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绳

古籍部的老人都知道,秦树老师有两样东西碰不得:一是他那只光绪年的紫砂壶,二是办公桌右下角那个标着“1987”的木质工具箱。

苏瑾来的第一天,就碰了第二样。

晨光透过百叶窗,斜斜地切进室内,正好落在那只露出箱角的三角锉上。她蹲身去捡散落的编目卡时,马尾辫不经意一扫,箱盖悄然而开——三十六件修复工具在深蓝绒布上躺成一片星空,每件都细致地缠着泛黄的纸签,签上墨迹斑驳,却依稀可辨日期。

“民国二十年的镊子?”她轻轻捏起一件铜器,阳光在鎏金纹路上静静流淌,“我祖父也有套类似的,说是用旧钟表零件改的。”

我的喉结微微一动。那其实是我师祖的遗物,纸签上清清楚楚写着“1931.4.12 师授于津门”。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修复室条例第七条,非工作人员勿动器械。”

她吐了吐舌头,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后来才知道,这姑娘来自浙大文献学派,为《永乐大典》数字化项目而来。她总是穿着磨毛边的牛仔裤,裤脚沾着各色墨渍——徽墨的紫光,松烟的青灰,有一次,甚至赫然带着朱砂的猩红。

“苏同学又去碑林拓片了?”我指着她肩胛处一块斑驳问道。

她反手拍打那片红痕,腕间银镯顺势滑进袖管:“昨儿给三号库的《兰亭》拓本做标注,陈师傅非要我用新调的古法胶。”

我知道她在说谎。那种珊瑚红的胶剂,全中国只剩我师叔还会熬制,而老人去年已然西去。

梅雨季的某个午后,她抱着湿漉漉的拓片冲进修复室。雨水顺着发梢滴进砚台,化开一池陈年墨霜。

“秦老师救命!孤山宋徽宗御碑的拓片...”她抖开宣纸的瞬间如鹤展翅,水痕渐渐浸出八百年前的瘦金体。

我默默推开恒温箱,取出备用的生宣垫纸。她却突然按住我的手腕:“用这个。”

——掌心躺着块用丝绢仔细包着的墨锭,侧边磕碰处隐约露出金粉。

“父亲留的胡开文老墨,说是配得上御碑的只有御墨。”她眼睫还挂着雨珠,笑意却如晒裂的砚台般细腻,“您要是推辞,我就告诉陈师傅您上回用现代胶补唐写经。”

最终我们蹲在烘干机旁分食一盒定胜糕。她咬开豆沙馅时忽然轻声说:“知道为什么选古籍专业吗?小时候总看见父亲半夜摸进书房,对着幅拓片反复呵气——后来才知道,那上面有他初恋刻的字。”

烘干机的红光映着她侧脸:“他说有些字非得借着水汽才显形,就像有些人非得遇着对的人才肯露真性情。”

《永乐大典》验收日前夜,我发现她趴在宋刻本上睡着了。睫毛在眼底投下青灰的影,右手还紧握着描金笔。正要取毛毯,却瞥见她压着的稿纸上写着:

“卷三千五百二十七 楮纸篇 秦树注:其纹如履霜,其声如裂素”

底下添了行清秀小楷:“苏瑾补注:其味如初雪,其心如山岚”

空调忽然停止运转。寂静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明天带你看库本里的《文苑英华》衬页,不过...”

“得从西北角的货运梯下负二层?”她忽然抬头,眼睛清亮得不见睡意,“监控每三分钟扫一次,密码是您生日加上《尔雅》成书年份。”

地下库房的防爆门开启时,她忽然拉住我的袖口:“其实根本没什么胡开文老墨。”

从工装裤口袋掏出的,是半块用学生证仔细裹着的现代墨锭:“父亲去世那年,家里真品都变卖了。但听说要见您,特意去潘家园买了高仿...”

氙气灯骤然亮起。光瀑中她的耳朵红得透明,恰似我工具箱里那枚光绪年的朱砂印泥。

后来我们在核对清单上发现,她添注的那页稿纸不见了。三个月后的立秋,我收到一个匿名包裹。打开是卷修复完成的《永乐大典》衬页,对着灯光细看,纸纹间藏着两行金粉:

“其坚如楮皮 其韧如相思

——树与瑾 补注于丙申梅雨季”

包裹里还静静躺着一块真正的胡开文古墨,磕碰处用金漆补着细密的纹路——那是唯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清的经纬度,指向徽州某个制墨世家的古老坐标。

我将其轻轻锁进“1987”工具箱时,发现箱盖内侧多了行铅笔小字:

“有些补注 要隔世才显形”

窗外,今秋的第一片梧桐叶正缓缓落在古籍部的青砖地上,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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