉的山泉水来,浸湿毛巾来给江安敷脚踝。
“你们真是开医馆的?现在都叫诊所,没听说有谁还叫医馆这么古老的称呼,再说你们在这深山老林里开医馆给谁看病呢?”江安向比较温和的莱菔打听消息,山奈冷冰冰地,一副不愿理人的样子。
“给生病的看病。”莱菔也学着山奈的样子,给出一句含糊不清的回答。
江安就在一间来历不明的医馆中住下来,拄着莱菔准备的拐杖,在医馆内外转悠了几圈。医馆很大,整齐的竹木排成院墙,围着院内六间青瓦的房屋,连廊曲折蜿蜒,将一栋栋孤零零的房子连城一片。衬着背后幽幽青山,倒是一幅好景致。
“医馆。”江安坐在连廊的石阶上,仔细咂摸着这两个字,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真会有人来求医吗?刚想到这,突然听见大门上的风铃一阵轻响,江安拄着拐杖站起来,想看看是谁来了。
莱菔飞快地捣腾着小短腿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人,头戴轻纱长帷帽,从头遮到脚,看不清面目,那人从帷帽中递出一个包裹。莱菔接过了,低声说了句:“稍等!”便又“咚咚咚”地跑回去了。
江安靠在廊下的柱子上,十分好奇,远远地端详着来人。一道山风袭来,吹开来人的面纱,江安分明看见轻纱疏漏间一双赤红的双眼。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江安的视线,扯紧面纱,一转身出门走了。
没一会儿,莱菔带着山奈走过来,却见门口没人。莱菔里里外外地找了好一阵,嘴里一边咕哝着:“哎?怎么不见了?东西都收了?”
山奈一转身,看到了长廊下的江安,和莱菔交换了一下视线。莱菔会意,问江安:“刚刚来的那个……嗯,那个人,你看到了吗?”江安拄着拐杖走过来,“嗯,见到了,他走了。那个人他,他为什么长着一双红色的眼睛?”
“你看到啦!”莱菔一吃惊,脱口而出,发觉自己失言,急忙捂住嘴巴,往山奈身后缩了一下。
“什么叫我看到了,那人真长了一双红眼睛对不对,到底是什么情况,那是什么人?”江安语无伦次,一股脑将心中的疑惑都倒了出来。
山奈扶着额头,对莱菔十分头痛,考虑了一会,对江安说:“兔妖胆子最小,见了生人肯定吓跑了。”
“兔妖!”江安粗着嗓子大喊了一声,吓得莱菔更怕了,整个人都躲到山奈身后。山奈难得露出笑脸,安慰着轻轻拍拍莱菔的头。
“你们开玩笑的吧!你们两个在这山里躲太久了,怕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什么兔妖,哪来的妖,你们不要吓人!”江安极力否认。
“你怕什么?看看兔妖带来的是什么?”山奈没有理会江安的质问,催促着莱菔将那包袱打开,里面不过是一些寻常的瓜果蔬菜。
“这个小气鬼!”山奈似乎有些生气,“幸好他走了,拿这么点东西就想来看病吗?”
“你们说真的?别吓人好不好,这世界上真有妖怪不成?”江安一瘸一拐地凑上前,死盯着山奈。
山奈这才回头来应付江安,“不吓人,我从不说谎,大白,你来!”
“来什么?”莱菔探头出来问。
“他不相信有妖怪,你现身给他看!”
“哦!”莱菔说着走出来,舒展一下筋骨,四肢逐渐充气般的肿大,当着江安的面幻化成一根巨大的白萝卜。
“来福……来……莱菔!你是说你的名字叫莱菔,对啊,可不就是萝卜吗?”江安一时忘了害怕,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莱菔腾地一下,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和山奈一起看着江安,等他反应过来。果然,过了好一会儿,江安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丢了拐杖,一瘸一拐地想要逃。“救命啊!妖怪啊!”没跑出几步就摔倒了,跪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离两人身边。
“我们又不害你,给你包扎伤口,又给你吃的喝的,你这样可太叫人伤心了。”莱菔一脸的不满。
“吃的,你们不会给我吃什么奇怪的东西吧?”江安又开始抠喉咙,想把先前吃的东西吐出来。
“妖怪也是这生灵万物中的一员,吃五谷杂粮,饮泉露杜康,哪来什么奇怪的东西。”莱菔翻了个白眼,对江安的动作很是不满。
可是江安还是怕得要死,连连后退。
“等你脚好了,自行下山去吧!”山奈又恢复了冷冰冰的样子,干脆说道,“就叫你不要多事把他背回来。”山奈转身回屋了,临走前还不忘狠狠地埋怨莱菔一句。
“不识好人心!不,是不识好妖心,我们在山中开医馆,怎么会是歹毒之辈呢?哼!”莱菔一脸的不快,也忿忿地跟着走了。
江安呆坐在原地,久久未能平息心中的惊诧,这世上当真有妖怪,自己竟然落入妖怪手中,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既不敢跟山奈回屋,又不敢一个人下山,山中浓雾袅袅,遮天蔽日,不知藏着多少危险,更有多少妖魔鬼怪藏身其中也未可知。
两害取其轻。江安再三权衡,还是决定跟山奈回房去,至少他们两个没有主动加害于他。心意已决,江安这才爬起来,寻到撇得老远的拐杖,进屋去了。
山奈和莱菔两个正坐在小桌子旁下棋,见江安进来,山奈连头都没抬,莱菔倒是一副还没消气的样子,语气不善地问江安:“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怕我们害你吗?”
“对不起,不过正常人听到应该都是这个反应,还是很抱歉,你们救了我,我十分感激,我脚踝还没好,又不认得下山的路,估计还要叨扰几天。”江安面带愧疚。
“随你便!”山奈还是没抬头,趁着莱菔瞪着江安的功夫偷偷换了一颗棋盘上的棋子,莱菔并没留意到,“该你了。”山奈催促道。
莱菔注意力这才回到棋盘上,看了好一会,才说道:“你是不是耍赖了,刚刚好像不是这个局势。”
“棋场如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这个道理你不懂吗?一刻都大意不得。”山奈不承认,故作正经地板着脸强词夺理。
“真的吗?你一向喜欢耍赖,你说,你看到了吗?她是不是耍赖了?”莱菔急得脸都红了,连忙向一旁的江安求证。
看着莱菔的眼神,江安只好点点头:“是,她换了一颗棋子。”后一句话江安说得极小声,生怕引得山奈发火。
哪知山奈并不气恼,也不狡辩,只是从棋盘上又拿起另一颗棋子,说:“我承认我刚刚换了一颗棋子,我拿回来,咱们继续下吧!”莱菔这才露出笑脸,低下头对着棋盘苦苦思索起来。
江安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山奈丢给他一个冰冷的眼神,示意他闭嘴。江安这才闭上嘴,他想说山奈刚刚换的不是那颗棋子。耍了一次赖,却换了两颗棋子,这小姑娘当真狡猾得很,难不成是只小狐狸精?
两人下完棋,一致同意江安可以等到养好伤再走。莱菔虽输了棋,却对江安仗义执言很感激,对他的态度也好了很多,山奈点点头算是同意了,没多说什么。
“她是什么妖怪?”趁山奈走远了,江安偷偷问莱菔。
“妖怪?什么妖怪,谁是妖怪,山奈是人。是这山里唯一一个人,哦,现在不是了,现在还有一个你。”莱菔笑呵呵的,耐心回答江安的每一个问题。“这小丫头可不是普通人,从来不吃一点亏。”莱菔又补充了一句。
“是呢,普通人怎么混迹于妖怪群中呢!”江安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嗯?你说什么?”莱菔并没听清,追问道。江安笑笑,摇摇头表示没什么。
江安在医馆中住下来,对妖魔鬼怪之事好奇得很,每日追着莱菔问个不停,莱菔脾气好,又耐心,有问必答。山奈懒懒散散,终日闲闲无事做。
几天后,江安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你怎么招了一个这么懒的助手,什么事都靠你做。”
莱菔正在晒草药,从草药筐后探出头来,“什么助手,你说山奈吗?”
“嗯。”江安生怕山奈听到,小声回答。
“山奈是医馆的妖医,我才是助手。”莱菔也学着江安的样子,小声回答。
“她!她不是人吗?怎么做妖医?”江安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语气也忍不住高了几个分贝。
“她家世世代代都是妖医,我从她爷爷那辈就在医馆里做助手,资历可比那小丫头老得多。”莱菔也跟着提高声调。
“你们两个在这鬼鬼祟祟地说什么呢?什么小丫头,在说我吗?”山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得莱菔一缩头,躲回筐下,小声回答:“没什么,我们在晒草药。”
“对了,那日的兔妖没再来,没关系吗?不用上门看看吗?”江安突然想到。
“不用!”山奈回答。
“你不是医生吗?不关心病人的安危吗?”江安有些着急。
“天助自助者,妖医从不上门,只诊治主动来求助之人。”山奈仍是一如既往的冷冰冰的语气。
“这是什么理论,从医之人不该如此凉薄。”江安语出才觉不妥。可山奈似乎不介意,盯着草药看了一会,叮嘱莱菔,“下面那筐是新采的,要好好晒晒。”
“呃,我话说得太重了,对不起。”江安连忙道歉。
“没事。”山奈起身走了。
江安脚好了一些,拄着拐杖跟莱菔一起进山采药,山奈却不去,自顾自坐在躺椅上晒太阳。
山中浓雾终年不散,地面湿滑,江安瘸着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莱菔,莱菔笨重的身体走在山中却丝毫不费力,腾转挪移,十分轻松,看得江安好生羡慕。走了一会,江安实在撑不住了,央求莱菔原地歇一会。
“你等在这,我就去前面,很快就回来,别乱跑啊!”莱菔仔细嘱咐了好几句,飞快地跑开了。
江安坐在大石头上,大口喘着气,可吸进去的多半都是水汽,丝毫不能缓解疲惫。
才歇了一会,突然雾中传来一阵轻歌,声音婉转悠扬,似空谷黄莺般令人陶醉。江安循着歌声走了几步,浓雾中渐渐显露出一个曼妙的身姿来,是一个出尘的美人,长发如墨披在肩头,一片片洁白的梨花瓣覆着在肌肤上,连城一片摇曳的长裙。
女子见江安走来,很是吃惊,却没有害怕,掩唇轻笑:“你就是山奈医馆中的男人吗?”
江安惊叹于女子的美貌,一时间忘记回话。女子又轻轻地笑了一下,“怎么不说话呢?”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你认识山奈?”江安觉得自己失礼,连忙道歉,可视线却似被粘住了似的挪不开。
“这山里的妖怪哪有不认识山奈的。”女子莲步轻移,带来香风扑面。
“我上山时扭伤了脚,山奈救了我。”江安回答,突然发现问题的关键,急忙问一句:“这么说你也是妖怪?”
“我叫梨白。”女子柔柔地回答,“你会给山奈什么好处呢?据我所知山奈从不吃亏,更不会主动救人。”女子又说,一双眼晴似有万种柔情,看得江安心都化了。
“我听说了。”
“江安!你在哪儿?江安!”是莱菔的声音,江安这才挪开视线,回头看了一眼。
“要走了吗?”女子眼中似有不舍,“我可以去医馆找你吗?”
“当然可以。”江安急忙点头。
“江安!江安!”莱菔语气很着急,江安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梨白还在原地,笑容温婉,身姿绰约。
回医馆的路上,莱菔问他:“遇见谁了?”
“梨白。”江安喃喃吐出两个字,嘴角忍不住上扬,笑得开心。
莱菔看着江安的表情,一头雾水,不知他在笑什么,在妖怪眼里,妖怪只有品类不同,修行高低,并无美丑之分,自然无法理解梨白的貌美。
回到医馆中,整理草药时,莱菔随意地和山奈分享出行的见闻,“听说山阴的耄古大人病了,小妖们都说很严重,连附近的花花草草都渐渐死了。”
“哦?是吗!”山奈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嗯,对了,我还见着兔妖了,他前几日肚子疼,这几日好了,不用再来看病了。还让我们把蔬果还给他呢!”
“嗯,是该还。”山奈耐心地分拣草药。
江安却听不下去了,打断二人的谈话:“怎么有人病了,不对,是有妖病了你们却漠不关心呢?”
“他并没有来求医,想来是有自己的打算吧!”山奈拣完药,拍拍手上的土,起身准备离开。
“冷血!”江安低声说了句,山奈或许听到了,但却没在意,出门去了。
第二日,梨白果然一早就等在门口,江安早饭都没吃就飞奔出去。梨白人如其名,善良而纯洁,如出尘的仙子。不知怎么,两人就说起耄古的病情来,江安愤世嫉俗地向梨白控诉山奈的冷血,梨白只是温柔地笑。
山奈却突然出门来,看着梨白,问一句:“来求诊的?”沉默良久,梨白才摇摇头。于是,山奈不再理会她,转身进门了。
“听小妖们说,耄古的病要用一颗人心做药引呢?”梨白语气温柔,可江安听后却突然恐惧起来。他突然想到山奈的无情,山奈的算计,想到众妖都说她从不吃亏,山奈究竟为什么会留自己住下,难道是为了一颗人心?
“可耄古的病如果治不好,说不定整座山都会枯死,连我也难逃一劫吧!”梨白语气中有了哽咽之声。
“只要一颗心就行了吗?”江安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眼神突然凌厉起来,却没看到梨白温柔的笑容中也露出一丝狠毒。
又过了几日,江安仍是一瘸一拐地走路,脚伤丝毫不见好。山奈看着他的腿纳闷:“还没好吗?人受伤后愈合得这么慢吗?”
“是啊!”江安只是笑,可眼底却一片冷漠。
莱菔背着竹筐,准备出门采药,江安却坐在长廊下不动。
“今天你不跟去吗?”莱菔问。
江安摇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的山奈。莱菔出门去了,山奈晒够了太阳,起身准备回房,刚走了两步,头上突然挨了一闷棍,倒在地上不动了。背后是江安阴沉的脸,大门外,梨白笑得欢畅。
江安背着山奈,吃力地跟上梨白的步伐,朝着丛林更深处走去。面前渐渐出现了枯黄的枝叶,再往里走,竟见不到一棵鲜活的植物,枯枝败叶,触目惊心。
干枯的灌木中央,是一棵参天的老槐树,干枯的枝干虬曲盘桓,山风刮过树干,响起一片哀嚎之声。
江安看呆了,突然感觉背上一动,是山奈被风的呼嚎唤醒。江安触电似的松手,山奈跌坐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才爬起来,看着面前的景象,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忙朝着江安大喊,“趴下!”
话音刚落,槐树的枝干似乎活过来一般,一根根飞速朝二人射来,梨白却早一步飞身飘开,站在远处看热闹。
江安傻傻地站在原地,吓得动弹不得。眼看树枝朝江安而去,山奈一个侧身挡在他身前,槐树枝当胸穿过,在江安错愕的眼神中,山奈缓缓倒下了。槐树枝飞速收回,山奈胸口多了个透明窟窿。
“哈哈哈哈!”江安背后,梨白笑得花枝乱颤。
“为什么?”江安问,问梨白,也问自己。梨白笑靥如花,语气还是一贯的温柔,“你可知人妖殊途,她不过一个人类,却掌握着无数妖族的命运,这山里无论大小妖怪都对她惟命是从,凭什么?”梨白笑容逐渐狰狞。
“嫉妒?”江安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应梨白的话,“你是因为嫉妒,那我呢?我是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她死不可?”
“因为我啊!”梨白手指轻轻划过江安面颊,语气魅惑至极,“没人能抵抗我的蛊惑。”
真的是这样吗?江安心中疑惑更深,此刻看着梨白,同样的面容,却丝毫不觉的有一丝美感,自己真是被她蛊惑才作出这种行为的吗?还是自己本就心怀恶念。是什么时候有恶念的呢?是听说耄古的病需要人心做药引的时候?还是在一开始,在第一次见到山奈神色间的凉薄之时呢?
恶念可以成长得多快?只要一点点的催化剂,就能从一丝带有成见的厌恶变成滔天的杀意。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山奈,江安想开口道歉,却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人都会死的,就算能操控妖的命运,最终却救不了自己。”梨白蹲在山奈身旁,语气中满是嘲讽。
哪知地上的人突然一动,一枚晶亮的细针瞬间插入梨白眉间,似乎有光芒在皮肤下流转,自眉宇间散至全身,梨白僵在原地,身上枝叶散开,逐渐生长,化为一树梨花。
山奈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就像无意跌倒后起身一样随意,胸口已然愈合。
“你,你没死!”江安脱口而出。
“是呢!”山奈依旧是冷冰冰的语气,听不出是否生气。
“山奈!山奈!”呼喊声伴着一阵“咚咚”巨响声自林中传来,没一会儿,就看见莱菔的身影飞快地跑来,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片。
“大白,我在这。”山奈伸手招呼了一下。
“太好了,你没死,听小妖们说你死啦,吓死我了!呜呜啊啊啊啊!”莱菔抱着山奈哭得死去活来,山奈肩头的衣服都被哭湿了一大片。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没死吗?”山奈难得的温柔,轻拍着莱菔的背。
几人都没注意到,原本干枯的老槐树突然抽枝发芽,焕发生机,转眼间就长出枝叶繁茂的树冠来。树冠丛中,轻飘飘地落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朝几人缓步走来。
“对不住了,老朽病入膏肓,无力自控,竟擅自取走姑娘挚诚之心,山奈姑娘的大恩,老朽必当报答!”老者朝山奈深深一拜。
“没事,我这不还活着吗?”山奈一副无所谓的神情。
“姑娘已是无心之人,全凭老朽留在姑娘体内的一束本根维系生命。”
“什么意思?”莱菔忍不住问。
“从此以后,我便不再是人了!”山奈替老者回答了。莱菔听了嘴一瘪,又要哭,山奈连忙捂住他的嘴巴,“哭什么,人也好,妖也好,不都是一样活着,有什么好伤心的。”
“她是?”老者看着一旁化作梨树的梨白问道。
“瘴气入心,生了恶念!需用冰针渡化七七四十九年。”山奈回答老者的话,眼睛却看向江安。江安眼神木讷,呆呆地问了一句:“那人心生了恶念,又是什么缘故呢?还有救吗?”
“你!你!还好意思说话,我早看出来你不是什么好人,赶紧滚,滚下山去,再敢踏进山里一步,别怪我不客气!”莱菔比山奈更生气,指着江安的鼻子骂个不停。
“还有救吗?”江安跪在地上,似乎魔怔了似的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我这人从不吃亏,耄古欠我一颗心,你需记得,他日我必双倍讨回。”山奈拍拍老者的肩膀,语气中似乎有些威胁的味道。
“至于你,妖生了恶念可以治,人若作恶却只能赎罪,你的罪过可不轻,慢慢赎吧!”山奈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安,留下一句话后就走了。
此后,山奈的医馆里多了一个助手,包揽了医馆内外所有的脏活累活。莱菔以前辈自居,总是颐指气使地支使江安干这干那的。山奈还是懒懒散散地晒太阳,不爱理人,下棋的时候必然会耍赖。
医馆向阳而筑,汲取着无尽的光和热,门前风铃一动,呵!有客上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