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嫁给父亲后,立刻就品尝到了什么叫日子艰难。由于几十年前曾祖父做出的一个貌似高尚的决定,自行承担经商的损失,暗自背债分家,没有拖累整个家族,却导致了自己的小家庭从此陷入了困境,一穷便是四代人,并且人丁一直没有其他支系兴旺。在此不细说了,以后回忆父亲的时候会说到。
根据母亲的描述,刚嫁到王家的时候,就是家徒四壁,无以为生。由于家境贫困和常年劳累,祖父、祖母身体虚弱不堪,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父亲是长子,身下有一弟一妹,均尚年少,二十岁的父亲和母亲就成了家中的主要劳力。仅有的一点盐碱地,完全无法满足一个六口之家的生活所需,父亲在农闲的时候,就得推着河北农村那种特有的独轮车,沿街或者到各种集上叫卖些小商品,换点粮食维持生计。我常常想,母亲被从那个富裕的家境嫁到如此贫困的家庭,当时内心是怎样的苦楚和绝望!
艰难的岁月中捱过了几年,叔叔长大了,可以参与家里的农活了;再后来,姑姑出嫁了;再后来,祖母因为积劳成疾离世。再后来,也就是外祖父家里被划为富农的一九四八年秋,父亲参了军,参加了解放天津的战役,以军人的身份迎接了新中国的诞生。
然而,母亲婚后九年间又相继痛失三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因为癫痫病很小就夭折的,另有一个女儿都已经五岁了,却因为一次农村常见的痢疾,差人去前庄向一位老中医讨回一个药丸,服后不久便喊着“妈妈,我肚肚疼!”倒在了炕上,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在怀里慢慢的放弃了挣扎……。一连串的打击,母亲几乎麻木了,欲说无语,欲哭无泪。
什么叫缺医少药?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几十年后,重提那些往事,母亲都是心痛如绞。眼睁睁的看着活泼可爱已经五岁的女儿,向母亲发出求救的话,却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帮助孩子,那是一种让人撕心裂肺、肝肠寸断般的感受。什么叫无助和绝望,母亲体会是最深刻的。
一九五零年父亲复员回到了农村,把常驻娘家的母亲从外祖父家里接回家来,开始了新中国的农民生活。日子依然清贫,丧母失子失女之痛的阴影无时不在的笼罩着这个四口之家。父亲很勤快,手巧,力气也大,农村的活计都不在话下,母亲的针线活很好,持家不在话下,土改后也分到了土地,日子也算有了希望,只是人丁一直稀少。
一九五一年初,朝鲜战争正处于激战阶段,需要大量的兵员补充前线,父亲和叔叔必须有一人去参战,即将三十岁的父亲第二次穿上了军装,告别了祖父、母亲和叔叔,踏上了开往朝鲜的列车。
母亲在送走了从军的父亲之后,又一次常驻娘家。还好,像母亲当时这种情况,军属家的地由村子上组织村民给义务帮助种、管、收,母亲常年住在娘家,帮着娘家嫂子做些家务活儿,除去挂念远在异国他乡战场上的亲人而外,生活不是大问题。
不久朝鲜战事就进入了僵持阶段,三八线两侧都筋疲力尽了。志愿军部队安排前方战士和后方的家人在中朝边境城市丹东会面。我第一次听母亲说这段故事时就非常惊诧,战争年月军队还能够安排前线的战士回撤到国内会见一下父老妻儿,这似乎在我所见到的文字、影视作品中绝无仅有的事情。父亲入朝参战没有几个月,母亲居然接到了去丹东和父亲团聚的通知!在丹东他们过了短暂的一段幸福的日子,那年,他们都已经三十岁了。丹东是前方与国内唯一的通道,母亲说她在那里见到了许多从前线下撤的伤员,大多是肢体不全的重伤员,面对自己毫发无损的丈夫,母亲心中自然暗自庆幸。
父亲归队的日子就要到了,打点好行装,一声哨响列车就开动了,母亲的心又开始悬了起来。父亲这一次登车远去,留给母亲的不安和焦虑可远远超过了父亲刚赴朝参战的那一次。如果不来丹东,看不到那些肢体残缺的伤员战士,还体会不到军人去打仗有多么残酷。
那次团聚以后,一九五二年二月,我的姐姐来到了世上。不知道平日寡言少语的父亲在前线接到女儿降生、母女平安的家书后,会是一种怎样的喜悦,同时,也一定更加期待早日实现和平。而不久,我的祖父也因为积劳成疾离开了人世。一年后,母亲又一次接到了父亲来自朝鲜战场的信,那是告诉母亲前去丹东边境再次会面的通知,于是,母亲开始扳着手指计算着去丹东的日子。
母亲带着刚学会走路的姐姐按时到了丹东,住进了军队安排好的当地老百姓家里。约定好的会面日子到了,母亲空喜欢了一天,接下来,两天、三天、……,十天、二十天、……,一直没有父亲的踪影!去接待站询问,也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阴云逐渐笼罩上了母亲的心头,寄到父亲部队的信也如石沉大海,半年过去了仍然渺无音信,同住在一起的军嫂们与自己的亲人会面以后陆续都走了,就连后来的都走了不知道有多少拨了,之前还在宽慰母亲“等等就来了”的房东都开始沉默不语了。母亲每天带着姐姐焦急的等在接待站,眼看着天气就要转冷了,母亲都几乎绝望了。实在支持不下去了,踌躇的来到了街头算命摊上,这对穆斯林信众来说,抽签算命属于禁忌之列,然而,母亲无助的已经走投无路了,向天问命吧……。
算命先生收了母亲的钱,听了母亲的述说,要了生日时辰,沉默了许久,开口道:“你的这个人啊,十有八九是不在了,今天、明天不回来的话,就不用再等了!”。闻此,母亲霎那间心如刀绞,泪如雨下。那一天,母亲不知道是怎样领着姐姐回到住地的,人就要倒下了。我想这时母亲又一次感受到了命运之苦和身处绝望。
就在母亲进退维谷之际,也就是在算命之后的第三天,突然接到通知明天去接待站与父亲会面!母亲大喜大悲,喜极而泣,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了。待见到了父亲,方知就在他准备回国动身的头两天,父亲所在的部队与美军交手了。战斗中一颗炮弹在离父亲不远的地方落地,一个弹片击中了父亲的左眼眶,顿时鲜血如注,弹片卡在眉骨里,随后就被下撤到战地医院。战争条件下,很多事情都是混乱的,医院说原来的部队会通知国内这边你受了伤,推迟会面时间;而部队这边在不清楚伤员具体伤情的情况下,也不便于告知国内这边,也可能军队伤亡的情况也是需要保密的吧,国内寄过来的信也没有转至后方医院……,反正父亲受伤住院的情况没有反馈到母亲这里。半年多的时间里,受尽了盼望、失望以致绝望的煎熬之后的母亲,当父亲终于完整无缺的站到了面前时,竟然委屈的大哭起来。
战地相见必是短暂的。父亲告别了母亲和姐姐,又登上军列重回了鸭绿江东岸,那边的战事仍在进行。
(未完)
